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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乡诗论 | 也是闲人学诗札记(一)

 文乡枞阳 2020-09-01



小序


余在诗词阅读及写作实践中,于诗词一道时有所获,亦有心得。但恐时过见忘,故诉诸笔端。随得随记,无系统,无归类,且只作一己之诗词观。余姑妄言之,诸君大可以等闲视之。

——也是闲人

01


 
诗之理趣未必要直说,亦可寓理于景之中。杜甫有诗:“独鹤归何晚,昏鸦已满林。”国学大师香港中文大学饶宗颐教授有诗云:“我来自恨先秋到,只见芦蒿不见枫。”初读皆令人莫名惆怅,而细品之下却能发人至微,人生际遇常有此“时位”错置。

02


 
读诗人之诗,虽觉高妙,但感觉相距未远;而读学人之诗,便觉堂庑广大,气象非凡,以充盈之胸襟抒写生命,藻雪性情,实非我辈所能望其项背也!晚清与民国之王国维、陈寅恪、马一浮、夏承焘、钱仲联、黄节、方东美、饶宗颐皆是。诗莫过于盛唐,此言未必。

03


 

人不可无诗心,但不能为诗匠。有诗心者,便有思想、有温情、有激情,写诗填词当坚守真我与高贵。欲以求名利,欲以代一切之文体,真无异于兔首觅角,非但可笑且不免流俗。此诗人与小姐之谓无分别矣!此所谓诗人,实则诗匠。真诗人耻为同道。

何为真诗人?徐晋如《缀石轩诗话》云:“杨云史圻自叙行状,谓‘我少年时,闻有诗人我者,则色然怒。今闻之则欣然喜’。余自去秋以来,渐了此意境。”其后又在《唐宋词心解绪论》中承认,“其实当时我并不真的理解杨云史的话。我其时正面临着人生的第一次迷惘,我以为杨云史的意思是,少年心事当拿云,总认为自己什么事都能做好,及至中年,碰的壁多了,发现自己只有碰壁的副产品——诗——值得骄傲,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嘲。时至今日,我才终于明白,杨云史的话不是自嘲,而是一种冷峻的自傲。在他的心里,诗人意味着那些不同流俗,不肯随世俯仰的人,意味着拒绝卑贱地生活的人;诗,意味着对高贵的信仰,意味着对理想的执著。诗人是哀乐过人的理想主义者,钟敬文先生说,诗人的敏感使他很容易就发现真理,而他的真诚又使得他敢于宣布它。所以诗人往往走在时代的最前列。正是在这意义上,我愿意成为一名诗人,而也的确是一名诗人。”

04


 
词有“语码”,叶迦莹先生有如是说,此论实引自西方符号学家之概念。语言符号经千百年文化积淀便具有丰富内涵,读之便能产生某种固定联想,此为别词别物所不能替代。所以有可入诗词与不可入诗词之语言,亦有可入诗词与不可入诗词之意象。电灯电话此类现代语因无多少文化蕴籍,故不宜入诗入词。“香车系在谁家树”,读来心情为之切切,若换作现代语且换一意象“轿车停在何街道”,虽合格律,却非但不能引起同情反能致人喷饭!

05


 
钟嵘诗品序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行诸舞咏。”体物之于性情,实由心生,非关耳目。同一物事因人因时感发各异。李商隐既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慨,亦有“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名联,盖作诗时心情不同而已。饶宗颐亦有诗云:“夕阳譬回甘,馀味正缠绵。”饶公性情豁达中庸,故作诗多是向上一路,于古人忧伤处反能体味别样情致。柳永有词云:“听杜宇声声,劝人不如归去。”饶公诗云:“返照分明开一镜,喜无杜宇劝人归。”吴文英词:“落絮无声春堕泪。”饶公诗云:“有愁此际转无愁,独卧珠帏听坠絮。”有无杜宇声劝,坠絮有声无声,岂在耳目之间?

