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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糁饭

 老魏的新视界 2020-09-08

吃糁饭

糁饭,这三个字,足以让我的味蕾产生变化,渴望便流淌在晨昏。早晨吃一碗糁饭,快乐一天;晚上吃一碗糁饭,舒坦一晚。当然,这里有一定的科学道理,从身体角度而言,因为糁饭容易消化;从个人口味而言,因为糁饭承载一定的历史,吃得是糁饭,咀嚼的却是内心深藏的记忆和对现实世界的认知。

小时候,因为家里姐妹们多,我妈又是一个吃苦耐劳的女人,所以,做家务活儿在我脑海里基本没有,但吃糁饭的记忆还是热乎乎地沸腾在血液里。每吃一次糁饭,就会发酵一点儿,终于酝酿成了我中年思维里的油画,悠远而有意境。假如我是一位画家,我一定能将那些片段画得生动而令人唏嘘,可惜我只能用文字絮叨。

    有时吃糁饭,我吃的是友情、亲情和对世界的执着。

缺衣少食的年代,一到饭点,我妈就会喊:“吃糁饭了,端来。”一声令下,冲到最前面的总是手脚利索的三姐。她一进厨房,先把每个碗都快速端一边,哪一碗重就端哪一碗。是啊,重一点的肯定装的多了。然后,我妈就把炝好的浆水菜或炒好的酸菜给每人的碗里抄上一筷头子,家里的兄弟姐妹们小心翼翼地端着碗,心满意足的走出了厨房,自己选择一块院子里比较安逸的地方开始吃。有的坐在门槛上,有的坐在屋檐下。像我每次哪能乖乖吃,一定端着碗和门外一般大的孩子们一起吃。我们边吃边看,看谁吃得快。每次吃得快得了第一名的,高兴地不知所措。正因为这种激励方法的存在,第二天为了获得那种得第一名而带来的快感,我依旧会端着糁饭跑出大门。有时,有的娃们家里的糁饭还没熟,我也不吃就端着碗等着,一直等到小伙伴们的糁饭都到齐了,我们才开始吃。这时,我会听到我妈在院子里喊:“果,把碗拿来,洗锅了。”我嘴里答应着,可还是磨叽着,就是为了获得那种一起吃饭的体验,有时免不了被我妈骂两句。可我第三天就忘了我妈的警告,依然故我。为了改掉我这种吃糁饭的坏毛病,因为吃饭碗拿来的迟了,我妈就使劲打我几巴掌,踢我两脚。以后,暂时我吃糁饭时乖乖待在家里,可心思早都跑到外面了。有时,小伙伴们就会在我家大门外喊:“果果,你家的糁饭熟了没?”我看看我妈,只有怯怯地说一声:“我吃罢了,再不出来了。”随着我的声音,眼泪也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那个委屈,现在想起来,还在委屈似的。

天下雨时吃糁饭,我就真正安心地在家里吃。有时,姐妹们也说比一比谁吃得最快。我爸说:“不但要吃得快,还要看谁的碗里吃得干净。”于是我们默默吃,嘴里动着,眼睛却瞅着别人的碗,只有我爸头也不抬,安心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他的那种专注,仿佛那一刻的糁饭碗就是他的世界,沉浸其中,别人望尘莫及。当然,吃的最快的是我,可我的碗里糁饭糊的到处都是,接下来其他哥哥姐姐们吃完了。我爸还是不紧不慢地低头吃着,我们好奇地围在他的身边。我这才发现,我爸吃过饭的碗里干干净净。虽然我们围着看,他依然一根菜一点饭的抄在筷头上不紧不慢地往嘴里送。嘴里嚼着,手里又在准备下一口饭菜,直道最后一口,老爸的动作十分利索,一下送到了嘴里,他的碗就和舀饭前一样干净。

看着我们好奇的样子,我爸笑一笑说:“吃糁饭要从中间往外吃,这样外面的饭往里塌,碗一直都是干净的。但是,最后一口饭很关键,要是弄不好,就会在碗底沾一点儿,手底下撩紧些,就不会沾上了。”从此,我也开始学我爸吃糁饭,但是学来学去,不是这里沾一点儿就是那里糊上些,最成功的就是到碗底时掉了一点儿。即使现在,我也没能破掉我爸的记录,但我爸做人的不温不火,做事的不急不躁我却全都种到了心上。

