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教坛春秋】用“文心”歌唱生命——管建刚老师的小学生作文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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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建刚老师的作文教学在中国小语界独树一帜，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他以“文心技巧”为作文的第一要务，有效地培养了学生写作上的发表意识、读者意识、真话意识。他认为，写作兴趣和写作意志是作文教学的核心要素，写作兴趣是写作的第一能力，写作意志是写作的第二能力，让学生有兴趣写、有意志写是提升写作教学境界的必由之路。他的先写后教、以写定教、顺学而教的作文讲评课等深得写作教学的要义，已经形成了烙印着管建刚老师自己特色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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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自己的话  写自己的事

【管建刚】小学作文教学，最重要的当然是作文兴趣。而作文兴趣，最重要的是学生写出作文后，有写作的成就感。这个成就感，是教师在作文教学上最要做的一件事。也就是，儿童作文教学的重心，在学生写出作文之后，而不是写作文之前。一直以来，我们的作文教学是以学生写出作文之前的指导，为重心的。学生写出作文之后，反而弱化，甚至淡化。我把以“作前指导”为核心的作文教学，称之为“前作文教学”，以“作后讲评”为核心的作文教学，称之为“后作文教学”。当然，“后作文教学”不只是“作后讲评”，还包括作后学生作文的“发表”与交流。

【陶继新】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足见“乐”之重要。而您说的兴趣，就是让学生处于“乐”中。不过，小孩子的兴趣来得快，有的时候，也去得快。何以让其拥有长久之乐，则是作文教学应当研究的问题。而您所说的让学生有写作的成就感，则激发了学生的兴趣，特别是拉长了其兴趣的时空。兴趣时间的拉长，还会形成一种热爱写作的意志品质。而这种品质一旦形成，写作也就自步入到一个自愿写作、乐于写作的良性发展的轨道了。而您所说的“后作文教学”，则是让学生写作推向了一个更高的境界。

【管建刚】前作文教学，有两个基本的假设，一、假设学生是没有东西可写的，二、假设学生是不会写的。我们先谈第一点。学生到底有没有写的东西。很多老师都抱怨，学生作文没有写的东西。这个抱怨实在很没有道理的。我对老师们说，一个人只要活着，就有写不完素材。关键是，你要允许学生写自己的事儿。打个比方，假设一会警察来了，将管建刚投进监狱。监狱里，允许我用笔和纸，允许我写，一年半载，管建刚从监狱里出来，一定拿出一部书稿，书稿的名字叫《我的监狱生活》或《监狱揭秘》。一定可以。为什么？监狱，一个充满故事的地方。一个没有故事的人，根本不可能进监狱。所有进了监狱的人，都是有故事、大故事的人，只是到后来，故事的主人把握不住故事的尺度，以至于“故事”成了“事故”，只好进了监狱。对写作而言，事故比故事更精彩。很多调皮、捣蛋的学生，一到写作文，居然就咬指甲或笔头，怎么也不知道写什么。调皮、捣蛋鬼身上的故事，我们老师也能给他们数出不少来，为什么他们觉得没东西写？他们以为，自己身上那点破事怎么可以写成作文呢？不写自己的故事、不写自己的喜怒哀乐，不敢真实地写出自己的喜怒哀乐，背后是作文教学的不民主、不自由。

【陶继新】很赞同您的观点，只要活着，就有不乏写作的素材。那么，为什么学生还害怕写作文，甚至不会写作文呢？您点到了关键处，那就是作文教学的不民主、不自由。老师一厢情愿地出一个作文题目，让学生按照老师的意图去写。如果老师出的题目与学生的生活相契合，写作就不会困难。可是，有的老师所出的作文题目与学生的生活实际相差甚远，学生不知从何入手。为此，只好生编硬造。甚至有人认为，大人的不诚实，是从小学生作文造假开始的。今天我们不论述这一说法的科学性，但有一点却是值得我们注意的，那就是写作教学不能强人所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学习写作不久的孩子呢？相反，如果让学生写其生活中熟悉的事情，感兴趣的事情，甚至是大人看来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捣蛋调皮之事，他们就不会“咬指甲或笔头”，而是很快进入状态，且写得饶有情趣，有的甚至还可以让老师惊诧于孩子何以能如此高的写作水平。

【管建刚】第二点，老师经常假设学生不会写作文。叶圣陶先生说，怎么说就怎么写，换句话说，一个人只要会说话就会写作文。当然，说和写之间是有不同的。然而，从降低作文的难度来说，叶老的话是对的。语文老师假设学生不会写作文，首当其冲的，认为学生没有“语言”，有一些作文课上，居然还会提供所谓的“好词好句”，以“帮助”学生写好作文。这真是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学生究竟是在作文中专注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和经历呢，还是要努力地用上老师的“好词好句”呢？日常的语文教学，都非常注重语言的积累。认为只有积累了，才能写作文。事实上，一个人积累语言的途径是非常丰富的，看电视、看新闻、看报纸、听大人聊天、看街头的广告等等，都是。一个人出生后，一无所有到能用口语较为流畅地交流，没几年的事。小孩六周岁上学，这说明六月的儿童的语言储备，已经比较丰富了。学生写作文没有语言，不是真的没有，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语言，是可以写作文的。他们以为，写作文就要像书上的语言，老师要求的语言，不能是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语言是老土的，不入流的。由于讲评课的需要，我批阅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作文，有的班级，50个学生的作文，没有一个“给力”，没有一个“羡慕嫉妒恨”，没有一个“土豪”，而现实生活中，学生经常使用啊。有的班级，写到爸爸妈妈，没有一个使用的是“老爸、老妈”，用的居然是“父亲母亲”。

【陶继新】作文，从外延上来分有两大类：一是口头作文，二是书面作文。只要会说话，就会写口头作文。管老师，前几年我到农村老家去，与一位从来没有上过学的老农民聊天，而我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录了音。结果，我稍作整理，竟然是篇相当好的文章，这让他惊诧不已。如果对这个老农民说，现在我给你录音，要让你写一篇作文，他恐怕就说不这么好，甚至不会说话了；因为他从心里认为，他是不可能说出文章来的。由此让我想到学生的写作，在教师让其写作的时候，他心里也有了一种思维定势：那就是写作文太难了，我可写不好啊！这种思维定势怎样形成的呢？固然与其本身有关，而与老师的关系更大。如果老师明确地告诉学生，写作文就是像平时说话一样，我手写我口，我手写我心，简单极了，而且不断地鼓励。那么，学生就不会觉得写作是件难事，而是觉得容易极了，甚至越写越喜欢上写作。其实，老师写文章也有这个纠结，他可以讲得头头是道，可一让他写篇文章，就觉得无从下手了。这几年，我在这方面作了一个大胆的尝试，那就是通过说来写书。比如我与教育部语言文字管理司司长、北京大学博士生导师王登峰、台湾高僧空海法师、小学语文特级教师王崧舟等，都是现场对话交流，现场录音，然后整理成书的；而用这种方式与魏书生现场谈了三天，也已出版了三本书。不是说我有多大的本事，是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有可说的话，说出来就是文章，说得多了集结起来就是书。学生还很难说出书来，可是，说出作文来却是易如反掌的。而破解其心中写作难之结，就会让学生写作变得从容而快乐。

