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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日

 东营微文化_ 2020-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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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



文丨杨立宇   摄影丨王高山

太阳很好。太阳好正好晒被子,厚厚薄薄的被子褥子挂了一院子,连小推车也竖起来,车把上搭了一床。红底黄花的被子是闺女的,青色的是老头老婆儿的,老大老二的。褥子一律是三大溜的里子,青底白花的面儿,都是西乡那个汉子染的。那个汉子四十来岁,站在胡同口,拨浪鼓摇得一阵紧似一阵,浑身上下干净得像个学生。老婆儿手拿一根木棍在被子褥子上敲打,敲打过的被子褥子鼓鼓胀胀的,像充了气,又像发面子饼。一床褥子中间画着个大湿印子,老二昨夜里尿的。整天爬屋上墙撵鸡打狗,连吃饭都稳不住腚,就累乏了,一乏,夜里就尿炕。夜里尿了炕,早上就悄悄地早起,一起来就疯得不见人,连吃饭都叫不来。小子怕挨娘的打。其实,老太太已经很少打他,她一当上奶奶,就几乎不再动手了。
老二到村东打尔了。村东的十字路口上,一帮半大小子围成半个圆圈。圈里面,一个小子抡圆了尔棒棍子,光滑滑的枣木尔在地面上飞速旋转。那个小子瞅准了,一棍子打下去,尔就跑远了。另一个半大小子跑出去,把尔捡起来,夹在裆里,呲牙咧嘴地往回走。一帮小子站着,抹着鼻涕,坏坏地笑。可接下来游戏出了点意外。那个小子再次抡起尔棒棍子时,却扪在了紧跟其后看热闹的老二的鼻梁上。老二一声惨叫,捂着鼻子蹲下,血刷地流下来。一个大些的小子就叫:快仰起头来,仰起头来!一仰头就不流了!老二仰起头来,看了一会儿天,可血还是止不住。老二说:我先家去洗洗,你们玩着,等着我!
老二跑回家,偷偷溜进屋里,舀一瓢冷水洗鼻子。血好歹止住了。正要再出去接着看打尔,却看见侄子骑着狗玩得正欢。这是天底下最仁义的一条狗,老实得都不像狗了。它刚生了一窝小狗,在西屋里,两花一黑,毛绒绒的,像个肉球。别人家的狗生了小狗,人一靠近,会疯狂地咬,可这条狗仍如平常温和。老太太的孙子领着几个般大的娃娃,大摇大摆地走进西屋,一人抱一条小狗,边走边唱,可怜的老狗跟在后面,一声不吭。老二不高兴了,拿出当叔的样子,上前训斥。老太太一听见动静就冲了过来,抄起笤帚就打。老二回头看见了老娘要打他,拔腿往外就跑,跟进大门的老大撞了个满怀。
老大笑着进了院子,从西屋里找出挣子,坐在北墙下的太阳地里缚笤帚。院子里堆着一个小山似的高粱穗垛,南墙根下一大堆秫秸。这是缚笤帚的主要原材料。老大自十六岁下学就开始缚笤帚,已经缚了十几年,消灭了十几个高粱穗垛。一把把笤帚卖出去,就盖起了新屋,娶了俊媳妇,生了胖娃娃。农闲时节,老大还是缚笤帚,缚了笤帚卖钱,给娃娃买奶粉,买饼干,给媳妇买雪花膏,给老娘买帽子,给老二买本子,还给老头打酒,买烟,偶尔买点碎碎的牛头肉。暖暖的太阳晒着,身上热腾腾的,长征牌收音机开着,袁阔成在里面不紧不慢地说三国。缚完三把笤帚,抬眼看见媳妇从后院里过来。
看见媳妇进来,老大笑笑,没出声。在老人跟前,老大还是很老实。媳妇进了北屋,问婆婆做啥饭。婆婆说白菜豆腐干粉,今早上割的豆腐,黄店曲三胖的豆腐。媳妇说,黄店的豆腐就是好呢,白,嫩,香性。婆婆说,黄店过去住过皇上,皇上吃的豆腐能孬吗!呵呵!一笑,上边门牙就露出一个黑洞。媳妇说,黄店还住过皇上?那可是厉害了。婆婆说厉害啥,他一天吃三顿,咱也是三顿,他吃豆腐,咱也吃豆腐,咱还没他操心,有啥厉害的。媳妇问谁说黄店住过皇上?婆婆说,我听他爷爷说的。又说:他爷爷也是从书上看的。


