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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案惊奇】一枚假公章背后的故事(谭丰华)

 文化佳园 2020-09-08

       时令才是初冬, 皖北平原已经很冷。这一天,纷纷扬扬的小雪下个不停。傍晚,冬闲的人们早早地躲进被窝里。村头一户人家的草屋里仍隐隐约约透出微弱的光。昏暗的油灯下,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披头散发蜷缩在床上,脸上清晰地印着几道血痕,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紧紧依偎在她身旁。小女孩瑟瑟发抖,一边啜泣,一边嘶哑地叫着:“娘!娘!我饿,我饿。”女人喃喃地说:“妮子!我知道你饿,等一会,娘给你烧胡萝卜吃,听话!”说着,女人的眼泪扑簌簌地顺着面颊滚滚而下。

       这个女人叫王桂芝,当年嫁给刘春发时,丈夫是大队会计。刘春发人长得帅气,又有文化。王桂芝也曾夫贵妻荣风光过,常为嫁给这个男人引以为荣,就连娘家人也都高看她。可是,如今丈夫锒铛入狱,她被戴上了四类份子家属的帽子。

      说起刘春发,村子里有人嫉恨,有人惋惜。他小学毕业,在那个年代,在村中也算是个“秀才”。小伙子人长得帅气,忠厚老实,十八岁那年入了党,被提拔为大队会计。大队、公社两级领导都十分赏识他,前途一路看好。刘春发陶醉于一片赞美声中,渐渐地膨胀起来。他喜欢喝酒,见了漂亮的女人喜欢搭讪,女人从他身边经过,他总会色咪咪地上下打量。

       生产队里一个小寡妇闯进他的生活。寡妇人称“一枝花”,三十多岁的少妇风姿绰约。虽然出生在农村,粗茶淡饭也把她滋养得如荷花般的水灵。一身粗布衣衫,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见了人顾盼生辉。当时,追小寡妇的男人也有一小串,可是“一枝花”唯独相中了手握大权的刘春发。不时地嗲嗲地称他叔,偶尔也会准备点瓜干散酒,把刘春发拉家中俩人对酌一场。自从搭上小寡妇,刘春发神魂颠倒,如胶似漆一发而不可收。左邻右舍看在眼里,刘春发却不屑一顾,有时干脆宿在寡妇家中。“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刘春发对家里的事不再问,大队的事不再上心管。

     一次,大队里来了个招工指标,当时可是“吃皇粮”的差事。寡妇知道这个消息后,打起自己儿子的主意。她对这个大会计吹起枕边风。于是,刘春发为情妇的儿子开出一张介绍信,并加盖了大队、公社两级公章。岂不知,这个公社的章是刘春发绞尽脑汁用山芋刻成的。寡妇家的事办成了,寡妇的儿子如愿以偿进了县里工厂,端起了铁饭碗。

     可是,世事难料,一场风卷残云的四清运动,把皖北城乡梳理一遍。寡妇的儿子因被查出手续是假的,被清退了。这名“阿斗”,文化程度是假冒的,那枚公社公章经鉴定也不是公社盖的。事情败露后,刘春发立即被关进拘留所,因养情妇,私刻公章,贪污生产队粮食等罪名,数罪并罚,他被判了十七年。

         俗语说,“墙倒众人推。”刘春发一坐牢,可苦了妻子和孩子。家中夹皮墙中藏的几袋粮食被搜走,等待这个女人和孩子除了恐惧和饥饿,其他已荡然无存。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使这个小家跌入苦难的深渊。王桂芝产生过死的念头,可是,看看身边可怜的女儿,她茫然无助。

        夜深,她用手拢了拢头发,拍拍女儿小云,“妮子,咱走!跟娘要饭去。”“娘,外边这么黑,我怕!”好孩子,不要怕,还有娘陪你,听娘的,再不走娘会被打死,娘就是不被打死,咱娘俩也会饿死在家中。就是死在外边喂狗也不回这个村。”说着,王桂芝把地上仅有的四个胡萝卜带上,用包头巾包上几件衣物,娘儿俩悄悄地溜出了村子。 

