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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 心

 东营微文化_ 2020-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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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  心

作者丨张建国   摄影丨曹新庆

老牛是在一九五几年失踪的,当时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至于人们为什么称呼这个孩子为老牛,不得而知。

虎子知道村里曾经有过老牛这个人,是因为有牛奶奶在。她老来得子,宝贝得不得了,谁料天降厄运,儿子失踪了。至于这个裹脚婆婆,姓字名谁,就像村里大多数女人一样,无名无姓地行走在庄里庄乡。其实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与之招呼时都喊:

“老牛他娘。”

她也乐于人们这样喊她。在她,只要有人呼唤老牛就好,这样她会感觉到儿子就在身边,那是她生命的全部,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老牛娘住一个比北洼荒屋还小的土坯房,大概也就二十平方吧,个高点的弯腰才能进出房门,室内灶台连土炕,一张简易小方桌,干干净净的碗、盆、壶、向来摆放得整整齐齐,没有衣物柜,叠好的衣服被子,方方正正码放在土炕一角,上面蒙一块兰花土布,这几乎是老牛娘,能看到的全部家当了。

孩他爹在世时,几次提起翻建新房,老牛娘不肯,她怕孩子哪天回来时,认不得自家房子,错过牛儿回家。别说房子不能翻建,就是房周树木都动不得,一草一木,保持了牛儿失踪时的原样。再说,老牛娘也很少在屋里呆着,只要天气可以,她总是坐门前马路边,这是唯一条通向庄外的路。老人佝偻着身子,或坐或站立,昏花的目光极眺远方,那进庄的路上,错看了多少来来往往的影子。

“虎子,你看看那来人是谁?”

虎子沿着牛奶奶模糊的目光所指方向,认真地辨认着:“是狗蛋。”

“虎子,村外又来人了。”

庄外来人逐渐在虎子的视野里清晰起来:“是那个卖糖的货郎。”

得到虎子每一次地确认后,牛奶奶长时间沉默在一声叹息里。

虎子常到牛奶奶这儿耍,不为慰藉牛奶奶的孤寂。在春天里,有榆钱儿的诱惑,麦子一熟杏儿也跟着熟了,还有秋后的大红枣,对于一个几岁的孩子,是没有免疫力的。老牛娘也讨喜孩子,只要有希口的零食,进了孩子的肚,比入了自己的嘴要香得多。虎子也会哄老人开心,牛奶奶叫得甜,这样的孩子,别说失独的老人了,简直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长大了,我找牛叔叔回家。”虎子看到牛奶奶掉眼泪时,就会这样安慰奶奶。

入学后的虎子,只要不去学校,就领了小伙伴们嬉戏于老牛娘的房前屋后,无论是黄杏还是红枣,老牛娘舍不得吃,都便宜了这群比猫可爱,比猫嘴馋的孩子们,她早已把这些个孩子,看做是自己生养的了。

树的顶部果子,老牛娘是不允许孩子们动的。她盼着,牛儿今天或许明天回来,那是留给牛儿吃的。孩子们望着树上最后的诱惑,馋了,就顺了马路,跑到村口向远处张望,希望哪一天能接到牛叔归来,一起享用那树上留着的果子。而每一次,都是乘兴而去失望而归。

旧年的失望湮灭不了新年的希望,牛奶奶痴迷于树的变化,也望断了归村的路。

“你牛叔还能回来吗?”

虎子抬头望望树上的青枣,歪头看看通向村外的路,肯定地回答白发苍苍的奶奶:

“枣儿红了,叔叔就回来。”

牛奶奶每每听到虎子的预言,也总是这么坚决地认为,牛儿必定在某一个大红枣挂满枝头的日子里回家。于是,在枣儿红了的时候,虎子常听到奶奶这样的自言自语:

“今年的枣都熟透了,牛儿也该回家了。”

过几天,牛奶奶又说:“牛,再不回家,今年的枣就要吃不上了!”

再过段时日,牛奶奶盯着树头仅有的几颗红枣喃喃地说:“也就这几个枣在等牛儿回家了。”

后来,牛奶奶望着空空荡荡的枝头问过路的风:“牛儿去了哪里?”