【管建刚】一个人在与对方交流的时候，也就是“说”的时候，用的是自己的话，说的是自己想说的事。儿童作文，我用一句话来说，那就是“用自己的话，写自己的事”。您上面例举的，面对面的交流，这种“说”，是有用的，是一种真实地交流。儿童作文，写出来后，没有这样一种“交流”，导致了“作文”成为“作业”。10多年来，再忙，我都坚持一周出一期《班级作文周报》，发表这一周学生写的作文，目的就是让“作业式的作文”，回到?“表达的作文”“倾吐的作文”“交流的作文”。

【陶继新】“用自己的话，写自己的事”说得好！能说就能写，有事就有可写的内容。但是，学生心里往往难以树立起这个自信来，您每周出版一期《作文周报》，让很多学生的作文在这个报上发表，这不但激发了他们写作的兴趣，也让他们感到写作就是这么容易。当没有了畏难情绪，且有自己的大作不断“问世”之后，就不但打破了写作的神秘感，还会积淀成一种自信心，生成一种自豪感。自信心与自豪感，则是写好作文的内在能量。

【管建刚】回到“语言积累”的问题。语言要不要学习、要不要积累，要。然而，这种积累，不是改变学生原有的语言积累和语言风格，一个人的语言风格实际上是先于语文学习而存在的。背诵积累最多是对学生原有语言风格的改良，而不是改变。如果说，“用自己的话，写自己的事”之外，一定用心学“别人的”，那就是“别人的结构”，即“自己的话、自己的事、别人的结构”。口头语和书面语，最大的不同是，一，口语罗嗦，书面语干净，这就是我为什么总结出类似“‘我’病”“‘关联词’病”“‘连词’病”“‘我想’病”等语言病的原因。陶老师您在整理与空海法师、魏书生老师等人的录音中，一定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二，口语的表达，很少有讲究结构的，有准备、有目的的演讲除外。陶老师，不知道你在录音采访中，是不是有准备的？如果没有准备，整理录音成书稿的时候，是不是考虑了书的结构？书面语的作文，要讲究结构的安排。语言，可以从生活的很多的渠道获得，语言的结构，特别是篇章的结构，大都只能在阅读中获得。长期以来，阅读教学在语言积累、语感培养上，取得了很大的成果，然而在“篇感”积累和培养上，少有突破，这也就是我近年来研究“指向写作”的阅读课的重要成因。就我而言，“指向写作”的阅读课，是我的作文教学研究的必然补充和必然走向。

【陶继新】您说的“语言积累”很有新意，也很有道理。2008年，我与一位名校长第一次现场录像对话时，漫无边际，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结果，就出现了您所说的结构问题，也就是您所说的“篇感”出了问题。有了第一次的教训，以后的对话，就先列提纲，再进行对话。这样，结构问题基本解决了。比如我与空海法师的对话，绝大部分的网上可以看我们的12个多小时的视频，则有了相对的条理性。再就是您所说的一些口语甚至口病，我在对话中也是存在的。不过，会越来越少，尽管不会绝迹。因为在看自己的视频时，我会发现其中的问题，然后则尽可能地改正；对于不太合适的语句，有的也要做适当的修改。但不会太多，不然，就失去了自己的语言风格。其实，即使书面语言，也会有一些如口语一样的口病，比如常用“于是”“可是”等。这种本不应该有的毛病，也在努力地改；但绝大部分内容不改。比如我在与您对话之前，曾先后与专家、局长、校长、老师、学生先后采取这种即兴对话的方式，已经完成了几百万字，并随后正式发表，也是几乎不作修改。这就涉及到语感与文学评论上所说的“语言惯性”的问题了。不过，不满意的情况时有发现，有些对话文章修改之后会更好一些，可是，我没有再去改，想留下这个“生态文本”，让别人感觉陶继新的文章并不尽善尽美，也让我自己更好的努力。您所说的“语言积累”非常好，那就是要用“自己的话”来写文章，形成自己的语言系统，而不是别人的，更不是从其他书上抄来的。没有大量且持久的语言积累，写作就很难进入到游刃有余的境界。

外部观察习文  内部心灵介入

【管建刚】下面谈谈“观察”这个问题。一直以来，作文教学强调的都是“观察”。观察，有两种，一种是外部观察，眼睛看、耳朵听、鼻子闻、用手摸等；一种是内部观察、自我观察，即“看”“听”自己的内心世界。小学作文教学强调的“观察”，实际上是“外部观察”。然而，“外部观察”不是作家的职业属性，而是科学家的职业属性。作家的职业属性是“内部观察”“自我观察”。两个“观察”，很容易混淆，因此，我将科学家的观察，称之为“观察”，将作家的内部观察、自我观察，称之为“敏感”。一个人的写作能力的关键，不是“观察”，而是“敏感”。写作的发现，本质上缘自于内部的“心灵”的发现，只有介入心灵的观察，才是由“物理条件”下的观察，蜕变为“化学反应”后的发现。一件事情有没有意思，值不值得写下来，重要的是心灵的体验和心灵的发现。同样的一个地方，有的人觉得美妙无比，有的人觉得很一般，甚至大失所望。我们去看美丽的桂林山水，会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小孩子对此可能没啥感觉，他感兴趣的是乘船划水。课上，搞一个活动，你老师以为，学生有话写了，不一定的。对于同一个活动，有的人有话写、想写，有的人没话写、不想写。因为，同一件事到同一个人的“心里”，心灵的反应不同。就像同一个女孩子，到两个男孩面前，两个男孩的反应可能是一样的，也可能是不一样的，一个喜欢，一个不喜欢。写作，说到底，是心灵的活，不是眼睛的活，不是耳朵的活、鼻子的活。改革开放的30年，我们作文教学几乎一直走“观察——阅读——作文”的路，强调“眼、耳、鼻、舌、身”的器官感受，将最为重要的、内在的心灵的发现，放在次要的地位，我以为，这是一个致命的“次要”。真正写作的人，是关注内在自我的人。写作，重要的是表达内在的自我。不去关注守护、捕捉内在的世界，你就永远不会敏感。一个不敏感的人，永远不会进入写作的丰富、绵长、恒久。雨果说，世界上最宽阔的东西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心灵。这话，不只是诗意的描述，我以为，还是真理的阐述。

