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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木匠生涯(上)

 新用户6525yWoI 2020-08-30

我的木匠生涯(上)

肖海涛

图片选自网络

       重读《明朝那些事》,我又想起那位喜欢做木匠的天启皇帝朱由校,据说他心灵手巧,对木器制作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但凡宫中所需要做的木匠活他都要亲自动手,并且还设计制作了一张可以折叠方便携带的睡床。无独有偶,我党历史上许多领导人物也是木匠出身,如原国家主席李先念同志,原全国政协主席李瑞环同志。我也做过一段时间的木匠,在整个安陆一中的教职员工中我是学位最高的一个,因为我是“博士”出身,只是没有混出李木匠们的辉煌。

明朝皇帝木匠   图片选自网络

       说起我的木工生涯,则要从一九七三年的那个春天说起。那一年我刚刚高中毕业,在安陆徐家河水渠劳动了一个多月后回到生产队,正式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美其名曰回乡知识青年。三四月份春暖花开的季节,也正是农村播种下秧的日子,满畈的红花草子绿意盎然,早归的燕子在蓄了一冬的水田上闪电般地来回穿梭,田地里偶尔有一两个社员提着铁锹在田埂上来回巡视。天气还是十分寒冷,早上起来,按照队长安排,我生平第一次去耙秧田,尽管心里十二分的不愿意,但队长说“你是回乡接受再教育的,你不去耙秧田谁去耙秧田?”我只好牵上耕牛,背起犁耙,慢慢腾腾的朝秧田走去。下到田里,脚立刻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踩在泥巴中就像是踩在冰碴子上一样。因为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活,既不知道怎样套犁辕,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起步,就这样在水田里胡乱的转了半天时间,下午我把赶牛的鞭子一扔无论怎么劝说也不干了。我想这哪里是我所甘心做的事情呢。我是一个高中生,起码应该到大队的小学里去当一名民办教师,或者被生产队派出去参加三线建设,但在那个时代,我的这些想法只会平添更多的烦恼。母亲看到我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就对我说,“那些好事情都是有头有脸的干部子女们做的,哪里还有你的份呢?俗话说百艺好藏身,不如就去学门手艺吧。”我听从了母亲的话,于是决定去学木匠。

耙田   图片选自网络

      按照规矩,学手艺是要拜师傅的,那时的手艺人通常是父子亲戚相传,师傅一般不会轻易收外人做徒弟。我父亲不会手艺,亲戚中也没有任何做手艺的人,怎么办呢?母亲先是找到她的舅老表,但好话说了一箩筐人家就是不答应。后来又找到湾子里的光远叔,光远叔说他已带了好几个徒弟再也不能带了,好说歹说总算找到一个权宜的办法先让他的弟弟光强叔带我。师傅总算找到了,贫穷的父母借钱在家中置办了一桌酒席,请了湾子里几位权威的木匠师傅吃喝了一顿后,我算是正式拜师学艺了。

 那时生产大队在湾子旁边的铁路干校承建了一栋厂房的工程,木工的任务主要是做门窗和负责屋面工程。上工的第一天,师傅叫我给门窗下料,这是个简单的活,但一天下来,握锯子的右手便打满了血泡,它让我第一次尝到了做木工下马威的厉害。盖屋面工程是个难度很大且劳动强度很大的活,整个屋面从屋架到瓦板全部都用水泥钢筋预制,看不到一点木头的影子。首先是预制三角形的钢筋水泥屋架,因为木模没有掺好,预制的屋架上出现了裂痕,这对跨度几十米的厂房来说绝对存在着巨大的安全隐患,重新预制一是成本高,二是耽误工期,怎么办呢?不知是谁想出了个主意:让我们搬来许多铁块,然后按照屋架设计的承重量把它堆积在竖起的屋架上,经过一段时间的试压,在确定似乎没有什么安全隐患后就决定上屋架了。那时还没有现代化的起重设备,吊装上十吨重的水泥屋架只能采用土办法:先是竖起一根十几米高的粗大的木拔杆,在拔杆顶端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系上四根胳膊般粗细的纤绳,然后在地面用巨大的钢钎把纤绳固定牢靠。拔杆的顶上插着一面红旗,安装着滑轮,从滑轮中穿过一根长长的粗钢丝绳,钢丝绳的一端系上一个硕大的吊钩,另一端环绕在地面固定的大绞盘上。吊装开始时,先把吊钩挂在三角形的屋架上,然后像驴子推磨一般慢慢地转动绞盘。正式上屋架开始了,这是一项十分危险的工作,稍不注意就会造成架毁人亡的事故。也许是师傅特意照顾我,因而只安排我干危险性较小的推绞盘的工作。等到哨音响起,我便和其他人一起使劲地推动绞盘,巨大的屋架随着绞盘的转动慢慢地竖起,又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升高,这时,所有人的心也都一点一点地提到了嗓子眼上,直到看到屋架慢慢的落座在墙柱上,我们那根绷紧的神经才算稍微松弛下来。