06


 
诗贵典雅,词宜本色,曲不避俗。以诗譬之于人,真乃文质两彬彬也!其性情温柔敦厚,其言行风度宛转多姿又不失庄重典雅。何为温厚?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思而不腻,怨而不怒;何为词之本色?语浅而情真,清空而雅洁,句式散文化。“依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平实中而婉态自现!词不忌浅,更不必如诗之寄托遥深。若以词譬之于人,当为古代仕女,但得芳馨悱恻,便不嫌其浅薄。然语浅与语俗便在词语与曲语之间。曲欲其俗,如人之葛布粗巾,出语酣畅淋漓,不遮不掩,又多用衬字,铺陈反复,不避俚俗,活泼调侃,人物形象具体而细腻,此乃曲较之词更易流行。词语不可入诗,曲语断不可入词。宋代之后有以诗语入词者,得之,能添词之风流隽永;而以曲语入词,以词语入诗,非翻天妙手不能妄为也!

诗词曲语,其中幽微,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袁枚批评此为“词语,非诗语”,入诗稍软。

“良辰美境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或曰入词稍硬!一出黛玉之口,便指为淫词滥语,此曲语故也。

“溪水綠時真是酒,魚兒醉了輕盈。”今人徐晋如批为曲语,不宜入词,盖因其措辞有失雅洁。

刘禹锡“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孤城寂寞回”,是诗语;周邦彦“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是词语。

杜甫“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是诗语;晏几道“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是词语。

古人更有写同一物事而体态三变者,于此三变之中可观诗词曲之大概耳!

陆游“小楼一夜听春语,深巷明朝卖杏花”,是诗语;阮大铖“细语窗纱,深巷清晨卖杏花”,是词语;而贯云石“隔帘听,几番风送卖花声。夜来微雨天街净”,又转为曲语。

又隋炀帝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天空旷远,大地空寂,工整入律,读来有不尽苍凉之感。此为诗语。

二变为秦观《满庭芳》“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景况萧瑟,人物凄清,“数点”二字更贴切。“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苕溪渔隐丛话》)”“入词尤是当家。(王世贞)”

三变为马致远《天净沙》曲“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音节和谐活泼,语言明白如话。此元曲之特点。

07


 

《玉楼春》之七言八句,若以清浅语,以散文之句式娓娓道来,便为词;而以典雅语,加以句式多变,则为失黏失对之律;若再合黏对,便俨然仄韵之七律矣!故《玉楼春》与七律不唯形式有别,语言风格与句式结构亦不相同,现引张先《玉楼春》词一首,从中细作体味:

龙头舴艋吴儿竞,笋柱秋千游女并。芳洲抬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
行云去后遥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静。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08


 
诗词之美多可譬如美人。美人何以动人?美丽之外多柔弱、善感、忧怨。刚强者,人敬而远之。此即叶嘉莹所谓“弱德之美”。驼庵先生论诗词有三W之说,曰what、why、how。诗人之心可感受常人之所不察(what),也因此更多些迷茫与无奈(why),虽可作哲人之思,但路在何方(how),毕竟是哲人之职。屈子并非没有济世之策,而诗中也只作一番天问。老杜诗多沉郁,偶有“哀鸣思战斗”此等激昂语,但终归于“迥立向苍苍”。人道坡翁铜牙铁板,却终以“一杯还酹江月”将情绪收起!平常人若无坡翁之情怀与大才而一味激越,便与叫嚣相距不远。然诗词之“弱德”也应有度,度在哀而不伤。终日以泪洗面,也常令人生厌,此所以人多不喜黛玉。

09


 

余研习五、七言格律,发现古人多有拗句,有救有不救者,自觉格律并非死板不可变化。黄节先生著有《诗词格律讲义》,其中收录古人各种拗句与拗体,并系统分类。余仔细归纳总结,发现有两种情形古人极少出现,一曰孤平,前人多有说法,此处不作赘述。再者是对句倒数第二字最为要紧,古人极少有变化此处平仄者。如仄仄平平仄仄平句式,不可变作仄仄平平仄平平,自认为古今未见。但最近偏偏遇到一特例,乃吾乡明末清初诗人钱田间之《送何别驾次公之皖(1672年于京师)》,诗文如下:

长江万里此咽喉,吴楚分疆第一州。
峰色晴开天柱晓,涛声夜送海门秋。
随班坐听趋衙鼓,出郭看收下鱼钩。
君过枞阳劳借问,射蛟台畔北山楼。

其中“出郭看收下鱼钩”即为仄仄平平仄平平。原以为铁律犹有破例,待查阅黄山出版社《田间诗集》,原来是网络中传抄有误,应是“出郭看收下网钩”。

10


 

陈散原乃同光体赣派代表人物,或曰“中国诗坛近五百年来之第一人。(《辰子说林》张慧剑)”,时有南郑(孝胥)北陈之说。最初知道陈散原之名乃是《围城》中董斜川一段高论:

旧诗“当然是陈散原第一。这五六百年来,算他最高。我常说唐以后的大诗人可以把地理名字来概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广陵——知道这个人么?——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黄山谷;四山:李义山,王半山,陈后山,元遗山;可是只有一原,陈散原。”说时,翘着左手大拇指。鸿渐懦怯地问道:“不能添个‘坡’字么?”

“苏东坡,他差一点。”

此种说法也非董氏臆造,确是当时老派人物所公认。

余读《散原精舍》,有时会发现散原老人用韵较宽,甚至逸出词林正韵之韵部。且看下面两首:

阁阁田蛙白水明,关关枝鸟绿成阴。
老夫中酒摹图画,贪摘西山一点晴。——《楼望绝句》

“明、晴”为庚韵,中夹一“阴”字,乃侵韵。

晦雨茫茫湖上亭,步廊阅尽去来今。
浴凫新涨荷钱满,碍马横堤柳线阴。
零乱风光支病骨,追随父老笑初心。
抚时留得闲滋味,瘦石寒漪照独吟。——《百花洲湖亭眺雨》
“今、阴、心、吟”均为侵韵,侵韵本应独用无邻韵,而首句却以“亭”(青韵)字发端。

无独有偶,钱锺书之《槐聚诗存》中亦有两例:
卿谋几副蓄平生,对此茫茫不自禁。
试溯渊源枯见血,教尝滋味苦连心。
意常如墨湔难净,情倘为田灌未深。
欲哭还无方痛绝,漫言洗面与沾襟。——《泪》
万念如虫竞蚀心,一身如影欲依形。
十年离味从头记,尔许凄凉总未经。——《昆明舍馆作》
侵韵与庚、青二韵通,许是大家们对此自有心得也未可知。不过陈、钱二人通用此三韵时都在首句,借作邻韵以发端。

也曾读过陈寅恪一首作于一九六三年之七律,亦未严格遵守平水韵:
不比辽东木蹋穿,那能形毁尚神全。
今生所剩真无几,后世相知或有缘。
脉脉暗销除岁夕,依依听唱破家山。
酒兵愁阵非吾事,把臂诗魔一粲然。
——《入居病院疗足疾至今日适为半岁而足疾未愈拟将还家度岁感赋一律》。
通首“先”韵中夹一“删”韵之“山”字,且在其后作一长注:“念家山破,乃曲调之名,吴梅村吊董白诗云:‘念家山破定风波‘者是也。近撰文颇论董小宛董鄂妃事,故语及之。至先删两韵古通,观再生缘第十九卷首二句即其一例。有人谓陈端生间用杭州土语押韵,未知所指何词句,俟得暇详检。”可见陈老是知而后犯。陈寅恪乃陈散原之子,也许陈氏家学对于用韵宜宽自有一番识认。

近体用韵已非作科考取仕,于性情之作中,偶尔逸出其实也无妨。远在唐代便有故意出韵、显其性情者,韩愈便是。“信倔强。作古诗,得韵宽则溢出,得韵窄则愈险愈奇。如善驭良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少蹉跌。(《六一诗话》论韩退之)”。不知钱氏与陈氏父子是有意为之还是性之所至?

(待续)

--END--

来源:文乡枞阳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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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吴社教  网名也是闲人

枞阳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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