【陶继新】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足见情是何等重要。而《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则说：“观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看来，观察的时候，都应当有情与意的在场。当然，不同的人，流淌在心中的情与意也是不一样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同一景物映照在不同人心里之后，折射出来的心灵状态是不一样的。没有心灵的“感应”，只有外部的观察，是不可能写出好文章来的。您上面所谈的观察之所以停留在强调“眼、耳、鼻、舌、身”的器官感受上，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或者无意间过滤掉了一个核心要素，那就是“意”，佛教经典《心经》在说这些的时候，没有将“意”剥离出来，而是将“眼、耳、鼻、舌、身、意”放在一起说的。心灵具有巨大的能量，观察如果没有心灵的介入，不但少了能量，也少了灵性。有心灵，才有灵感，才有妙语佳句，才有佳作纷呈。世界上的所有文学巨匠，都是心灵丰富的人。既然如此，在指导学生写作的时候，教师心中就不能只将观察的内涵锁定在“外部观察”层面，而应当特别关注学生的“内部观察”。不然，就进入不到“写作的丰富、绵长、恒久”的境界里。

【管建刚】“眼、耳、鼻、舌、身、意”的修炼，最难的恰恰是”意“。一个人可以管住自己的眼、可以管住自己的鼻子、管住自己的舌头、管住自己的身子，盘着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然而，脑子里的“意”左冲右突，难以安顿。“意”的艰难，恰也说明，“意”的重要。因此我以为，“眼、耳、鼻、舌、身、”和“意”，可以用两个概念区分开来。上网输入”盲人作家“，可以出现很多。为什么盲人可以成为作家？海伦凯勒，不只是盲、而且聋，为什么这两个观察最重要的器官，不起作用了，也能成为最优秀的作家？“意”也。

【陶继新】我读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很多次感动得泪流满面。像她这样的残疾之人，竟然可以考上哈佛大学，这在一般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何以如此？您所说得对，意也。写作也是如此？技法固然重要，可如果没有丰富之“意”，再好的技法都不可能写出好的作品来。就说去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吧，他在小学五年级时就辍学了，在农村劳动长达10年之久，更没有在风华正茂的时候进入一流的高等学府。与他同时代的人有的上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有的还成了文学博士；可是，他们为什么没能登临诺贝尔文学奖的殿堂呢？他们的学识与技法难道赶不上莫言吗？非也。为什么呢？如果看看莫言的童年、少年与青年时代，看看他的“生命中的贵人”母亲，就一切皆了然了。他不但有生活，还有属于他自己的生命感悟，即属于他的“内部观察”与心灵突围。看来，观察，哪只是外部看看而已？

【管建刚】我的作文训练系统里，有一个“敏感力训练”，实际上是“意”的训练。很多老师看了“敏感力训练”，活学活用，说，学生的作文好多了，作文不干巴巴了。语言有什么“干”和“湿”的呢？一个人写自己的内部的语言，只要是自己真心想的话，而不是编造的话，那一定是带着自己体温的话；只要是带着自己体温的话，那一定是温暖的、湿润的话。凡是没有自己的心里的话的，只剩下外部的观察和描述的话，往往是干巴巴的。学生不爱读说明文、科普文，原因之一就是，这些文章的外部观察和描述的话多。以下的话就是干巴巴的：“下节是语文课，老师说要检查背诵情况。课间，我连作业都不写，一直在背书。课上，我的同桌被老师抽到了。他背得不熟，老师说，下午还要查他。等了半天，老师也没抽到我。”加入丰富的内部语言，完全可以成为一段很不错的话。怎么加入“内部语言”？听到老师要检查，是不是有内部的反应？加入内部的心里反应的话：“下节是语文课，老师说要检查背诵情况。糟了，糟了，我以为明天老师才会检查，昨天做完作业还上了一个小时的网，怎么办怎么办？要是背不出来，传到妈妈那，不被骂死了才怪，怎么办？ ”“②课间，我连作业都不做了，一直在背书”，“我”为什么课间一直要背书呢？心里有什么反应呢？写下来，那就精彩了：“②课间，我连作业都不做了，一直在背书。万一老师抽到我，看我背的急急忙忙，批评我，要是老师抽到我会背的，多光彩。我有两个地方不是很熟，老师都有火眼金睛的，专门抽你背不出来的地方，要是抽到我不会背的地方，那惨了。快，趁课间还有几分钟，临时抱佛脚，抱得熟一点。”问题是，我们的学生写作文，只知道写外在的听到、看到的。他遗忘了还有一个无比重要的内部的世界。

【陶继新】“敏感力训练”要求学生不但要写外部世界，更要写内部世界，而且要写得细，写得活。这种内部世界，有与人相同处。比如你上面谈到了那个同学的心理活动，有的同学也会有类似的心理活动，可是，一般学生没有写出来，而他写出来了，这就让同学们产生了心理上的共鸣。也有与人相异处，因为毕竟这是他的经历，其中的细节部分，包括语言，都是属于他自己的，有“这一个”的特点，所以，又让同学们感到他有不同于自己的精彩处。而这些，都必须有两个元素：一是真实。因为真实，其感才有生命的基础。文学作品也需要真实，只不过其真实是艺术的真实，尽管也来源于生活，却又高于生活。对于学生作文，我们不要求太艺术化，也不要有多少的超越。可是，真实无疑是其写作的生命所系。二是要有一定过滤生活素材的能力。并不是将所有的事与感都收录文中，也还是要有一定取舍的。所取一定要与“意”相关。《周易》说“立象以尽意”，而学生作文取材的时候，不管是摄取外部材料还是内部材料，要也随“意”而行，而不是信马由缰，不分主次。

