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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运用中的变异现象(上)

 星河岁月 2020-08-31

语言知识

潘兆明 【带点字用中括号】

变异和常规

北大中文系办公室门口黑板上写着这样一条通知:“今晚在礼堂放映法国故事片《疯狂的贵族》,票价两角,售完为止。”两个教员看后,甲问乙道:“怎样?今天晚上去【疯狂一下】吗?”乙回答说:“我可【疯狂不了】啦!明天一早还有课呢。”这一问一答,按汉语的常规表达方式来看,是很不台逻辑的,但在当时这一特定的场合中,对话双方却谁也不会产生误解,这两句对话所表达的意思,不但和“怎样?今天晚上去看《疯狂的贵族》吗?”“我可看不了啦!明天一早还有课呢”这样常规的说法同样地明确、请楚,而且,还外加了某种幽默诙谐的情味——修辞色彩。这种在一定的语言环境中,采用某种小变化、小创新来适当突破语言表达的常规,使它产生某种特定修辞效果的作法,我们称它为语言运用中的变异现象。许多修辞手段,都是通过这种语言的变异方式来体现的。但是,这种语言的变异运用,却远不是随心所欲的,它必须具备一定的条件。

变异的条件

运用变异手段需要什么条件呢?主要有两条。

首先,它必须依存于一定的语言环境,否则,变异既不可能产生,也不可能达意。这里所谓的语言环境,在口语里是指说话当时的具体场合——包括时间、地点、说话人和听话人的情况等等。比如上面所举的那段“疯狂一下”和“疯狂不了啦”的对话,只有两人在同看了有关放映《疯狂的贵族》影片的通知这一特定环境中,才能进行,对话双方还多半是知识分子,而且还得是关系相当密切,平时打趣惯了的人。没有上述这些条件,这一变异格式就难以成立。试想,如果你在马路上没头没脑地问一个行人“今晚去疯狂一下吗?”对方准会莫名其妙;而如果同时看这通知的是一位老教授和一位青年学生,他们之间也决不可能运用上述这种变异形式来对话,否则就会显得极不得体。而在书面语里,语言环境则是指一定的上下文关系。且看下面的例子:

①一个【阔人】说要读经,嗡的一阵一群【狭人】也要读经,岂但“读”而已矣哉,据说可以“救国”呢。

(鲁迅《这个与那个》)

③苏东坡游赤壁,用了八个字:“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总结了赤壁的风景。从东坡先生起至今天,也不知有多少画家。按照这八个字画了山水画。这样写东西,就不是【学生腔】,是【先生腔】了。

(老台《怎样丢掉学生腔》)

⑤《【文化列车】》破格的【开到】我的书桌上面,是十二月十日【开车】的第三期,托福使我知遭了近来有这样一种杂志,并且使我看见了杨部人先生给我的公开信,还要求答复。

(鲁迅《答杨邨人先生公开信的公开信》)

④他对孙吉人、王和甫两位瞥了一眼,他那眼光里燃烧着勇敢和乐观的【火焰】。他这眼光常常能够【煽旺】他那两位同事的热情,鼓动他们的幻想,坚决他们的意志;……

(茅盾《子夜》)

不难看出。上面四个例子中所采用的变异手段,都是受具体上下文的制约的。这种制约关系,可大别为两类;例①.例②,分别根据上文中的“阔人”和“学生腔”,临时创造出“狭人”和“先生腔”这种词语的变异格式,上下之间构成一种对比关系;而例③中用“开到”代替“放到”,用“开车”代替“出版”,显然是从前面《文化列车》的刊名引发出来的,正象例④中用“煽旺”代替“激发”是从上文“火焰”引发出来的一样,上下之间是一种承接关系。但不管是对比也好,承接也好,它都依存于一定的语言环境,脱离了特定的语育环境,任何“变异”都是站不住的。

其次,变异的运用,还必须使它在表达本意的同时,能外加某种修辞的色彩,否则,就不成其为变异,而是实足的语病了。比如;“欢迎阁下在您认为方便的时候再次来我们这里作友好访问。”“对你们的盛情邀请,我非常感谢。我很乐意在可以预见到的将来再次与您会晤,并就更为广泛的问题进一步交换意见。”这样的对话,放在外交场合,应当是台乎礼仪的常规的表达方式,因为它除了“邀请”和“接受邀请”这一本义外,并不附加某种特殊的感情色彩。但如果同祥的对话,故

