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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抢记

 心然的原香 2020-06-18

心然简介: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晚间去沙湖散步,路遇一中年男人。他赤着上身,前胸后背一块一块热出来的红瘢痕。

他的穿着打扮,应该是从乡下来城市的务工人员。他的住处或许没有空调,热成这样,可怜见的。

但我只是想了一会儿,脑海里立刻出现爷爷的样子。那年月的暑季,他也这样,光着上身,骨瘦如柴,前胸后背,热毒又疼又痒,如被野蜂蛰过。扇子摇,不管用。拿一块湿毛巾,从肩上甩到后背。

不,也不是爷爷一个人。那时候的乡下,伏天,每个人都热成这样。有孩子的人家,孩子哇哇大哭,通常不是别的,而是热,满身满头的痱子扎。热毒严重,还长脓包,又红又亮,父亲紧紧按住孩子,母亲狠着心挤。

江汉平原的农村,水稻大多是两季,一季五月一日之前插完,是早稻。一季八月一日之前插完,谓之晚稻。每年七月,是最忙时节,谓之双抢。也就是说,在这二十多天的日子里,要抢着收割五一之前播种的那一季早稻,抢着播下八一之前必须种下去的那一季晚稻。还要与天斗。夏日的天,孩子似的,一会晴一会雨,折腾死人。

双抢,是一年里最忙最累的日子,正是伏天,活儿又赶,必得全家老小同心协力完成。大人带着孩子做,大孩子领着小孩子做。最老的,留在家里煮饭。没有老人做饭的人家,双抢之时,定是要请来家家婆婆。家家婆婆,就是外婆。倘若家家婆婆不能来,那母亲就有苦头吃了。忙完田里的活,身上的泥水还来不及洗,就在灶台边手忙脚乱。间或,猪圈里传来一阵阵喊饿的嚎叫声 ,让女主人更加心烦意乱。若有年幼的女儿,可以搭把手,在母亲回来之前,把饭煮熟,菜洗好。

干活要趁早。天刚一亮,男主人就起床磨镰刀。说起镰刀,这是割谷的关键。镰刀好用,事半功倍。否则,事倍功半。早上的觉好睡,孩子们不会自己醒来,得女主人一个个叫。只留最小的,在家里协助奶奶做家务。

洗好一家人的衣服后,奶奶赶紧烧水,烧好的开水摊凉后,加醋和糖精,用红土壶装好,让孩子送去地里给田里干活的劳力们喝。

隔壁中学里有一口井,倘若能去那里挑水就好了。不用烧不说,还清凉,加点醋和糖精,就如同汽水一般美味。可惜,挑井水,要有关系,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挑。

累狠了,干饭吃不进,要煮一大锅稀饭,炒上两三个菜。一般是菜园子的黄瓜和茄子,也或者豆角和瓠子。若能有碗炸辣粑,那最好不过。这碗菜最下饭,若是没有,上街买一碗辣萝卜,或者秤半斤豆酱。

劳力们割完稻谷,从地里回来吃中饭 。一个个脸露倦色,双眼无光。就着咸菜和青菜,喝几碗稀饭后,找一块塑料布,往地上一铺,就着地气的凉,打起呼噜来。下午挑草头,是最累的活计,无论如何要休息一会。说草头,其实草上还带着谷穗,沉甸甸的。压在人们的肩膀上,呼哧呼哧向。

下午太阳大,孩子们不想出门。这是不可能的。女主人至多会加一句,等把秧栽完,用新米发粑子你们吃。

一早一晚,是干活的黄金时间。这次一出去,直要干到太阳落山。从田里起来时,个个像在泥巴里打过滚。男人们好说,就着池塘里的水,洗掉一天的汗水一天的疲累。

灶台上,前面炒菜煮饭,后面,煨着一锅水。那是女人们的洗澡水,就着一只脚盆,又没有卫生间,怕把地打湿 ,胡乱洗几把,清清汗味,一天的辛苦暂时结束。明天,明天会更累。

一场双抢下来,人脱一层皮。

我家里,虽只有一亩两分地,但对于老小之家,面临双抢,还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孩子中,我是老大。家里没有大孩子带着做事,成不了气候。熟透的稻子,别人家都收到禾场了,我们家的还在田头摇摆,这是很危险的。

有一户人家,女主人来自外省,不习惯平原的农活,又不怎么能干。双抢时节,别人家的谷子进了家门,秧也赶着插上,而她家,稻子还在地里。别人家插秧的时候要引水,她家的稻田湿了,越发不好收割。等她家慢吞吞地割谷打捆担回家,人家的秧田开始施肥了。赶紧想办法引水、犁田、平整、插秧......