三分文字技巧   七分文心顿悟

【管建刚】陶老师，聊到这里，有一个问题很有探讨的必要：作文有没有技巧？是否“意”最重要?如果是，这个“意”，除了指“作者的内心”“文章的中心”外，还有什么内容？根据我的了解，绝大多数一线教师认为，作文有技巧。按常识，作文也应该有技巧，市面上，不少的书，谈作文技巧的，悬念，倒叙，拟人，比喻，对比，都是。然而有人问鲁迅，鲁迅回答了12字：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等于没说。鲁迅写过一篇文章，很好玩。大意是，做鞋匠有技巧，爷爷修鞋子，孙子想要修鞋子，一定可以。做臭豆腐有技巧，爷爷做臭豆腐，孙子愿意，一定也可以。没听说，爷爷是作家，孙子要做作家，一定可以。鲁迅得出结论，作文这东西，没有技巧。夏丏尊，叶圣陶的亲家，《爱的教育》的第一个翻译者，他说写作文的第一技巧是“读者意识”。大作家老舍，说得最彻底，也最让人绝望，写作文，“最大的技巧就是无技巧”。作文到底有没有技巧？我们说“有”，大作家说“没有”，我们连有没有“技巧”，都没有搞清楚，去教作文技巧，会有什么结果呢？

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一直在寻求答案，这个回答太有必要。到目前为止，我的解答是：说“有技巧”的，那叫“文字技巧”；老舍、鲁迅们说的“无技巧”，那叫“文心技巧”。张志公先生说语文学习“三分课内，七分课外”，我说作文教学“三分文字技巧，七分文心技巧”。?“文心技巧”高，“文字技巧”低，小学作文教学是不是“从低到高”呢？不是的。一个人的“文心技巧”打好了，所有的“文字技巧”到了他手里，都是活的。“文心技巧”没打好，所有的“文字技巧”到他身上，大都会僵化，写出来的作文，千人一面，千篇一律。那么，“文心技巧”究竟是什么呢？我目前的研究，它有六个要素：发表意识，读者意识，真话意识，作品意识，现象思辨力，心灵敏感力。

【陶继新】同意您的观点，因为这个问题我在30年前也思考过，那个时候在曲阜师范学校教《文选与写作》课。有的学生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但是，我觉得没有您说得好：“文心技巧”与“文字技巧”。不过，我曾有一个观点，认为文心技巧中的技巧，不是一般性的小伎俩，也不是一般的写作方法，而是一种高级智慧。它是作者优质心灵的外显。古人为什么说“文如其人”？除了人格道德因素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属于他自己的生命经历及其感悟，以及由此形成的一种文本内涵风格。而且，这是写好文章的本，本立而道生。我不认为我自己是写作的高手，可是，我却知道我有属于自己的写作之本，因为我用自己的思想人品与生命经历，构筑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文心。管老师，毫不夸张地说，我的三十多本著作，从每本书甚至每篇文章都可以寻出陶继新的心灵影子。我曾经先后给120人的书写过序言，从来没有用过任何人已经写好的文字，篇篇序言，都烙印了陶氏笔迹。这并不高尚，只不过有一个做人的底线而已。所以，文心也是良心，也是良知，也是生命磨难。当然，还不止于这些，对于小学生来说，还没有多少生命磨难，可是，其跳跃着的鲜活的童心，却是大人不具备的。在冰心老人98岁的时候，我去北看望她，尽管当时她已经不会说话，可是，我总可以从她的脸上寻到那份世上最美好的儿童之美。直到今天与您对话的前两天，再看当年与她的合影，还是感动不已。所以，儿童的文心，还有童心之美，还有纯洁之美，还有“道法自然”之美。有了这样的童心，才能写出儿童的世界，才能写出真正的文心。这是不是智慧？是的。老子之所以说“复归于婴儿”，当是一个最好的诠释。

如果说“文心技巧”是本的话，“文字技巧”则是末。这并不是说“文字技巧”不需要了，这正像鲜花一样，如果没有绿叶相衬，花也不会摇曳出千姿百态的美。非常欣赏您上面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的“文心技巧”打好了，所有的“文字技巧”到了他手里，都是活的。所以，写作要适当地研究技巧，但要适可而止，不要太过追求。我现在写作的时候，并不考虑文字技巧，而是言随意行，不假雕琢。不过，以前也曾在文字技巧上追求过，而更多追求的是文字的华美。今天，这些已经成为我不堪回首的羞辱之事。人各不相同，文字也不应当一样。你可以写得华彩迭章，也可以写得朴实无华；但都应当是从心中流出来的。那样，就会如山涧流水，沛然而去，叮咚作响，传递出大自然的纯美之音，给人以赏心悦目的美感。

【管建刚】陶老师，您的“文心即良心”，我深有感触。我常说，不要把作文教学窄化，不要以为阅读有道德属性，写作也有道德属性。这个道德属性，就是您讲的“文心即良心”。当然，跟儿童谈，不用如此高调，可以渗透。陶老师，2000年，我开始办《班级作文周报》，办了一年，学生的作文状态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学生的作文能力也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当时我想不明白，简单地以为，有了兴趣，作文自然就好了，现在我当然明白，一张《班级作文周报》，解决了学生作文的发表意识、读者意识、真话意识和作品意识。我认真教作文、研究作文15年，最困扰我的是“真话意识”。做人，要讲真话；作文，要写真话。这个观点一点也不新鲜。然而要在中国实现，却很艰难。课程标准讲，不要让学生的作文说假话，空话，套话。很多时候，你要了解真相，要倒着读文件。文件上说，要厉行节约，那往往说明，公款吃喝很厉害，很不节约。文件上说，要多干实事，少说空话，那往往说明，说空话、做纸上文章的人很多。课程标准的话，倒着读，现实中的学生作文的状况：到处都是空话，假话，套话。朱光潜先生的有一句话，我记得很牢：“很多人不会写作，是因为从一开始就走上了说谎的路。”我相信，人是喜欢说真话的动物。一个人，一天到晚都说假话，他做梦的时候也会说真话。莫言说：“生活中我可以猥琐，可以装孙子，拿起笔来，走到文字的世界，那就要色胆包天、贼胆包天、狗胆包天。”文字的世界，没有足够的勇敢，就不可能说真话。鲁迅为什么能有那么多匕首般有穿透力的文章，首先在于他的写作的勇敢。从这个意义上讲，作文教学首先不是技巧的事。真正的作文教学是一定包含了人和人格，也就是您说的“良心”的。当然，在我的作文教学的概念里，这是“文心技巧”的一部分。