有时吃糁饭,我吃得是我妈做饭的一丝不苟。

我从小就特别喜欢跟在我妈的后面,一会儿不见她,心里就着急的不知所措。冬天雪花飘飘,她起多早我就起多早。等我妈把火炉生旺,庭院打扫干净,她就开始做糁饭了。

首先我妈在大铁锅里烧开大半锅水,然后慢慢用糁饭叉子开始搅动开水,边搅边往开水里撒包谷面。包谷面顺着她的指缝均匀地撒在开水里,随着叉子的搅动,开水和包谷面迅速搅和在一起,纠缠着纠缠着。我只看见随着我妈的搅动,锅里的清水一会儿就变成黄灿灿的一片,这一系列的动作是那么优美而连贯。就在锅里的糁饭呈稀糊状的时候,我妈边用力搅动边往锅里撒包谷面,不时叮嘱我离远一点儿。我就是不听,就要看她做糁饭的样子。说时迟那时快,一点糁饭溅出铁锅,不偏不斜的就落在了我的手背上,瞬间我被烫的哇哇大哭。我妈赶紧把锅从旺火上端下来,然后看我的手背,使劲用嘴吹一吹,我也就忍着不哭了。这时候,我妈又把锅重新架在炉火上开始搅糁饭。这下不用我妈说,我离得远远地看着。看的那么专注,仿佛等待一场节目的结束,可那个过程却是那么漫长。

我妈说:“做糁饭容易,做出一锅好吃的糁饭也不是很容易。有些人怕糁饭溅出来烫到手,所以提前在凉水里把面就撒进去,然后才搅,这样做出的糁饭容易面包水,吃起来总是水喳喳的,好像没熟一样。所以,做糁饭讲究的是火候,火不能太大,容易粘锅焦糊;火也不能太小,达不到煎熬的温度。另外,锅里的糁饭稀稠合适后,一定要不停地搅动,直到爆出均匀的气泡,然后接着熬煎。就这样反反复复四五次,才能让包谷面的清香全都散发出来。”我妈说得时候,我似懂非懂,可她做糁饭的程序我全都记住了。我妈还说:“要想糁饭好,搅够三百六十搅。”到现在我彻底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

有时候,因为我妈没有把握住火候,锅底上粘的包谷面多了,就成了硬硬的柔柔子。看着我的兄弟姐妹们没人主动吃,我妈就会说:“谁要是吃了最黑最硬的柔柔子,出门一定能捡到钱。”能捡到钱,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我马上抢一块最黑的柔柔子,忍着苦涩,吃下肚子,然后就到大路上乱走。与其说是乱走,不如说去捡钱,可哪里有钱呢。后来,我哥悄悄说:“妈害怕浪费,故意那么说的。”从此,我再不抢着吃最黑的最硬的柔柔子,我的捡钱梦也就随之破灭了。

其实,做糁饭如此,做其他事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不脚踏实地去做事,即使看似一锅简单的糁饭也不一定能做好。从此,我妈的“糁饭论”一直陪伴着我。做事时认认真真,即使有失败的时候,也要有吃柔柔子的心态,从而化解心中的郁闷,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呢。

有时吃糁饭,我吃到的是童年的任性和无声的包容。

那时候,每年过年人们都盼着吃几顿白面,而我却没有这样的期盼。在白面馍馍与包谷面馍馍之间选择,我更喜欢吃包谷面的;在糁饭和臊子面之间选择,我更喜欢吃糁饭。

有一次过年,我妈带我去一个亲戚家看望老人。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端上来了臊子面和一些小咸菜。臊子面上面一层白花花的肥油,我看都不爱看,更别说吃了。作为我妈带去的一个小客人,亲戚家里的人当然要让我吃好喝好,可我就是不吃,一直盯着他家的窗台。我妈终于看出了我的心思,因为亲戚家的窗台上放着半碗糁饭。

我妈说:“这半碗糁饭不知道是你家谁的?”亲戚马上说:“剩下两天的了,没人吃。”于是我妈说:“就让我的果吃吧。”我这才欢天喜地端起这半碗糁饭。亲戚要去给我热一下,我也不松手,恐害怕一松手就不见了似的。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半碗糁饭又凉又没味道,也许是两天的缘故,根本没有我妈的糁饭味道。

过年时,家里人都吃烩菜或者臊子面,可我就是闹着要吃糁饭。我妈怕来人了不好看,就提前给我做了一大笼包谷面馍馍,我什么时候想吃就自己拿一个吃。当兄弟姐妹们沉醉于他们的烩菜臊子面里享受年的滋味时,我却自得其乐,啃着我的包谷面馍馍,和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妈说:“这要是来个人看到了,还以为你是我抱养地。”我笑着给我妈说:“只要我知道我是你养哈地就行了,管别人怎么想呢。”我的兄弟姐妹们只能无奈的说:“哎,这姑娘!”