图片选自网络

 上完了第一个屋架后就要把高大的拔杆挪移到第二个屋架的位置,挪移拔杆的工作更让人紧张万分。先是松开地面上固定拔杆的四根纤绳,每根纤绳都派七八个人拉紧,然后用撬杠一点一点地撬动拔杆的底部使其垂直地向前移动,负责四个方向拉扯纤绳的人丝毫不能大意,如果一方失去平衡,拔杆就会倒下,后果将不堪设想了。待到高大的拔杆慢慢地移动到下一个屋架安装的位置,再在地面用钢钎固定好牵拉拔杆的纤绳,上屋架的工作又周而复始的开始了。

 上瓦板的工作也一样充满危险性,不同的是吊装瓦板可以不用高大的拔杆,而是在架起的三角形屋架的顶尖上竖起一根粗短的木头,四面仍然用四根粗大的纤绳拉着,原理跟用拔杆吊装屋架一样,我们叫它小拔杆,不过这样做的风险更大,因为整个吊装的重心都落在屋架上,小拔杆一有闪失就会倾倒,在屋架顶端工作的人就会摔落下来造成事故。

 我的工作是抬瓦板,一块瓦板大约有五六百斤重,我们四人一组,从预制场把它抬到吊装工地,在行进的过程中大家的脚步要保持一致,脚步一乱沉重的瓦板就会撞到人的腿上,轻则破皮流血重则砸脚伤腿。盖厂房的工作前后进行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它让我体会到做木工的艰辛危险,也见证了劳动人民的聪明智慧,整整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每天都在这种高强度的劳动和高危险的紧张氛围中度过,也算是经受了一次人生的痛苦磨砺。

图片选自网络

       木工的种类主要分为大木,细木,圆木几种。大木主要是盖房子,细木主要是做家具,圆木主要是箍桶盆(也叫箍匠)。学木工是个技术活,首先要从基本功练起,锯,刨,砍,凿哪一项都不容易掌握,而且样样都劳动强度很大。就拿锯木头来说,那时很少有机器锯木,特别是在农村做乡活,原始的木料主要靠人工用大锯锯成板材(也叫拉大锯),当学徒首先就要学会拉大锯。先把一根木头用铁巴钉钉牢在木马上(四根木头两两交叉钉在一起,上面再钉上要锯的木头),再按照所需用料的尺寸弹好墨线,然后两个人抬起大锯就可以开锯了。锯木头的过程就是一个考验人技术和体力耐力的过程,两个技术熟练的人在锯子的你送我往之间配合默契,既省力又轻松,锯出的板材既平整又均匀。但刚当学徒的我没有熟练掌握拉锯的技巧,拉锯时不是锯子卡住拉不动就是送不走,要么就是锯口偏离了弹好的墨线弯弯曲曲像一条爬行的蚯蚓,不出几个回合人也累得浑身是汗,好不容易锯开一块木板,拿下来一看竟然成了一块长长的搓板。学木工也是个体力活,无论春夏秋冬,无论严寒酷暑,人一上码(工作台)就要脱下外衣只穿单衣。就拿刨料来说,把木料刨平整刨方正显示的是过硬的技术,首先是刨子要握牢握紧,保持平衡,不能翘头也不能妥尾,下刨之前侧身弯腰下蹲,然后憋足一口气,双手用力向前猛推,只听“吁”的一声,从刨口出来的刨花直竖得能打到鼻子。其它的功夫如砍料凿眼,稍不留神就会砍伤手指或砸伤手背。总之,学好哪一项基本功都要付出汗水体力,更需要自我用心领悟。俗话说手艺是偷来的,又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我跟着师傅只是抬过三个月的预制板,干过一些锯木头和凿眼的工作,练基本功的机会极少,也许我天生就是个做木匠的材料,在厂房盖好的三个月里,私下里我的各项基本功都练得有模有样,对一些门窗的做法也了然于心,我想我应该到外面去自闯一下天地了,不然光抬预制板是不能真正学到手艺的。