【陶继新】要说真话说起来真的太简单了，可是，要想真正做到，难乎其难。陶行知之所以说“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千学万学，学做真人”，也许像您说的是要倒着读的。不过，如果要想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要想写出比较好的文章，确实还不能离开真。比如一个不爱学生的老师，不管其如何花言巧语，学生也可以感受到他的假。写一篇文章，如果作者不怀真诚之心，不管其如何“妙笔生花”，写出来的文章也是没有真味的。遗憾的是，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抑或人格出现了问题。当我们明白了这个道理的时候，首先就要做一个真实的人。因为书面语言与口头语言，一旦与行为语言相抵触，其人格就会受到质疑，其内容也会相应失色。《中庸》甚至说：“诚者，天之道也。”还说：“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其实，《中庸》主要就讲了两个问题：一是中庸，二是诚，即真。所以，我不但自己背诵了《中庸》，还让两个女儿全部背诵，又让她们的孩子也全部背诵。尽管背诵了也不一定就真诚了，可是，它会经常给你以生命的提醒，让你不离真诚，做人如是，写作亦如是。而且，当做人真诚的时候，就不会太累，因为很多事情变得相对简单了，不需要考虑这个那个的问题，而是以真为本，于是，生命反而有了更多的快乐。写作也是这样，在写真事、写真理、写真情的时候，心中便少了顾虑。更重要的是，真永远是与美、善联系在一起的，有了真，美与善也往往相继而来了。

【管建刚】您说得真好。有一次，我请教著名作家沈石溪先生，小孩子写什么，最有话。沈先生几乎不假思索，答：写自己的委屈。我深以为然。委屈、不满，之所以痛苦，在于人的丢不下、放不开，反复咀嚼。而反复咀嚼的内容，正是最有话说的，说起来最细致、最细腻、最能打动人的。小孩子对谁的委屈、不满比较多？跟他相处时间最长的人。三类，一，家长；二，同桌；三，老师。两个家长侍弄一个孩子，都感觉应付不过来。一个老师应付50个孩子，当然也有应付不过来。学生对老师的委屈和不满，很自然。问题是，这样的委屈和不满，学生敢不敢写。不少作文题要唱老师的赞歌。事实上，很多的赞颂之情是要离开之后，才萌发的。一个人从来没有离开不过家乡，是不知道什么叫“家乡”的。一个学生还在你的班上，其实说不上、或者不愿意说感恩话的，学生会认为，这叫“肉麻”。这也是由学生的年龄特征所决定的。

我们班有一个学生写：

管建刚是一个无任何外表特征，无一点表情的双性动物。朱业盛，你知道吗？管建刚就是以互相发表作文为诱惑——纪念卡，让我们为他疯狂写作。原本的好朋友竟翻起老本来。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就是木偶，管建刚的木偶。不要为管建刚活着，要为自己活着才是最好。同学们，朱业盛，如果你们还在被文字的力量吸引，快和解吧！就算达到“诺贝尔文学奖”又能怎样，风光的是自己吗？NO，是那个管建刚，我们写得多好，管老师名声就有多高！

看到这样的文字，我很开心。当学生拿起笔来，不再把老师看作是权威，而是平等的，可以挑战乃至挑衅的，这才是作文教学中最需要的教学品质和教学力量。 

【陶继新】沈石溪先生说得很有道理。为什么？想想古今中外的大作家，我们就明白了。真正能留存在我们生命记忆里的作品，往往是作者生命最痛苦的回响。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有一段特别经典的话语：“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是啊，这些经典之作，都内涵着作者生命深层的痛苦记忆，而这些记忆，又与其内在的韧性精神合而为一，才有了流传千古的佳作。学生不可能有这么多的磨砺，而委曲，便成了他们当下最不能忘怀的记忆，甚至其中的一些小的细节，他们都记忆犹新，特别是心理的痛苦，更是耿耿于怀。当这些生命记忆书写成文字的时候，当然就有了真实而又动人的作文。

再说你们班学生写您的那篇文章，文笔相当犀利，表意也特别清晰。为什么会写得这么好呢？因为他是直抒胸怀啊！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您教学的民主与自由。如果是其他教师看到这样的作文，肯定会暴跳如雷，对这个学生大加批评的。这个学生知道您不会这样，不管其如何“放肆”，只要写真话，抒真情，您都会予以鼓励的。有了这种自由的心灵场，学生就会“肆无忌惮”地写出自己千奇百怪的感受，形成佳作纷呈的奇观。而您的“放纵”，则让他们更加“胆大包天”地去写其或委曲或不满之事。而且，自由状态下的写作，往往会有灵感闪现，从而让作文拥有超越常态的亮色。如此循环往复，就会如“火上浇油”一样，让孩子们更加爱上作文。

研究“吃”的东西   提高“作文意识”

【管建刚】陶老师，说到作文教学，必然要说到小学作文教材。目前的小学作文教材，是以“附带”的形式出现，即一个单元后，出现一个作文题，占一两个页码。单从页码来看，就是一个附带品。并且，一单元的课文跟所跟的作文，大都没有什么关联。有的时候，学了写人或记事的课文，作文要求写新闻稿或者建议书；也有的时候，学了几篇说明文，要求写一个想象中的故事。更为糟糕的是，小学作文教材，是以文体知识为线索的：看图作文、编写童话、状物作文、写景作文、写人作文、记事作文、写日记、写新闻、写建议书、写请假条、写调查报告、搜集资料写作文、扩写改写、写信、写读后感……小孩子写作文，处于马不停蹄的“奔波状态”：才写了“事”，又得写“人”；才写了“人”，又得写“景”；才写了“景”，又得“状物”；才“状”了“物”，又得写“建议”……教师教得力不从心，学生学得应接不暇。说“教得力不从心”，老师要对付那么多种类的作文，真不是个简单的事儿；说“学得应接不暇”，这个刚上手，还没捂出点热气，又塞来个新东西。“猫头上抓抓，狗头上挠挠”，什么都学，什么都没学出个样，只好“猪头肉，三不精”。

钢琴、手风琴、小提琴、大提琴、琵琶、吉他、笛子、箫，乐器种类繁多，学乐器，没有人说，要从“钢琴”到“箫”，所有乐器，通学一遍。篮球、排球、台球、桌球、九球、乒乓球、橄榄球、手球、羽毛球、网球、高尔夫球，球类也多，学打球，也没有人说，要从“篮球”到“高尔夫球”，所有的球，通学一遍。爱读书，好事；你若想，古代的、现代的、流行的、经典的、黄皮肤的、白皮肤的、黑皮肤的书，全不放过，通读一遍，阎王爷知道了，一定生气，哪有那么傻的人，召你去得了。一个人再有天赋，也禁不起瞎折腾，姚明打球，若要从“篮球”打到“排球”、“排球”打到“橄榄球”、“橄榄球”打到“羽毛球”，一轮回下来，估计姚明该宣布退役了，想必，那个姚明也没资格去“宣布退役”。儿童作文，要从“全面发展”的“全面平庸”里，解放出来。儿童作文要练好作文的基本功。根据我和我的团队的实践和研究，儿童作文的核心素养是“写故事的能力”，简称“故事力”。——讲清、讲好自己的故事，那是儿童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作文能力。

