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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格尔《黑皮本》争执始末|群星讲座第九讲准备阅读(二)

 悲壮的尼古拉斯 2020-09-07

本文作者

庞昕

弗莱堡大学

经过:海德格尔《黑皮本》争执始末

庞昕

从事哲学的人往往能够体会“语言”的珍贵。海德格尔作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非常珍惜“思想”的记录。也正因此,我们今天可以看到他百余卷的全集,包括从上世纪三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完整的哲学笔记。这些笔记被记录在黑色封皮的笔记本中,故而称作“黑皮本”。自2014年以来,《黑皮本》分别以“思索”、“注释”、“四册本”等标题按照全集的序列陆续出版。就与哲学相关的内容而言,这些笔记并不会改变人们对海德格尔思想道路的总体评价,因为它作为海德格尔私下的个人笔记只是对全集的讲稿与手稿部分的补充说明;但里面却夹杂许多有关犹太批判的段落,这引发人们的关注,再次把海德格尔推向哲学的危机。二战以后,海德格尔的政治经历始终是人们争论不休的话题。对于海德格尔的思想与政治,究竟应当作出怎样的区分,还是直接采取极端的做法,因其政治经历而全盘否定他的哲学,以避免所谓的纳粹倾向?这样的“海德格尔事件”持续了几十年,只不过《黑皮本》似乎提供了确凿的证据,让争论到达顶峰,并且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此次《黑皮本》的争执是由它的编者特拉夫尼(P. Trawny)所引导,也就是他的著作《海德格尔与犹太世界阴谋的神话》。这使得西方尤其德国的海德格尔研究面临非常被动的局面。与此相对,为了维护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海德格尔最后的私人助手、全集的主编冯·赫尔曼(F.-W. von Herrmann)力主澄清这件公案,并与意大利学者阿尔菲里(F. Alfieri)共同出版了《海德格尔<黑皮本>的真相》,以消除人们对海德格尔的误解。因为此次事件,冯·赫尔曼与特拉夫尼从合作走向决裂。他们分别代表了《黑皮本》争执的两种泾渭分明的观点。

在全集的筹备工作中,海德格尔曾向冯·赫尔曼提出对他个人的要求:在《黑皮本》出版前,冯·赫尔曼不能读它,这些笔记不能由他亲自编辑。这并非对主编的不信任,而是因为海德格尔在《黑皮本》中表达了对基督教的看法,他尊重冯·赫尔曼牧师家庭的出身以及他的宗教信仰。因此,冯·赫尔曼必须为《黑皮本》寻找另外的编者。1995年,特拉夫尼在跟随乌珀塔尔著名现象学家黑尔德(K. Held)完成博士论文《海德格尔的世界现象学》后与冯·赫尔曼结识。通过黑尔德的介绍,冯·赫尔曼为特拉夫尼申请编外教授写了积极的鉴定报告。此后,特拉夫尼一直没有顺利获得教席。为了缓解他的生活压力,也出于对他品性与学术的信任,冯·赫尔曼推荐特拉夫尼成为《黑皮本》的编者,并很早就把相关的副本与复印件交到他的手中。在完成《黑皮本》第一卷的编辑工作后,冯·赫尔曼认为特拉夫尼诚实认真、可以信赖,便以各种方式支持他成为所有《黑皮本》的编者。后来特拉夫尼作为编者对《黑皮本》作出反犹主义的解读并快速推向公众,引发了公众对海德格尔的指责。2015年前后,通过各方媒体的报道,海德格尔的反犹问题很快便成为争论的焦点。一位伟大的哲学家竟有纳粹倾向,思想与政治的如此反差不仅让公众,而且让学界也陷入是与非的简单判断。海德格尔的《黑皮本》争执未经学术讨论就先已完全演化为公众媒体事件。许多本就反对海德格尔哲学的学者也参与到公众的是非评价,甚至利用公众的情绪来达到彻底否定海德格尔的目的。至于海德格尔生前所在的弗莱堡大学,自然成为事件的中心。尤其恰逢菲伽尔(G. Figal)教授的退休风波以及哲学系教席制度的改革,各种事情纠缠起来,更是让当时的弗莱堡大学面临巨大的舆论压力。当然,公众的讨论会以是非选择的方式迅速来袭,同样也会迅速消解是非的争论。当利益相关者从媒体的战场退去,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作为问题便留给了学界。为此,弗莱堡的甘德(H.-H. Gander)教授专门组织了关于《黑皮本》的讨论会议,菲伽尔教授也组织出版了相关的文集,最近两卷的《海德格尔年鉴》都是关于《黑皮本》,不同语种的讨论与翻译也都进入正常的学术范围,而这原本就是研究海德格尔哲学思想应有的状态。当年所谓“海德格尔事件”势如山崩的激烈早已平息,人们甚至已经忘记当年曾有争论,以及为什么争论。六年前,由特拉夫尼引导的《黑皮本》争执最终还是沦为单纯的公众媒体事件。在此意义上的“海德格尔事件”已经结束。 