老头儿下乡缚笤帚去了,中午不回来吃饭。收秋后,每遇上好天气,他都骑上国防牌自行车,带上挣子,下乡给人家缚笤帚,挣个工夫钱。他去西乡多,最常去请户村,请户村大,地也多,种的高粱多,穗子秫秸多,需要缚笤帚的也多。老头儿进村,喝口水,刚一吆喝就出来个妇女,问多少钱一把,老头说一块,要是中午管饭,就不要钱。妇女引他进了门。老头儿坐在人家院子里缚笤帚,左邻右舍的听说也来了些,有的缚一把,有的缚两把,有的缚一把弯把的炕笤帚,有的儿子过些天娶媳妇,缚一把喜笤帚,把上嵌入一块耀眼的红绸子。午饭在这家吃白菜豆腐。这家女人说,家里也没啥吃的,你可别嫌孬呀!女人干净,实在,说话头重脚轻,末了拉着好听的长音儿,唱歌似的。老头儿说,很好很好,老百姓哪能天天吃豆腐,俺那个管家的,做的恐怕也是这个哩!
老婆儿让老二去喊闺女吃饭,叫了两遍,老二装着没听见。他正忙着跟牛犊子抵角,脸憋得通红,脖子上的筋都跳了起来。牛犊子五个月大,肥嘟嘟的一身肉,皮毛锃亮。老牛很给力,每年帮主人把家里的十亩地收拾利利索索,还下一头小牛犊,啥都不耽误。眼下这头牛犊,生在夜里。老婆儿清早一开门,嚯,一头小牛犊正在院子里溜达呢,颤颤巍巍的,看见老婆儿,嘿,瞅了瞅,走过来嗅她的裤腿儿。老婆儿跟儿媳妇说,这老牛真是填还人,半夜里一声不吭就把小牛生了,哪像人,生个孩子就像杀猪,活不了似的。儿媳妇听了,眨巴眨巴眼,没吱声。五个月大的小牛犊就像只小老虎,也是个愣头青,拧着个脑袋跟老二较劲。媳妇就叫孩子,说:上二奶奶家叫你姑吃饭滴!小家伙撒开狗脖子,一蹦一跳地往外跑。一会儿,姑抱着侄回来了。嫂子对小姑子说:还卖晌吗?不叫连饭也不知道吃了?小姑子说:我恨不得一下子织完,了心了意!嫂子说:看你急的,人家娶媳妇的都不急,你个做媳妇的急啥。笑着接过孩子,在额头上亲一口,说:娘家侄儿,挡轿门儿,赶明年冬天,你们娘俩儿啊,作着伴去吴家啦!又问小姑子:你婆婆的病咋样了?听说病得不轻。我看,拿上些鸡蛋去看看吧!那个老婆子,想媳妇都想疯啦!
鸡蛋?还狗蛋唻!小姑子脸通红,使劲往外撵鸡。三只鸡跨过门槛往里走,一开始还走走,停停,看看,可见没人管,胆子就大起来,大摇大摆地走到灶廓前,再不撵,就上锅台了。小姑子把鸡撵出去,三只鸡晃着肥屁股逃到高粱穗垛那里。邻家的公鸡站在高高的垛顶上,迈着四方步,紧收着俩翅膀,咕咕咕地叫。走一阵子停下来,呆呆地看着东边的吴家,看一阵子,突然仰起脖子,一声悠悠的嘶鸣冲口而出,在天上飘半天,最后似乎是落在远远的吴家。它在上面待够了,半飞半跳地滚落下来,把围在垛下找食吃的母鸡们吓得四散奔逃。一只跑的慢点的,被它追上,不管三七二十一,骑在身上,又咛又咬。小姑子就怒了,冲上去一脚踢飞了它。


半下晌,老头回来,坐在椅子上喝茶。过去,老头儿不是坐,是蹲,用杨家话说是股抵,无冬历夏股抵在上面,喝茶,喝酒,吃饭,打盹。儿媳妇一过门,老婆儿说,你改改吧,当着个儿媳妇,股抵在椅子上像个啥?有个公公样?老头儿脾气不好,是村里的头号倔杠头子。可老婆儿这话他听了一点不恼,笑笑,从椅子上下来,穿上鞋重新坐上去。可坐着实在不得劲儿,坐着坐着,就又想股抵上去。有一回实在忍不住,趁儿媳妇不在又股抵了上去。刚上去,孙子就进来,看见爷爷股抵在椅子上,也兴冲冲爬到另一把椅子上股抵着。晚上一家人正吃着饭,孙子忽然想起来,扔了饭碗硬是股抵到椅子上。老头儿的脸一时就没处搁了,从此再不股抵在上头。
老头儿高兴。今天运气不错,挣了二十多块。大大小小乱哄哄的票子摊在方桌上。孙子蹭过来,也要喝茶。老头儿没给孙子茶喝,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孙子乐呵呵地拿着跑出去玩了。老头儿就是惯孙子,一看见孙子,啥烦心的事也没了。孙子要啥给啥。用老婆儿的话说,就是孙子叫他的头也立马割下来。今天一大早,老头儿还没起来,孙子从后院里跑了来,钻进老头儿的被窝,又是骑马,又是翻跟头,闹得翻江倒海。看见孙子拿着糖美滋滋地出了门,老二也蹭过来,若无其事地靠在门槛上,一个劲地看老头儿。老头儿装着没看见,只管喝茶。老二转身去找他小侄。老头儿就偷偷地笑了,喝一口茶笑一下。老婆儿坐在炕沿上纳鞋底,瞅了瞅老头儿,问:你笑啥,潮了吗?老头不答,还是笑,看着窗外的太阳一寸一寸滑下去。
冬天天短,太阳一过正午,就像人过了三十,过得格外快。一转眼就到了黄昏。老头给牛筛好草,坐在方桌前准备喝酒。老头儿五十那年当上爷爷,一当上爷爷,就觉得真是个老人了,开始每晚喝一壶酒。酒是大集上打的高粱酒,两块钱一斤。肴是咸菜疙瘩,咸梭鱼最好,只有年节才有。咂摸着鱼骨头,呷一口小酒,日子就像神仙。老头儿倒满一壶酒,慢慢地喝,放在酒盅,还拿起一本破字典翻着看。老婆儿切一菜板子地瓜,红皮白瓢,准备烧地瓜粘粥。闺女掌起灯,用针挑了挑灯草,把烧煳的干辣椒剁成碎末,切上白菜丝,一家人就好这一口,吃得一屋子都是吧嗒嘴的声儿。老头儿看着娘俩做饭,越来越黑的窗户,慢条斯理地喝,一家人坐灯光里,等着老头儿一喝完一起吃饭。喝到最后,老头儿照例把酒壶倒过来,往酒盅子里控一控,谁知这一控,一下子就控出三颗圆滚滚的羊粪蛋蛋来。

作者简介:杨立宇,七零后,史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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