故事力，好比练武之人的桩功、掌功；各种文体，好比各路拳术的一招一式。桩功、掌功没练好，招式再漂亮，一上阵，马脚尽露，花拳绣腿，禁不起人家结结实实的一巴掌。三年级作文，老老实实地让学生学写故事；四年级、五年级，让学生老老实实地学写故事。咬定故事不放松，三到五年级，三年时间，打好了“讲故事”的底子，六年级，学写信、学写新闻、学写读后感之类，易如反掌。好比一个人的腿功、腰功、掌功练好了，练什么拳都快。盯住故事，写上三年，每个孩子能看到自己的进步。只有看到自己的进步的姿态，才会喜欢作文。喜欢“有望”的事情，不喜欢“无望”的事情，小孩大人都一样。一个会写故事的人，我不担心他不会描写，会抒情，乃至议论；一个会写故事的人，我不担心他不知道写外在的景、内在的情。一个会写故事的人，写信没什么难的，不清楚模式，好办，拿样本，看着写，错不了。一个会写故事的人，写新闻，一搜“新闻写作格式”，三下五除二，入门了。有了“故事”，写童话，好办了；有了“故事”，看图作文，好办了；有了“故事”，写“人”好办了；有了“故事”，写“动物”，也好办了。

【陶继新】您对当下小学语文写作教材的批评，可谓入木三分。休说小学生，就是中学生，都写好这些文体也不容易。写作教学也要“因材施教”。小学生喜欢什么？故事啊！您在这方面更有经验，一个好的故事，你给小孩子讲一遍，再讲一遍，甚至讲上十几遍，他们不但不感到厌烦，反而兴趣越来越浓。这就是小孩子的心理特点，“知其心，然后能救其失也。”相反，如果不知其心呢，就不可能救其失，让作文教学变成一道难解的“方程”。

管老师，您说得对，故事写好了，再写其他文体作文的时候，也就变得相应容易。首先，学生感到写作好玩，有趣的时候，也就有了写作的动力。同时，虽然文体不同，却有其内在的链接。故事写好了，也就从某些方面架设了与其他文体的通道。

我在《当代小学生》担任主编期间，有机会在全国采访过不少在小学阶段写作就崭露头角的学生。我发现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从小都喜欢听故事，读故事，写故事。有的在8岁的时候就出版了诗集，现在已经很有水平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您不但让您的学生现在喜欢上了写作，而且还点亮了其未来的前程，让其生命更加精彩。

【管建刚】说到小学作文教材，也必然要牵扯到教材的选文。“吃什么”往往“长什么”。遗憾的是，语文教材的选文注重了阅读的道德属性，而忽视了阅读的专业属性。什么是阅读的专业属性？张艺谋看电影，刘谦看魔术，莫言看小说，书法家看书展，画家看画展，跟我们普通人看电影、看小说、看书展、看画展不一样。不一样在哪里？他们是专业的人看专业的事。阅读的专业属性，在于它的表现手法，而不是表现的内容。童话小说的《白雪公主》和电影的《白雪公主》，有什么区别？小说《红楼梦》和电视剧《红楼梦》，有什么区别？内容上，只要忠于原著，没什么区别。区别在表现手法，电影、电视剧的表现手法和小说的表现手法，不一样。语文教材的选文，忽视了乃至遗忘了作文教学，有着铁一般的事实表现：

如(1)，小学生作文，一般都写自己眼中的人、眼中的事，一般都用第一人称写，然而，不管你去翻阅哪一个版本的语文教材，课文大都是第三人称的。一个人读“第三人称”的课文，拿起笔来，却要写“第一人称”的作文。好比一个人学的是“拉丁舞”，到了舞台，不让她跳“拉丁舞”，非要她跳“民族舞”。不说荒谬，至少让人慌张。学生作文里常写“管老师心里想”“妈妈心里想”“爸爸心里想”，原因是“第三人称”的课文常写“小猫想”“老鹰想”“他想”，“第一人称”的作文和“第三人称”的阅读，混淆起来了。如(2)，教材里所写的人，都是名人的故事。《虎门销烟》，林则徐的故事；《但愿人长久》，大文豪苏轼的故事；《徐悲鸿励志学画》，大画家徐悲鸿的故事；《李时珍夜宿古寺》，名医李时珍的故事；《维生素C的故事》，与哥伦布有关的故事；《郑和远航》，郑和的故事；《司马光砸缸》，司马光的故事；《郑成功》，民族英雄郑成功的故事；《把我的心脏带回祖国》，著名音乐家肖邦的故事；《小草和大树》，著名作家夏洛蒂的故事；《轮椅上的霍金》，伟大的科学家霍金的故事；《钱学森》，著名科学家钱学森的故事；《聂将军和日本小姑娘》，元帅聂荣臻将军的故事；《最大的麦穗》，哲学家苏格拉底的故事；《莫泊桑拜师》，大作家莫泊桑的故事……多着呢，读着这些课文，学生只能满脸羞愧：只有像名人的事才能写成作文，我那点小事、破事，哪能写作文？

很多人批评语文教学的问题，实际上，说的大都是学生的作文能力低下。而学生作文能力的问题，跟他们日常努力“吃”的东西——语文教材的编写，有着重要的关联。语文教材的“作文意识”的缺失，还有很多，不展开谈。我不敢期待我们的教材选文可以指向表达。但我深深地期待，我们的教材选文能多“眷顾”一下作文教学。

【陶继新】语文阅读教材除了太多的道德属性之外，还有一些游离学生生活太远的政治属性。这并不是说不让学生关心政治，而是要让他们的关心不要太空，更不要太假。其实，政治就在生活中，隐蔽性的政治教育，往往可以起到更大的作用。真正好的文学作品，绝对不是政治宣传的直接外显，而是将政治内隐于生动有趣的艺术情节中，从而让读者不知不觉地接纳其政治的诉求。对于孩子尤其应当如此，不是让他们喊什么大的空的政治口号，而是要让他们在有趣的语文学习中，将好的政治意识、道德品质，根植于其生命之中。而现在的教材，还远远没有走进这个鲜活的园地。

