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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挽联之展示

 杏坛归客 2020-09-09

(李汝伦先生诞辰九十年,逝世十周年,谨以此文和诸诗人之佳挽联纪念与悼念)

佳挽联之展示

我国文学诸门类中,形制最为短小而应用最为广泛者,是对联。对联之中,最能感动人心者,应数挽联。挽联不仅为传统文化之瑰宝,又为优良的民族习俗,而且于逝者意义非凡。一副好的挽联,远胜于已成官样文章并无意义的长篇悼词。悼词过后便无人记起,而好挽联却是可以流布人口、载之纸帛的,死者“亦庶几死而不死矣”。所以,从城市到农村,凡死了人,一般都要有挽联,于此可见人们对挽联之重视。以故自古及今,已然形成一种挽联文化。一个人,尤其是人生较为辉煌者,还有一辈子舞文弄墨的文人,生命终了离开这个世界时,若未得一副可诵之挽联,自然为憾事。

而近世挽联却鲜有佳者。文学巨匠巴金先生逝世时,上海巴金文学研究会的挽联为:“寒夜前头仍须随想,激流尽处应是黎明。”四川巴金文学院所送挽联为:“乘激流以壮志抛家,风雨百龄,似火朝霞烧长夜;讲真话而忧心系国,楷模一代,如冰晚节映太阳。”嵌入巴金著作名,或欲展现其文学功绩,或欲颂扬其崇高人格,惜皆只赞颂而无悼挽意,几成寿联,且欠凝重大气。公祭霍英东先生,政要云集,极为隆重,大厅里居然无挽联,而使许多人感到奇怪。这自然不是操办者之疏漏,而应该是未有佳联之故。文化老人季羡林教授去世,追悼会上有大字长联,却因欠佳而备受非议。如果说挽巴金联撰者并非当行家,不应苛求,倒也罢了,那么著名诗人臧克家逝世,中国楹联学会会长孟繁锦所挽之联为:“安身力作无其数;警世箴言有的人。”不但亦如寿联,而且甚差,上联简直如小学生学造句,几不可读,显然更逊于上举挽巴金二联。至于著名书法家刘炳森逝世,中国楹联学会副会长所撰挽联为:“好德秉彝昭弈代;对时以茂表瀛寰。”则更差,教人不知所云,刘先生地下读之,想会苦笑的。

由此不难看出,如今的挽联已衰败到何等地步。名重一世如巴金、霍英东、季羡林者,辞世时竟然没有一副可以同其名字一起流传于世的好挽联,则不能不说是生命末了之缺憾。这不但是几位大名人的不幸,更是当代文化之悲哀。

鲁迅逝世时,尚有好挽联。如人们常提到的蔡元培联:“著述最谨严,非徒中国小说史;遗言太沉痛,莫作空头文学家。”就连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的挽联,也佳:“译著尚未成书,惊闻陨星,中国何人领呐喊?先生已经作古,痛忆旧雨,文坛从此感彷徨。”切其人其事,沉痛感人。可惜才过去半个多世纪,巴金逝世,就已难有好挽联了。就此而言,巴金先生真是“死不逢时”。当年黄兴、蔡锷相继薨逝,湖南及各地多有哀挽,吴恭亨《对联话》云:“所制挽联,佳者如林。”上世纪九十年代安徽名家吴孟复教授辞世,舒芜先生阅哀挽录册子后云:“皖省人士挽联,无一佳者。”从“佳者如林”到“无一佳者”,颇堪寻味。

毋庸讳言,呼唤好挽联,已成读者对当代文化尤其是诗词楹联界的深切期望。

及至李汝伦先生逝世,因李先生为诗词界泰斗,众所敬仰,应该是显示当代挽联水平的时候了。所幸得见佳者。

首先应该一谈的,当然是李汝伦先生的自挽联:

    望万里云天,风雷文胆;

    依千秋故土,星月诗魂。

此联系李先生病床上口述、由其女儿笔录。其时他或已自知不起,望窗外云天,想到即将魂归故土,多感而成此联,实乃对自己一生的怀恋和总结。此时他未考虑交代后事,却先撰此联,可见于挽联之重视。李先生口述此联后即昏迷,随即去世。这副对仗极工的自挽联,便成其绝笔。自挽联,最能反映自挽者的内心世界和当时所感,也最能总括其一生遭际与事业之大端。李汝伦为杂文名家和诗词权威,杂文以胆识和犀利著称,终生酷嗜诗词,曾创办《当代诗词》而催发诗词复兴潮,为当代诗词第一功臣。“风雷文胆”、“星月诗魂”之概括,甚为优美蕴藉而熨帖得当。“风雷文胆”,是其一生;“星月诗魂”,俱见衷情。因系自挽,所以没有挽联常见的哀怜之意。此联疏朗而又颇俱气势,琅琅上口,可读复可传。感谢李先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给我们留一挽联佳作。

陈永正先生《挽李汝伦大诗人联》为:

    岸谷龙移,无情岁月存心史;

    人天道尽,至性文章以血书。

陈永正先生为中山大学教授,亦诗词泰斗,同李汝伦均为中镇诗社顾问。因两人为多年朋友,故对李汝伦其人其诗其文极为熟知。此联对仗之工自不用说,意深而语峻处,真出人意表。“龙移”、“道尽”,既就大处而言,指时与道之沧桑陵替,又寓斯人之逝。“存心史”、“以血书”,为至高赞誉,而又何其沉痛,最合挽李汝伦。“无情岁月存心史”、“至性文章以血书”,非诗词大家,非深知而具真感情者,断难写出如此深沉慷慨之句,洵为可传之佳联。

新疆于钟珩先生闻李汝伦先生逝世,遥对岭南鞠躬,而以此联敬挽:

    至诚至性,为天地存留正气;

    立德立言,教朋俦识得真人。

联如作者其人,冲淡平和且极工整,极切合李先生之性情为人,于平实自然中见至高叹赏与深切哀悼。“正气”“真人”,最为确当。李先生泉下闻之,当亦一慰。

浙江黄有韬先生挽联为:

    推屈平以后,肝胆文章谁得似;

    算天地之间,芝兰杜若馥难如。

语多雅而对仗工整,誉亦非过。古来诗人中有李先生如此肝胆者,确实少见。

其他如何永沂、王玉祥、刘伯伦诸先生之联,皆亦佳,兹不赘举。

本人承李先生许以忘年交,情笃谊厚,闻其病危旋即得讣讯,哀痛何似!哭之以诗外,亦有联挽之。虽非佳,然出于数十年之了解与深情也,附抄于此:

    至刚至正,我友我师,崚嶒瘦骨一身胆;

    忧国忧民,斯人斯疾,宛转清箫百世音。

瘦骨,李先生一生以骨气、胆略著称,然形体清癯,老来愈瘦。斯人斯疾,冉伯牛危言正行而患不治之症,孔子叹曰:“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李先生杂文与诗皆犀利而感人至深,箫音,借《紫玉箫集》代指所留文字。

李汝伦先生逝世消息当时一传出,飒然而令诗坛惊,而给笔者以永久之痛。及读到一些好挽联,又不禁为今之诗坛而感到庆幸。衰败不堪的挽联,分明还存有一线希望。李汝伦先生灵堂,可谓难得一见的当代佳挽联展示。但愿不是最后的辉煌,切盼此后还会陆续有佳挽联出现,而为当代文化保留一点颜面。

(前刊《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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