意用在了两个老朋友的日常交往中,那就会成为一种变异,因为这时,这段对话除了表达出“邀请”和“接受邀请”这一本义外,还附加着某种幽默的、戏谑的色彩。这种附带的感情色彩,正是运用变异手段的人所希望取得的修辞效果。如果说话人主观上并没有这种修辞的愿望,那就不成其突破常规的变异,而是违反常规的语病了。比如,一个外国留学生一本正经地跟老师说:“明天您如有空,我找您会谈会谈好吗?”这时,老师多半会纠正他说:“你这句话中,‘会谈’这个词用错了,这里应当说‘聊聊’或‘谈谈’。”记得有这样一个真实的笑话:一位教师一一解答了某个学生提出的许多问题后,鼓励他今后应继续发扬这种独立思考的精神,一个学生听后严肃地答道;“老师的话对我很有启发,我觉得要学到真才实学,非得有这种不耻下问的精神才行。”这里,“不耻下问”四字,显然用得大错特错。但如换一个场合,在老朋友之阿开玩笑地说,“我向你不耻下问一个问题”,这就成了一种带有幽默色彩的变异。

变异的界线

是否只要在一定的语言环境中,通过一些变革或创新,体现出某种修辞色彩,就说它是一种变异呢?似乎不能一概而论。主要还应看它是否突破了汉语表达的常规。但在如何才算“突破常规”这一点上,也有广义和狭义两种不同的见解。广义的认为只要是平常不大这么说的,现在故意这样来说,并以此强调出某种修辞色彩的,都应算作突破常规的变异,狭义的则认为只有平常绝不说的,现在故意这样说,才算突破常规。且看下面这两组例子:

甲组:

①一切敌人的“挑战书”,旁人的“激将法”,都应束之高阁,置之不理,丝毫也不为其所动,抗日将军们要有这样的坚定性,才算是勇敢而明智的将军。那些“【一触即跳】”的人们,是不足以语此的。

(毛泽东《论持久战》)

②尤其使矛盾尖锐化的,是吴老太爷的真正虔奉《太上感应篇》,完全不同于上海的借善骗钱的“【善棍】”。

(茅盾《子夜》)

③东屋婶跟福贵说:“看你娘那病恐怕不中了,你也该准备一下了。”福贵也早看出来,就去寻王老万。壬老万说。“什么都现成。”王老万的“万应堂”是药铺带杂货,”还存着几口【听缺】的杨木棺材。

(赵树理《福贵》)

乙组:

④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鲁迅《秋夜》)

⑤毒太阳晒得马路上的柏油发软,汽车轮辗过,就印成了【各式各样】的花纹。满脸黑汗在这柏油路上喊卖【各式各样】“快报”的瘪三和小弦子,也用了【各式各样】的声调高叫着【各式各样】矛盾的新闻。

(茅盾《子夜》)

⑥自己的车,当然格外小心,可是他看看自己,再看看自己的车,就觉得有些不是味儿,【假若不快跑的话】。

(老舍《骆驼祥子》)

甲组例①,例②中的“一触即跳”和“善棍”显然是临时生造出来的,因为汉语中只有“一触即发”和“恶棍”的说法。例③中“听缺”一词,虽然是汉语所圆有的,但它本是旧时的官场术语,指有空出的职务等待任命之意,一般决不能用来形容尚未有主儿的棺材,这里是明显的临时借用。象上面这类的临时生造和借用,只要一离开特定的上下文,它们就难以成立,或就会产生误解,不臂从广义或狭义的角度看,它们都应算作语言的变异运用。但乙组的情况却有所不同。例④中,作者不直截了当地说“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枣树”而偏要这样的大绕弯子,将两株枣树分剐点名,显然不仅在于要告诉读者墙外有着什么树,而且在刻意渲染一种单调、寂寞的气氛。又如,按汉语的表达习惯,在一段话中,一般应尽量避免词语的重复,但例⑤却故意四次重复了“各式各样”这一熟语,给人以突出的印象。而例⑥则是在一个主从复句中,故意把表示假设的条件从句放在后面,这也和汉语的通常表选习惯不相协调。从广义来看,这一类似乎也是一种不同于习惯表达的变异,但如仔细考察一下,就会发现这些格式仅仅是不大说而已,而绝非不能说。例④、例⑤只是故意说得罗唆一点,例⑥这种带有临时补充性的说法在口语中也并不少见。总之,这类格式虽不常用,但它却并不依存于特定的上下文,它在任何场合都站得住,实际上也就是说,它基本上是合乎汉语表达的常规的,所以,严格地说,乙组各句就不宜看作是一种变异,至少不能算作是基本形式的变异。否则,就会把变异的范畴漫无限制地扩大了。

但话又说回来,即使从狭义的角度来看,汉语的变异和常规之间也并无一条截然分明的界线,它们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互相渗透的关系。因为运用变异的手段就十分多样,尤其在语言风格的变异方面更为突出,甲时甲地的常规说法,用之于乙时乙地就可能成为变异(如上文所举的“邀请”和“接受邀请”的对话),所以想用一刀切的方式来划清常规和变异的界线,是很困难的,而且,从表达实践来看,也不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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