虎子不明白牛奶奶,为什么时常木然在娶亲的锣鼓声里,他看不到奶奶心口结痂的伤,被迎亲的鼓锤一次次敲打,只流血,已经不疼了。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老牛娘的视力一天不如一天,裹足小脚愈加不负身重,这期间挑水捡柴草,多亏了渐渐长大的孩子们的照顾。她很执着,从来都是相信牛儿迟早会回来。她跟孩子们要来铅笔本子,不写字,只在纸上一遍遍地画小人,无数次地画。那天看着自己画出的小孩,脸上笑了,眼圈内的泪水如同决堤的黄河,再也止不住喷涌而出。她又哭又笑地轻轻呼唤:

“牛,是牛儿,就是牛儿的模样,我的孩子,娘找到你了,娘找到你了......”

她小心翼翼地擦去落在画像上的泪水,一边擦,一边抚慰:

“牛儿不哭,牛儿不哭。”

虎子看到奶奶痴痴迷迷疯疯癫癫凄凄惨惨的样,一个不懂悲伤为何物的孩子,落下了心疼的眼泪。

“虎子,你快看,快看,我找到你牛叔了。”

她抚摸着亲吻着牛儿的画像,一遍一遍地呼唤着牛的名字。这是一个娘,一个娘对自己孩子的抚摸!这是一个娘,一个娘对自己孩子的呼唤!这是一个娘,一个娘对自己孩子的疯爱!在这世上也唯有娘的爱超越时空,也唯有娘的爱泣血成殇。

老牛娘把自己画出的孩子的像贴在房间内,时时刻刻她都能看得到自己的孩子,她愉快了许多。她不停地画,也画出了自己孩子长大时的模样。

村里人有外出的,他就把画像拿过去,求人帮忙把画像贴在能到达的地方。村里有外来的货郎,她也拿了画像,提一壶水,拄着拐,端着小脚颤颤巍巍地给人送过去,顺便打听儿子的事。自然,货郎也许诺日后帮着打听。  

虎子也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天晚饭时,虎子给牛奶奶送一碗饺子,从虚掩的门缝里传出奶奶虚弱的声音:

“是牛儿回来了?”

“奶奶,是虎子给您送饺子来了。”

虎子进到屋里,奶奶躺炕上,枯枝样的手里抱着儿子的画像。虎子见奶奶气色不好,问奶奶是不是病了?奶奶说老了,就这样。奶奶从炕角拿出一个粗布包袱,打开给虎子看,边看边自言:

“我的孩子,是娘的命太短,还是你回家的路太长。娘耗尽一生,都等不来娘俩的团圆。这一生,咋就这么福薄命浅。”

牛奶奶休息会,又对虎子说:“这是给你牛叔攒的。我走后,你叔要是回来,你就交给他。他不回来,你就留作纪念。”

奶奶环顾空空荡荡的土房,再看一眼门外迷迷蒙蒙的天色,叹一口气接着说:“这房子也不行了,不定哪天也要倒了!外边的树,一定要留着,无论你牛叔回不回来,都让它们在那儿长着吧,一定要照顾好这些树。”

羸弱的奶奶再无多余的力气眷恋这个世界,要不是一颗母亲的心为等儿子归来,奶奶早就走了。在这生无可恋的世上,除去牛儿以外,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让她活下去的理由。面对母亲的伟大,有多少人学会了以鹦鹉的嘴来歌唱母亲,却未曾学会用人子的心,体会母亲的沧桑之痛。

她努力地看着虎子,深情地说:“孩子,你是奶奶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奶奶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是你陪奶奶走过了漫长的等待岁月,这些年我早已把你当做我的牛儿了。”奶奶与虎子有气无力地絮絮叨叨一生的盼望与守候。奶奶没流眼泪,或许奶奶的眼泪,在多少年前就被悲伤无情地耗干了。

牛奶奶走时,胸前紧紧抱着儿子的画像,她走得平平静静,像是一个长途奔波疲劳至极的人,回到家,一头扑在一个非常舒服的床上,让她躺下来悄悄地进入了梦乡。或许,人生的最后那一刻,她找到了自己的儿子。虎子说:

“你看,奶奶嘴角还带着微笑呢!”

如今,在牛奶奶住过的地方,那几十棵老榆树,早已成为村里的风景树了。那杏树枣树,每年都有花开,每年都有黄黄的杏红红的枣。那摘果子的孩子,变换了一波又一波,那长在树顶的果子始终没人采摘。后来的孩子们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却也遵循了这一规矩。夕阳下,驼了背的虎子坐在老枣树下,他是追忆岁月里的风景,还是在等一个要归来的人?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张建国,生于上世纪60年代,山东利津人。远离城市的喧嚣繁杂,寄情于万顷桔林,过着闲云野鹤、悠然自得的生活,现为广西钦州“岭南桔园”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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