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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兄 弟

 东营微文化_ 2020-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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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兄 弟

作者丨杨立宇

编辑丨文   姐


父亲兄弟六个,都不在了。

大爷去世时,我八岁。那年大年初一的黄昏,族人刚送走请回来过年的祖宗(一个仪式),大爷跟着走了。大爷殁于食道癌。他早觉出自己得了这个病,但一直憋在心里。邻村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老头半年前死于食道癌,他知道他的病不能治,就自己一直硬撑着。有一天,他听说另一个村里一个食道癌患者竟然治好了,他这才跟家人说他很可能也得了这种病。他在族人的一再鼓励下去了省城,找到在五五四五部队当兵的牛哥。牛哥陪他去了一家大医院。医生在他身上取样化验,病已重得失去治疗意义。医生善意地骗他说已经治好了,回家养着吧!大爷信以为真,回来后精神很好,见人就说有病不治是一痴呀。但病在身上发展着,他身体眼看着一日不如一日,最后只能终日躺在炕上,连开水冲的鸡蛋汤也咽不下去,生生地靠死了,享年五十九虚岁。记忆中的大爷,中等个头,一身青衣,齐整干净,从容沉稳,不苟言笑。他是五队会计,家中靠近八仙桌的墙上,挂着一些打开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画着表格,记着一些数字。一把木尺,宽宽的,棕红色,放在桌子内侧的靠墙处。大爷去世后第二年,眼看要过年了,大娘突发脑溢血去世。大爷的儿子民哥发完丧,直接把屋门堵上,直到几年后他住进来。民哥搬进去前打扫屋子,把大爷的那些本本、尺子、钢笔,连同一些别的东西,一股脑地推到村西,一把火烧掉。我站在一边看着,有些心疼,几次想伸手取出火中那把尺子。大爷去世后,我一本家大爷常常感叹:真是没想到,大哥居然走到我前头了。他冷得不吃烫得不吃剩饭不吃,不急不躁,身上没点疤麻,他不长寿谁长寿?本家大爷还说:大哥真是周习(到),他得了病也不说。怪不得那些日子来喝茶,突然就端了他自己的缸子。我还寻思这是咋了,敢情是他知道自己得了要命的病,害怕传染给我。本家大爷坐在枣树下唏嘘不已,枣花簌簌而下。我记住了本家大爷的话,对大爷的举动油然生出敬意。

二大爷去世最早,去世时才三十出头。他去世后七八年,我才出生,对二大爷的了解,也都是通过族人的闲聊。都说二大爷是个大好人,老实,厚道,顾大局。可好人偏偏不长寿,年纪轻轻患上了肺结核。肺结核还是当时的绝症。眼看着人日渐消瘦,最后不治而死。撇下两儿一女,由二大娘带着,在爷爷和族人的帮衬下,艰难度日。终于熬到他的二儿小房结婚,一个家庭又欢声笑语起来。然而二大娘却又是命运多舛的人,幼年丧父,中年丧夫,刚刚步入老年,小房哥却又患上绝症。先是以为遗传了二大爷的肺结核,在一家医院治了多日不见好转,转入另一家大医院,一查竟是肺癌。一个三十刚过壮得如牛的汉子,瞬间被彻底击垮,浓浓的乌云重又笼罩着这个家庭。第二年春天,草木尚未萌发,整日黄沙漫天。一个周六下午,我从学校回来,问父亲小房哥咋样了。父亲抽着烟,半天吐出俩字:埋了。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春天里。小房哥生前省吃俭用,一年没吃上一斤酱油,以致锅都生了锈,硬是盖下五间大瓦屋。刚搬进新屋的那个春节,我到他家里玩,他站在屋子里,瞇眼盯着贴在墙上的电影《少林寺》剧照年画,嘴一直裂着。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因为顶梁柱的倒塌而支离破碎。好在苍天有眼,小房哥的儿子如今儿女双全,二大爷这一支后继有人。

三大爷一直客居哨头村,跟着舅姥爷过活,很少回来。对于三大爷,我的印象是长相像大爷,穿青衣,沉稳寡言,和蔼慈祥,颇有长者风范。模糊地记得,外面刮着大风,他从哨头回老家,去看过了爷爷,回去前到我家看望。他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前倾着身子,静静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我父亲,兄弟俩半天说不了一句话,而每一句话又都轻得如同婴儿的呼吸。我从三大爷看父亲的眼神里,看得出他对他一向懦弱的五弟的关切,那是一奶同胞间才有的爱意和深情。三大爷病重后,特别嘱托两件事:头一件,叶落归根,回老家安葬,为爷爷守祖。第二件,一定记着给爷爷做好三年祭,要做得隆重一些,不要怕花钱。直到现在,一提起三大爷,一个仁厚温暖的长者就出现在我的脑海深处。