心理上的压力,身体上的劳累,没有盼头的苦日子,女主人坚持不住了,插到一半时,跳河自杀。

割谷是技术话,孩子做不来。爷爷要生豆芽,卖豆芽,忙得脚不沾地。他只好在一天的活计忙完后,傍晚时分才赶去地里割谷。有月亮有星星,照明不是问题,但看不清蛇虫之类,只得长衣长裤,穿一双雨靴。

夏天的风奇怪,白天时候,总有些清风徐徐。只一日落,风就停。晒了一天的稻谷,热气腾腾,握在手上,仿佛被点着了一般。一亩田的稻子割完,手上胳膊上全是热稻谷刷出来的印痕,汗水流过,如针扎。

割好的稻谷,摆在田里,奶奶抬头,看着满天星月,才稍稍地放下心来。第二天下午,奶奶带着我去搂抱子。把晒好的稻谷抱起来摆在一根根草绳上,等爷爷忙完了来捆。为什么要等爷爷呢?捆草头,技术含量很高。没捆好,挑起来散了,是个麻烦事。

挑到禾场上的稻穗,得赶紧脱粒。早晨,见天气好,奶奶连忙叫醒我,许诺一个锅盔,让我去禾场板谷。那时候,没有现代化的脱粒机。一家一个竹子和木头做成的板子,用板凳架好。抓一把稻谷,使劲在上面摔打,把谷粒全部摔下来为止。

一边板着谷,一边把谷子铺开晒。等全部板完,才回去吃饭。一抬头,天上乌云翻滚,走暴的意思。又赶紧折回去。禾场上,你家的,我家的,他家的,拿锹的,拿掀蓬的,拿扫帚的,把谷弄成一堆,盖上塑料薄膜,用砖块压住四周的边。

一边晒着谷,一边要忙着插秧。

爷爷侍弄豆芽菜的间隙,把两小块地整好。晚上,奶奶给我做工作:萍啊,明日爷爷不卖豆芽,早晨去扯秧。你去栽,给你买冰棒吃。”

那年,我十一岁。怕蚂蟥,奶奶在田埂上守着。指导秧苗的间距,行数。感觉又疼又痒,抬脚一看,蚂蟥正吸得有劲。大哭,奶奶赶紧帮忙揪。

爷爷一边扯秧苗,一边往田里挑。丢秧坨有技巧。看准目标,却不能太用力。而是顺一个角度滑向目标处,才不会溅插秧人一身泥水。

俗语说,人少好过年,人多好种田。农活热火朝天做起来才有劲。一个孩子弓着背低着头插秧,眼前只有泥地,枯燥得发晕。心急,总想一行快些到头。低头顺着双腿间往后一望,没有尽头,唉声叹气。汗水泪水,裹在一起,刺辣辣的,腾不出手来擦。奶奶安慰我:你站起来往后看,才能看清自己的进步。

这时,有个人背着木头箱子过来,边走边吆喝。他的木头箱子,很特殊,用塑料薄膜和棉絮订了外套。他是卖冰棒的,白冰棒和绿豆冰棒两种。奶奶赶紧买一根,让我歇一歇,吃了干活更有劲。其实,干这种累人的活计,越歇越不想动。但是没办法,片刻的清凉之后,还要下田干活。

后来,在书里读到湘西古丈县的一首关于插秧的民歌:赤脚双双来插田,低头看见水中天。行行插得齐齐整,退步原来是向前。想起儿时的自己,偷偷笑了。“低头看天”和“退步向前”,有很深的哲学意义。


等把秧插完,谷晒好挑进家门,双抢也就宣告结束。

我在乡村长大,干过农活,目睹过祖辈父辈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听有些人说,想去乡下,种点田,种点菜,过田园生活。我总偷偷一笑,怀疑这个人不懂劳动的苦。真正的靠田吃饭,靠田挣用度,亲力亲为,是难以想象的辛苦。特别是暑季,辛苦加倍。

这,成了我生命里的参照。每当有了困难,有了懈怠,有了烦躁,就会想起那炎热里的劳动场景。比起这些,还有什么不能忍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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