在五年前,倪梁康教授对当时弗莱堡大学的海德格尔教席事件作出“无事生非”的论断。这同样适用于此次有关《黑皮本》的争执。所谓海德格尔的纳粹问题总是没完没了出现,而且每次都是相同的模式,也争论不出任何有意义的结果。但人们总是愿意反复提起。海德格尔对抗当今时代技术化的趋向,但他自己却不时变成工具化的符号。利益相关者对此争夺不止,只会阻碍真正的哲学讨论。当然,真正的思想是无法被掩盖的,它始终保留在思想者珍贵的“语言”中。这也是海德格尔从未被完全否定而且无法被完全否定的原因。《黑皮本》的出版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全集的出版工作也几近完成。无论海德格尔当年记下的文字会引发怎样的与哲学毫无关系的争执,事件有它的始末,但思想不会完结。思想在“语言”中获得坚实的基础,而这绝非人为操控的领域。因此,在2018年底与冯·赫尔曼先生的通信中,他这样告诫我:从事纯粹的海德格尔研究,唯一正确的道路是无条件追求真理的意志。海德格尔终生追问的“存在”仍然规定着可能的思想道路。

弗莱堡大学主教学楼,该铜像为亚里士多德

结语:海德格尔的存在历史思想绝非反犹主义

冯·赫尔曼关于《黑皮本》的立场与态度

海德格尔的《黑皮本》在他筹划存在历史思想(seinsgeschichtliches Denken)的“历史”中写成,其中涉及多处具有争议的段落,但海德格尔的存在历史思想绝非反犹主义。存在历史思想的七卷手稿(从第65卷到第72卷,除去第68卷)中没有任何反犹的痕迹,而且也没有任何与反犹主义相关的概念。这是关键所在。我逐句阅读了海德格尔手稿的每个段落,并试图领会它们在事实上的根源。此根源是存在真理的本质发生(Wesung,本现)。海德格尔在基础存在论的思想道路上,以其先验视域的开敞(Erschlossenheit),凭借存在的真理而现象学地指向“存在”,并自始至终看入存在自身的历史性。存在历史的基础概念在从基础存在论到存在历史思想的内在转换中产生,正如他在第65卷中首次揭示以及在其他手稿中调整、补充的那样。黑格尔思考的是绝对精神的历史性,它从感性确定性开始;海德格尔思考的是存在真理的历史性,它从存在真理的回响开始,经过存在真理的建基,直到将来者与最后的神。

所有这些是一种与日常任何方式的反犹主义完全不同的沉思。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反犹主义绝不能侵犯存在历史思想。反犹主义与存在历史思想的沉思在根本上没有任何关系。

此观点不需要什么伟大的研究,也不需要重述海德格尔的文本,仅有良好的哲学批判与哲学判断的能力便已足够。但特拉夫尼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所以他错误得出海德格尔思想中具有反犹主义这种毫无根据的判断。

因此,在《黑皮本》充满争议的段落与海德格尔的存在历史思想之间没有任何内在的关联。

人们可以对种族意义上的反犹主义与具有宗教动机的反犹太教作出明确的区分,但《黑皮本》中的争议段落既不属于前者,也不属于后者。它们属于什么呢?它们只是海德格尔私下的个人政治见解,属于存在历史思想意义上的“计算性思维”(rechnendes Denken)。通过“计算性”这个事后补充的概念不能得出海德格尔具有反犹的存在历史根源。如果海德格尔所谈的计算性思维说的是金融与经济的犹太教,那么它们必然不会成为存在历史思想的基石。特拉夫尼的错误正是在于把前者看作后者的基础。

在第三帝国盛行的反犹政治来源于十九世纪具有宗教动机的反犹太教。

所以,我们必须对《黑皮本》中的争议段落与纯粹哲学意义上的存在历史思想作出严格的区分。后者与各种反犹主义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谁若想要真正触及《黑皮本》最为深处的根据,必须首先在阅读过程中作出这样的区分。

在我长期密切跟随海德格尔的学习与工作经历中,没有碰到任何与反犹和纳粹相关的痕迹。人们也无需试图从海德格尔的著作中寻找相关片段,这只是徒劳而已。如果海德格尔协会(2015年以前)的组织者们认为必须首先研究和讨论海德格尔的思想是否与“反犹主义”相关,那么我早已选择从理事会退出。当然,这不是因为人们反对海德格尔,而是因为人们以某种并不可靠的态度对抗海德格尔的思想。海德格尔协会成员以及维也纳的此在分析协会为海德格尔的思想争得一个非常明确的哲学位置。因为这并不涉及私人,而是涉及这位思想家的思想。

我对此问题的明确态度并非为海德格尔开脱,只是把他的哲学思想从歪曲与误解中释放出来。

主办单位: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中华全国外国哲学史学会 中国现代外国哲学学会

西安外事学院世界本原文化研究院

学术顾问:倪梁康 韩水法 

特邀题词: 王树人 邓晓芒 赵敦华 

        张庆熊 张志伟 江怡  

总策划:王齐 马寅卯 詹文杰

特邀策划人:王丁

友情支持:张博 李科政 林鲲鹏 吴清原

志愿者:库慧君 付钰淇 陈芊竹 尹露璐 陈亦范

你来此之前,历史已缓缓流动千年;你离开之后,历史仍会继续逶迤延绵。前人用思想描绘出一幅壮丽的星图,群星不减其光芒,点点星光指引的是未来的方向。

文字:庞昕 冯·赫尔曼

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排版:陈芊竹 尹露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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