四大爷是兄弟中最长寿的一个,这是我们谁都没想到的。四大爷迫于生活多年客居外村,一向体弱多病,稍稍一动,就喘不开。很多年,一提起四大爷,我的脑海中就出现他的一脸病容。年老之后,四大爷坚持回到老家,却因病常常不能出门,多数时候蜗在家中。我父亲与他,一年中也很少见面。我父亲突然去世后,他从街最东首踉跄着来到街最西头,在我父亲的头前痛哭不已。几天后,在四大爷的院子里,他低着头,艰难地喘息着。喘一大会儿,抬起头看着我们,一字一句地说:老天爷让我早落(殁)了,让你们年轻的好好活着。病痛让他绝望,他在绝望中企盼晚辈们健康长寿。他都这样了还想着我们,让人敬佩。

父亲是与我相依为命的人,我与父亲,绝不仅是父子。我与父亲间的事,三天三夜说不完,今生今世说不完。从哪里说起呢?从哪里都能说起。从哪里打住呢?从哪里都打不住。我每每唏嘘着跟别人说起我与父亲的事,他们都说:父子间都是这样!我觉得不一样。我的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虽然他没有给我盖下成家的新屋,没有教给我好的生活习惯,没有给我足够的勇气,但相依为命就够了!我与他在自家田地里笨拙地耕耘种收的情景,我常常是越想越悲壮,也越想越温馨。我的父亲从未因我干得不好而埋怨我一句,我每每因能让他少点劳累而高兴而欣慰。父亲一直拼命推我,让我离村庄离他远一点,让我活得比他有尊严一些。他最自豪的是让我脱离了土地,最大的幸福是有了孙子当了爷爷。而现在,他又有了一个小孙子,假如时光倒流十二年,酒后的父亲肯定觉得整个杨家都在他的脚下。但愿父亲在天有灵。

六叔有一个大家庭,孩子多,事业做得都好,又都极孝顺。每年过春节,儿孙们陆续回家,住满了每一个房间,院子里更是欢声笑语不断。六叔性情温和,为人和善,尤其喜欢孩子,加之幽默风趣,人缘极好。每年春节,六叔一家十好几口,围桌而坐,吃菜喝酒,其乐融融。可惜天不假年,才六十多的六叔突然患上绝症,几度住院,终于不治。第一次住院回家,我去看他,他正在北屋里摆弄煤炉子,见我进来,笑着说:老侄子啊,我摸了一下阎王鼻子哩!你叔得的是癌症啊!六叔的病确诊后,大家都瞒着他,他却猜到了,但手术非常成功,他以为不会有事。六叔说:现在生活这么好,我要好好再活几年哩!那年春节前夕,他邀我和他写春联,他兴致很高,写了一副又一副,每写一副都端详一番。他写了很多个“身体健康”的春条,我明白他的心思。第二年春节,他身体明显不好了。大年初一中午,他家大哥叫我去吃饭。六叔坐在主座上,神情复杂,很少说话。他想喝酒却不敢喝,我们都鼓励他:少喝点,喝一点不要紧。他端起酒杯,抿了抿就放下。他想抽一支名烟却犹豫不决,我们还是鼓励他:就抽一支,抽一支不碍事。他点起来,虚着嘴,吸了几口就灭掉。饭后,我举着相机拍全家福,一家人强作欢颜。大家心知肚明,嘴里说着吉祥的话,心里却都难受着。年后不久又住院。我到医院看他,他面如土灰,神色黯然。我一时无话可说,只能鼓励他:您脸色比前些天好多啦!六叔坐在病床上,连眼皮也不抬:光说好听的,不管用!他很绝望,但似乎又抱有一丝希望。几个月后六叔去世。六叔是村会计,他一直通过他的影响帮衬着我父亲,让我父亲看水泵,看站房,得到种地之外的一些收入,让我在没有欠债的情况下完成了学业。三年前我才听说,我幼时得了肺炎,发高烧,呼吸困难,脸憋得通红。六叔果断给在外工作的小元叔打电话,要他马上回来想办法。小元叔接到电话立即赶回老家,马不停蹄跑到县医院,向他同学求救。小元叔的同学硬是违反医院的管理制度,把仅有的三支青霉素给了小元叔。这三支青霉素救了我的小命。六叔,小元叔,小元叔的那位同学,都是我的大恩人。

二大爷,大爷,三大爷早走了。最近十来年,我父亲,六叔,四大爷,一个跟着一个走了。他们兄弟六人,都走了。六兄弟的坟,一样大小,自东而西,一字排开,就像他们幼时,齐刷刷睡在奶奶的土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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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立宇,男,山东东营市地方史志工作者。关注城市化进程中农村社会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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