再说专业属性，语文课不同于政治课，也不同于历史课，更不同于数学、理化课等，它应当有着很强的语文特点。如何为学生提供工具性与人文性俱佳的语文教材，则是编写者应当很好研究的一个大课题。我们现在的小学语文教材，真正有多少留存千古的名家名篇？遗憾的是，所占比例太少了！亘古不变的经典文本，是超越时代与超越国界的，其中的真善美，闪烁着永远的光芒。那些真善美的特质，不只是属于哪一个国家与哪一个民族的，而是属于世界的。这是地球上所有公民共持的精神财富，而在我们面向世界的今天，这些经典文本特别需要让小学生从小就阅读它，喜欢它，并从中吸取其生命的营养。而没有专业属性的语文教材，则很难满足学生的这种需求。

对于您所谈到了“吃什么”“长什么”的问题，我也有同感。小学语文教材编写者用心当然是好的，可是，当不了解学生的心理与需求的时候，好心往往得不到好报。其实，任何事情都是一样的，不接地气的专家，不可能编出好的教材来。这里的接地气，还不只指听过几次教师的课，作过几次点评，也不只是曾一度被评为名师的专家。因为真正的接地气，是要走进儿童心里的，是要研究出他们到底需要“吃”什么的问题。孩子与大人都是人，自然有共同的属性；可是，年龄不同，其差异可想而知。用大人的思维，来替代孩子的思维，孩子当然不买账。其可怕处还不只在这个浅层次上，更重要的是，孩子不但是学习一般知识的好时候，也是学习写作的最佳年段。如果这个时候讨厌了写作，以后就很难喜欢上写作，甚至一辈子不会写作。而写作，不只是会写的问题，它还是一个人有没有文化品位的一个重要标记。

所以，教材编写者应当有强烈的“作文意识”。那么，就要像您一样入乎其内陆研究作文教学，接地气地研究儿童学习写作的规律。一方面要让他们不断地“吃”那些可以写好作文的东西，另一方面则让他们“吐”出可以写好的作文。如果有更多的语文教师能像您这样，写作教学将会展现出另一道风景。

作文不是作业，好文拒绝套路

【管建刚】除了教材，困扰作文教学的另一个重大因素是：什么是好作文，怎样的作文算好作文。老师的“好文观”一旦发生了偏差，整个作文教学就会一篇灾难。写童年趣事，开头就写“童年就像一个五味瓶，里面有酸甜苦辣咸；童年还像一片绚丽的星空，挂着许许多多童年的趣事。现在，我小心翼翼地摘下几颗童年的星星，让大家一起走进我的童年，一起欣赏我的童年。”“童年是一条清澈的小溪，小溪中有许许多多各式各样五彩缤纷的小鱼。每一条鱼都装载了一个有趣又美妙的故事。现在，我愿钓上一条又大又肥的鱼，与大家一起分享，让大家一起走进我的童年。”?写“一件成功的事”，学生作文开头：“‘失败乃成功之母’，这句话我们并不陌生，在我们的人生中失败已经是家常便饭。每个成功者的胜利都要经历过失败，通过失败我们才能知道自己欠缺什么，然后加以改进，这样才能取得成功，比如: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他一生中就一直在发明杂交水稻，不知经过多少次的失败与坎坷，才发明出杂交水稻……其实，我也成功过！”写“一件烦恼的事”，学生作文开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烦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每个人恐怕都有各自的烦恼吧，我也不例外。”“生活中，谁没有烦恼呢，爸爸妈妈有烦恼，爷爷奶奶有烦恼，老师同学有烦恼，我也不例外，我也有我的烦恼。”我了解到，不少老师都将这样的开头，看作“精彩”。这样的开头，看起来很美，实际呢，没有生命的塑料花，塑料花不只没有生命，很可能还有毒，从此，学生的“作文”进入了“作业”的歧途。

【陶继新】这种所谓“好文观”，往往会引领学生步入套路与作假的写作邪路。而好作文的生命力，恰恰在于创新与真实。遗憾的是，当今不少教师依然在重复着“昨天的故事”，甚至认为这就是教会学生写好作文的不二法门。所以，必须让教师改变观念，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好作文，什么是不好的作文。一篇好作文，开头是比较重要的。有的三言两语，却有引人入胜之妙。不过，有的则未必，关键要自然，特别是要有属于自己的个性，而且还要与全文有着内在的联系。我在曲阜师范教作文的时候，写过不少“下水文”，其中，就专门写过一些“开头文”，并引领学生也写只有自己才有的“开头文”。开始的时候，学生写的“开头文”并没有多少个性，不少学生的开头还是沿袭了过去的老路。于是，我就一篇一篇地分析，说这样的作文的弊端在哪里；不过，如果换一种写法，让它自然些，让它有新意，就会有别开生面的妙道。有的时候，我还会根据学生的作文为他们写“开头文”的“下水文”。结果，第二次再进行这方面训练的时候，他们则有了很大的改观。其中刘利民等同学的作文，几乎篇篇都要有新意。特别是开头，总会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这让我感到，不是学生喜欢走套路，也不是学生就想说假话，而是老师在引导着他们走套路，说假话；相反，如果老师引导着他们走新路，说真话，他们的作文也就有了真味道，也就有了个性。看来，要想让学生的“作文”不进入到“作业”的歧途，首先要解决教师不能进入歧途。老师走正路了，学生的写作也就归入正道了。

【管建刚】关于“什么是好作文”，我想起了去年暑假，作文培训班上的一件事。当时，我给参加培训的老师，发了一篇我们班学生（四年级）写的作文。90%的老师，对这篇作文的评分都很低，认为小学生作文怎么可以这么写呢。作文题为《以牙还牙不是罪》，全文如下：

张承脉、毛以恒、卢婕和任金金，你们这四个臭人，敢写我！

张承脉，你说我什么囧人，我看你就是那一个囧人。别以为你缺胳膊少腿的，我就怕你，瞧你那熊样，左一颗青春豆，右一条鱼尾纹，屁股上还有一颗痔疮！跟个没牙老太太似的，就像光头强他老婆。还有你，毛以恒，我就把荧光粉打破，怎么了？有意见啊？我告诉你，毛以恒，你要是再敢写我的不好，我就把荧光粉扔你嘴里！而不是打破的小事情了。等着瞧吧，红屁股毛猴！我沈阳可不是好惹的，一旦把我惹火了，你就等着进医院吧！