         雪还在下,身后的小村子白茫茫的一片,远处不时传来看家狗的叫声,村子的轮廓离王桂芝越来越远。王桂芝擦干眼泪,迎着凛冽的寒风,牵着孩子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王桂芝听村里人说过,江苏那个地方上级给社员大米、小青菜吃,安徽和江苏隔着一条河,过了河就到了江苏地。王桂芝娘儿俩认准向东的方向,顺着田间小路一直向前走去。

        大约走了几个时辰,面前真的出现一条河。俗话说“近了怕鬼,远了怕水。”河水深浅不知,一时愁坏了桂芝。只好拼了,想到此桂花脱了棉裤,衣服顶在头上,把小云架在肩膀上,小心翼翼,一步一探向水中走去。

        天上飘着小雪,周围漆黑的夜,河堤小树林里不时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恐怖、寒冷、饥饿一齐向她娘俩袭来。可王桂芝顾不了这么多,她想只要能活着趟过去,就是命大。刺骨的河水,没阻挡住她过河的勇气和力量。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河水刚齐腰深,过了河的那一刻,娘俩开心地笑了。

        太阳爬上屋顶,小云实在走不动了。娘俩走向一户人家。好心的主人,在锅底给烧了四根胡萝卜,又给娘俩两勺大米粥,总算让她们度过了在异乡的第一道难关。

          乞讨的日子在饥饿和寒冷中熬过去。多少个日日夜夜,她们钻柴垛睡牛棚,多少次讨饭,她们被看家狗狂咬。她们遇到多少次羞辱,无法记起。

      冰雪融化了,大地回春,讨饭花子的苦日子熬到有了盼头。她们讨饭后可以在草垛前或墙根处晒太阳,驱除寒冷。王桂芝看到路旁柳枝变青,小草长出嫩芽,默默念叨着:“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尽阳花开。”几个月漫无目的走到哪,讨饭到哪,母女俩渐渐习惯了这种流浪的日子。

         一天,母女俩在大运河边的小村子里碰上了一位好心的大娘。她们白天出门乞讨,晚上就夜宿在大娘的小屋中。一来二去,渐渐的熟悉了,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这位好心的大娘,改变了母女俩一生的命运。大娘有个侄子三十多岁了,由于兄弟多家中穷,一直未娶。大娘有意从中牵线,把娘儿俩留在这个村。谁料,大娘有心,王桂芝有意,这桩婚姻竟然成功了。婚后,日子稳定了,王桂芝和丈夫夫唱妇随,家境虽不太富裕,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继父对小云疼爱有加,王桂芝的脸上又重新绽放出久违的笑容。   后来,桂芝又生下两男一女,子女都很孝敬。小云20岁时,出落得亭亭玉立,十分讨人喜爱,经人撮合嫁给了本村小学的邹老师。一家人和和美美,温馨幸福。

       一天,出狱的刘春发突然来了,并在桂芝面前表达深深地忏悔,表示要接桂芝娘俩回家。桂芝见到站在面前曾经爱过的前夫,想想他当年给这个家庭造成的伤害,娘儿俩死里逃生,此刻,她百感交集。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冷冷地说:“你回去吧,一个人过日子,要照顾好自己,以后不要再来了。”小云听说亲爹来了,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在她的心中,爹给她的童年留下的阴影一直挥之不去,她们娘俩是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小云还是见了爹最后一面,给了爹几十元钱,把爹送到村头。刘春发临走前不停地说:“小云,都是爹不好,请你娘儿俩原谅。”“爹,事情已过这么久,也不要重提,说了还伤心。我们娘俩都有自己的家,回安徽已不可能,想我时可以再来,我也会去看您。”刘春发走了,据说他是哭着离开了村子的。

         王桂芝老人八十七岁去世,生前一直没回安徽老家一次。去世后,她把骨灰留在了异乡的土地上。

        小云和邹老师婚后几十年,小日子过得比蜜甜。邹老师从小学校长位置上退休,今年,夫妻俩已到古稀之年,现定居在邳州市某小区。

        几十年过去,小云心中埋藏的秘密有时也向别人说起,那一段童年时自己家庭的变故,仍让她落泪。听者更是唏嘘不已。刘春发出狱后孤独终老,晚年穷困潦倒,抑郁而死。小云念骨肉之情,在爹去世后,偕老公重新踏上她的伤心之地,安葬了爹。可是刘春发没能够入先祖墓地,单独葬在一块田地中。

   写到此处,我亦戚然,脑际浮现出苏轼《江城子》中的词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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