拉大锯  图片选自网络

       但是,真正要到外面去自闯天地又谈何容易呢?首先你要有人脉,要得到同行认可,不然就找不到活做。其次你要能划墨线,否则你一辈子只能是别人划墨你打眼,成不了一个真正的师傅。我天生是一个认真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一定要把它做好。为了尽快掌握技术,我首先在家里从凳子桌子做起。我的祖父尽管没有当过木匠,但他看得很多,对木工活路十分熟悉,因而便成了我的指导师傅。记得我做的第一件家具是日子凳,做好后我把它摆放在堂屋里反复观看,就像年轻的母亲欣赏自己第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这个凳子直到现在还存放在老屋的角落里,每次回去看到它,我就会想起我的祖父,想起我当初艰辛的木工学徒生活。另外,凡是湾子里有人要请木工做家具或做嫁妆,我都会自告奋勇的去帮忙,没有工钱,只为增长自己的见识。在农村,每年新年过后的第一桩木工活是做棺材,开始我并不理解,认为过年就做棺材是晦气的事情,后来才知道“棺材棺材,升官发财”,为的是博得个好彩头。我并不指望能升官发财,我只想尽早的把木工手艺学上身到外面去闯荡生活。我只觉得我不应该像我的祖辈父辈那样整天过着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生活,我应该有我的生活,尽管做木匠也并非是我的初衷,也不是我要的生活,但在当时的环境中我也只能得过且过,听天由命了。那时候,人是生产队的,个人没有丁点自我支配的权力,要想出去做工首先要得到生产队的批准,还要每天交纳两块钱的队费。我是一个学徒,跟着师傅做事往往拿不到工钱,又哪里交得起两块钱的队费呢?爱子心切的父母在队长面前说尽千般好话队里才让我出去做工,为此父母还要为我垫付队费,否则月底生产队分口粮时就会扣压粮食不分,一家人就会忍饥挨饿。那时的我苦闷极了,看不到人生的一点点光亮,只是每天背起自己亲手制作的木工工具——锯子,凿子,刨子,斧子,俨然是一个走街串巷的手艺人。我开始学会了喝酒,有时酒就成了我精神的兴奋剂,它可以让我忘记劳累,忘记痛苦,忘记我的一切理想和憧憬。每天晚上做工回来,我都会到村里学校的小卖部里花上两毛钱打上二两白酒,然后咕咕咚咚一口喝干,只有这时我才似乎能在近乎麻木的状态中找到一丝快乐。记得在花园副食品公司做工时,公司仓库里有一个巨大的地下酒窖,酒窖里贮存了许多白酒,每天上工,我就用绳子系上一个玻璃瓶子,然后把瓶子慢慢地吊到地窖里面,当装满琼香玉液的瓶子升起地面时我便如获至宝,偷偷的藏起来带回家中。在酒的世界里我看到了无限的温馨和幸福,感受到了凄苦人生彩虹般的霞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半夜酒醒,我并没有看到晓风残月,看到的依然是寂寥的夜里那盏陪伴我的煤油灯,我沉思良久,提起笔来写下了《明天》。

飞向明天   摄影:水易居

明天

我伏在桌前,

希望的梦啊总是做不完,

微弱的灯光把我带向远方,

从眼前的黑夜

我想到了明天。

明天

将会是一个怎样的日子,

明天是幸福还是灾难?

明天是一个怎样的季节,

是雨季还是晴天?

翻腾的思绪把一切想遍。

希望给我带来一丝光亮,

黑夜又把这光亮遮掩。

周遭是死一般的沉寂,

连虫儿也停止了呼唤,

空气中是阵阵草味弥漫。

我伏在桌前,

不,

我迷路在茫茫的戈壁滩。

何时能看见绿洲啊,

何时能找到甘泉!

    苦闷归苦闷,但眼泪终究流不成海洋,人总是要不断成长。有人说,雨淋多了,不是不会冷了,而是没知觉了;伤受多了,不是不再痛了,而是变得不在乎了。我期待着明天雨过天晴,但生活的天空总是布满乌云;我说服着自己还有黎明,但残酷的人生总是让我迷茫苦闷。我有时自暴自弃地想:去你吧,那些罂粟花般的希望!去你的吧,那些海市蜃楼般的梦境!锯刨斧凿,才是我最现实的人生。我应该像树一样成长,即使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但是只要我是一颗树的种子,即使被踩在泥土里面,我依然要吸收泥土的养分,自己顽强茁壮地成长,我要做一个技术精通的木匠,活出自己的人生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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