卢婕，你给我记住了：多管闲事多吃屁，少管闲事少拉稀！写我的时候，你笑得很灿烂啊？呀，我就骂你，我不听你话，你是谁啊？呸！你只是一个小小的临时的美术课的小组长，你看看人家汝昀彦，有你这样管人的嘛？人家班长是班长，你是一个小组长，当然不可以相提并论，她在我心里是一个好班长、好同学，你呢？现在要换组长了，我就像监狱里的犯人一样，要重获自由了。我永远也不要你这样的坏组长，宁愿周俞然当，也不希望是你，哼！

马祥致，我就不说了，你只写了我一次，而任金金写我的作文不知道有多少。我冤枉你了吗？章睿哲他们都说是你打开盒子，把“鲨鱼”放到我的课桌里的。我只看到一条绿色的小鱼，没有“鯊鱼”。你放在我桌子里了吗？没有。它自己长脚跑掉的？也没有。我的“鲨鱼”到底哪里去了！我不说你说谁啊，真是奇了怪了。我就看你不顺眼，我就和你是冤家，怎么着？一年级，你把手伸进短裤里饶痒啊，夏天把上身所有的衣服都掀起来什么的，这些毛病，我都忍住了，到了三年级，都不想跟你讲话，我越讲越气，恨不得把你扔进男厕所的马桶里冲掉。

四位大大臭鸡蛋们，你们顶不过我这个“沈诸葛”吧！

而我以为，这是一篇真正的好作文。第一，小作者用了自己的话，而不是书上的话。第二，小作者有了充分的读者意识，他知道这篇作文是写给那几个同学看的；发表在《班级作文周报》上后，所有的同学都会看到。第三，小作者写了自己的事、自己的情，那情是何等的饱满。第四，段落意识也很强。第五，语言十分生动而又穿透力。

认为这篇作文不好的老师，几乎都将矛头对准了作文的“道德性”，小学生怎么可以写那么“侮辱”人的作文呢？对此，我的看法是：（1）写出真实的想法，不是把自己的不满、愤怒藏起来，而是光明磊落地说出来，这比捂起来要高尚得多。细菌在阳光下是不会有多大的危害的。细菌一旦捂起来，放在阴暗、潮湿的地方，那就危险了。（2）道德文章、道德文章，写作到最后，文品即人品，一个人道德的高下决定了文品的高下，这是对的。然而，对于儿童来讲，你必须给他一个慢慢成长的权利，教师不能对一个儿童的作文，用“孔子”的道德高度来衡量，那本身恰是一种不道德。（3）学生只有在这样的写作里，才会逐渐明了语言表达的“度”，明了语言是有杀伤力的。不给学生这样的锤炼的机会，学生到了“自由”的网络上，网络语言就会更加地、也是彻底地失去道德，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在作文教学中，给学生上过这一课。不能仅仅是上一课，要上多课，要让学生不断在实践中去操练，感受到自己的文字由于“度”的把握没有到位，伤害了同学，或者同学也伤害了他，才有真正的效果。教育就是这么复杂，而非老师的一句教诲，一句叮咛。（4）儿童只是儿童，儿童之间的话语争斗，我们看起来很可怕，其实在他们来讲，并没有这么可怕。一位儿童心理学家说：“现在孩子接受信息的渠道多了，他们大量接触到成人世界的语言，却一知半解。比如，他们口中的‘老婆’、‘老公’、‘我爱你’其实只是希望与对方做个好朋友，建立亲密关系，而家长往往用成人世界的眼光去看待。”“儿童口中的‘你滚’‘我再也不要见到你’，其实并非真的叫你滚，并非真的再也不要见到你。”?我们要重新解读儿童及儿童的话语。看来，作文教学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它不只是“教”的学问，更是“儿童”的学问。

【陶继新】我认为，这篇作文的妙处至少有五：第一，他有属于自己的语言，而且很有个性。这一点，恰恰是当今很多小学生不具备的。没有这种能力，就不可能写出好的作文来。所有的小说家，不但因其小说的故事性强、有思想内涵，同时也都形成了自己的语言风格。从这一点说，这个学生很有发展潜力，如果好好引导与培养，他将来有可能成为一位小说家。第二，当下不少学生所写作文的无情与不真，让作文没有了生命的跃动。这个难解的结，到今天很多老师还没有解开。而这位同学所写的是自己对四位同学的不满之情，情感的真实与回旋，让这篇作文有了很强的可读性。这对更多的语文教师指导学生如何写出真情实感，也有一定的借鉴意义。第三，小作者在“讨伐”四个同学的时候，将其反对的理由一一陈述出来，给人言之成理之感。他让我感到，说理是需要事实根据的，也是需要“理论论据”的。这个小作者未必懂得“事实论据”与“理论论据”，可是，在其习作中，却比较好地运用了这两种论据。第四，小作者将其强烈的不满与“讨伐”不是埋藏在内心，而是公之于众，让全班同学都可以看到。这其中不能不说还有一定的“勇气”与“坦诚”。不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做直言心声的小学生，这对于一个人的人格的形成也是有益的。第五，不要将其中的所有谩骂与攻击之语全部当真，他与这四位同学，绝对不是深仇大恨，而其中不乏倜侃与幽默。他的目的之一，也许要以此引起这四位同学的注意，尤其是引起全班同学及老师的关注。

当然，对于这个学生，也要进行善意地疏导。他可以继续行使其倜侃与批评别人的权利，但语言还可以更温和一些、文明一些。我们倡导小学生要文明礼貌，文明用语无疑也是其中一项内容。同时，批评别人的目的，是让别人更好地接受批评，而不是让让他们火冒三丈，以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能因为一篇作文而影响到同学之间的团结友爱；相反，而应当通过作文，达到“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的目的。

在疏导的时候还有两个问题需要明确：一是对于这个小学作文中的词语激烈问题，不能轻易上升为道德问题。即使小学生的一些破坏性行为，有的也并非什么道德问题，而是心理问题，抑或心智不成熟的表现。有了这个逻辑起点，再谈这篇作文的时候，就会更宽容一些，客观一些，公正一些。二是要分轻孰重孰轻的问题，不要因为语言过激，而否认这个孩子的写作天赋，也不能认定他是有意识地恶意攻击同学。引导其写作用语的温和，并不是要磨去其思维的棱角，也不是不再写得诙谐幽默，而是让文字传递出更多让同学认可与接受的意义。

（原载于《教坛春秋——20位小学名师的境界与智慧》，陶继新 著；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7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