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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乡记忆|那年夏天,我做了一回牛

 文乡枞阳 2020-09-01

人在成长过程中会生成一种能力,有意识地选择遗忘或者淡化一些往事,然而,有些往事,无论你怎样遗忘或者淡化,它都会像树一样,不仅当时在你的心中生了根,后来还生出了很多让你浮想的枝丫。

工作之前的每年暑假,我和千千万万的农民子女一样,融入双抢的洪流中,和父辈们在泥土里讨生活。

稍小时,割稻捋稻秿,拔秧挑秧把,干些手边力所能及的事;长大些,便干重一点的活,诸如打稻车水挑稻把插秧耙草之类。和一个熟练的农民相比,除了犁田打耙捆稻把拉田埂之类的事不会干,其他的农活,不是吹牛,我确实经常干,而且干得像模像样。

一个农民的子女,不干这些又能指望干什么呢?

如果你干过农活,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初唐诗人王绩曾以诗记录他劳动的体验。诗云:“北场耘藿罢,东皋刈黍归。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这一天,诗人又是锄豆子,又是割黄米,劳动了一天,仅有些微疲,农事活动归来时的乡村秋夜在他的眼中简直是一幅美妙绝伦的风景画,秋月溶溶,萤光点点,别有一番情趣。环境如此宁谧静美,诗人的心情自然是恬淡惬意的。

劳动真如王绩所体验的那样轻松愉快吗?非也。你知道,王绩这首诗写于弃官归隐后,他的生活条件非常优裕,日常以饮酒作诗自娱,参加“耘藿”“刈黍”之类的劳动只不过是他田园生活的点缀。说白了,他的农事活动不是“黄汗淌黑汗流”的农民的艰辛劳作,至多只能算农村闲人久坐后的松松筋骨。

真正的劳动绝没有那般诗情画意。比如说耙草,它是所有农活中最不需要下力气的,有情趣的农民甚至会边耙草边嗨秧歌,调子高亢悠扬,余音袅袅,让你误以为来到了大草原,听牧人高歌蒙古长调。

然而对于半大的学生娃来说,做这样的活仍显得有些吃力。不说田里有蚂蟥水蛇碎玻璃破碗片之类,就正常的耙草而言,拿好刮耙就不是一件易事。

刮耙一丈多长,你得双手一前一后掌握好距离和平衡。耙草时,腰要躬得像个大虾米,身体前傾,一个趟子一个趟子地往前耙。耙时刮耙要平,绕着秧棵转圈耙,草被刮断的声音很脆很悦耳。如果功夫不到,就会刮断秧苗,秧苗有韧劲,声音与刮草不一样,有种筋骨被扭断的感觉。我有时没有耐心,用刮耙在水田里一顿猛通,浑水一片,看不清哪里有草,哪里耙过,后来田里有了稗草,姐姐们便说都是我没刮净。

为了将草耙得更干净,农民们用手代替刮耙,我家也不例外。人的腰弯得更低了,头倾到了秧棵上,稻叶扫得脸生痛,一块田耙完,腰差不多断了,半天直不起来。

耙草大多是在田里浇过大粪或者打过化肥后,据说这样耙草稻棵容易吸收肥料。用手接触这样的泥水,我不说,你都知道有多恶心。

这样的农活我做了一年又一年,大学毕业那年我还在做。对我来说,这不算什么,至多身体上累一点。而最痛苦的莫过于踩田,二十多年来,我不再需要搞双抢,也不写与双抢有关的文字,没有回忆灌溉,我以为它在我的心里早已枯死了。但这个夏天,我莫名地想起它,它就像一棵树,早已在我心里生了根,用不着回忆,它一直在那儿,现在蓬蓬勃勃地复活了,枝丫纵横交错。

我们那个小山村,水塘不少,却都和葫芦瓢一般大小,而且极易渗漏,储存不了多少水。为了抢到水,大家疯了一样,每年都有人为抢水打架骂娘。因而,双抢不仅有抢收抢种,还有抢水。

我家抢水比别家更疯狂。我和父亲都没有田地,如果误了农时,有限而瘠薄的土地养不活我们这一大家子人。我父亲一生没做过农活,弟弟们尚不能出大力,犁田打耙的事只好出钱请人做。可村里只有一两家有牛,大家都抢,难免有人家抢不到。母亲怕塘里没了水,误了秋种,便决定这年不请人犁田打耙,自家做了。村里也有人家不用牛,但他们是熟练的农民,能抡得圆锄头,像我们家,就只能用脚踩,这就是“踩田”。

我以为踩田比其他的事要容易,我和姐姐弟弟们做了分工,他们挑稻把插秧,我负责踩田,那一亩五分田我必须在一天踩出来。

我忘了天是否很蓝,山是否很绿,草是否很调皮可爱,我只记得田里的水是滚烫滚烫的,风带着火舌,舔得脸像辣椒擦过。这样晒后,人和黑夜就成了同类。

泥土还没有被水泡烂,脚踩上去,恍惚踩在空中,让人很不得劲,一棵稻桩往往要踩几十脚,才能陷进泥里。我无法计算一亩五分田有多少棵稻桩,我一共踩了多少脚。我拼命地踩着,满腿满身的泥水。

我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田里踩着,稻桩戳得脚心很痛,汗在脸上流成了沟渠,被暑热蒸干,干了又流,结了厚厚的盐渍,和头发泪水粘在一起。

这一整天,只有午饭时片刻的休息。我活成了一头牛,卑微到黄豆苗间那一点阴翳都让我生出无尽的幸福感。为什么会这样?我无比地委屈愤懑。如果我不是一个农民的女儿,在我已经大学毕业后,我还用得着这样辛苦卑微地活着吗?那时我只想到自己。那段经历让人痛苦,我有意识地选择淡忘它。

其实,当年我仅仅做了一天的牛,而有多少农民和他们的子女年年岁岁没黑没夜地做着牛。他们的委屈和愤懑又能向谁诉说?

二十多年过去,如今像我当年那么大的学生娃再也不用干农活,大部分农民走出了山野,虽然在外打拼也很辛苦,但不用活得像一头卑微的牛。

有人悲叹,双抢再也回不去了,农村再也回不去了,如果你像我当年一样地踩过田,像千千万万的农民一样割过稻捋过稻铺捆过稻把挑过稻把车过水插过秧耙过草犁过田打过耙……你一定会庆幸,双抢和农村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农村任何时候都是好的,好在它的自然风光,但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是感受不到农村的好的。我踩田的那天,也许黄鹂曾在池塘边的柳树上叫过,白鹭曾在水田的上空飞过,但我没听到也没看到。王维就不同,他去了一趟田间,就写出了“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这样如画的诗句。

因为他是一个乡村闲人!

--END--

来源:文乡枞阳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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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作者:周伶俐,

会宫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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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燕子     小编:小小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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