现在,每当提到包谷面,每当提到糁饭,那些年我妈给我做包谷面馍馍的身影就会来来回回的穿梭,一会儿在我家厨房,一会在其他房间里,一出锅的馍馍很烫手,可她边吹边拾着包谷面馍馍。烟雾缭绕里,她鬓间的头发有点乱,可她的眼神却是那么专注。

今天,我已为人母,我理解了我,我更理解了我妈。

有时吃糁饭,我吃出的是思念和一生不变的口味。

每当走在自由市场,看见红的透亮的圆辣椒,我就想起我妈说她想吃炒的圆辣椒;每当看到刚下来的新鲜洋芋,我就想起我妈说她最爱吃煮洋芋;每当看到砂锅店突突冒着热气的各种砂锅,我就想起带着她吃砂锅的情景……虽然我妈走了十年了,每当端起糁饭,我就想起我妈说她也爱吃糁饭,似乎她又天天和我在一起了。

在我妈年老的时候,她开始丢三落四,开始干不动活儿,可她依旧爱吃包谷面糁饭。每次下完面的面汤里,她总是匆匆抓几把包谷面撒进去,然后赶紧散几下,舀到碗里,随便调点菜汤汤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她的“糁饭论”在她年老爱吃糁饭的时候却使不上了,因为我知道她怕给家里人带来麻烦。现在我有能力做糁饭了,可我妈却永远的走了。人生很多时候都是笑谈,哪里有等着实现的心愿呢。

我爸告诉我,那时候缺白面,家里人口又多,所以吃包谷面糁饭就成了家常便饭。正是这种家常便饭,养成了我一成不变的口味,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记着糁饭,以及和糁饭有关的日子。

有天,同事们一时兴起,说一起吃个杂粮饭,我们来到了西固的舒心园,那里有各种各样的杂粮饭。比如糜面糁饭、荞面糁饭、豆面糁饭……同事们都点了自己最爱的杂粮糁饭,配上了不同的小菜。我当仁不让的点了包谷面糁饭。

当糁饭端上了桌子,我吃了一口,便直呼“面包水,面包水。”大家都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说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当服务员上菜时,我问她:“你们的糁饭味道还好,是不是提前在水里放了面,然后才烧开了搅得。”服务员高兴地点头说:“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同事们看着我吃吃地笑着。从此,想吃糁饭,我再不去店里吃,自己在高压锅里做。做出的味道和当年我妈做的味道差不多,包谷面的清香四溢,口感好,就着茄子炒辣椒,土豆丝和凉拌绿菜吃完,心里舒服极了。

伴着难得的愉悦,我发现人的口味一旦形成,真地难以改变。吃饭如此,做人亦如此。吃糁饭是我一生的挚爱,伴着糁饭养成的思想也成了我一生的为人之道,土土地滋养着身心,土土地伴我每天的日子。假如我把日子过活了,那一半功劳应该归功于我爱不释手的糁饭。

现代社会,各类肉食充斥着餐桌,天天细粮,顿顿细粮,身体里全都是肉和细粮的世界,消化系统也渐渐适应了这样的食物结构而变得懒惰无为,于是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懒洋洋的,人也跟着懒洋洋的。于是人们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现在吃的这么好,人怎么还没精神?这是设问还是反问?设问的人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反问的人其实也有了答案。他们会异口同声地说:那时候,人们吃得糁饭,每天精神还好地很。我想: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吧!

    假如,那天没胃口了,没精神了,我就做一顿糁饭。吃糁饭,会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回到那些手舞足蹈的时光,温暖瓷实。吃糁饭,一边是远去的苦日子,一边是眼前的好日子,我与它们紧紧相拥,唯有珍惜,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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