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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中的吴子建

 一丁山人123 2020-09-09

吴子建,1947年生于上海,名起,室名长屋、从因楼,祖籍福建福州。当代金石名家。曾问业于吴湖帆、张伯驹、叶恭绰、王世襄、容庚、顾廷龙、沈尹默、潘伯鹰、谢稚柳、陈佩秋、钱瘦铁、来楚生、方介堪、方去疾、陈巨来、王壮弘等。

久闻吴子建先生巨名,尤晓其深居简出不事交觥。时人多评价吴先生篆刻作品取法高古,而我对吴先生的第一印象是讶异于其模样竟长得这样高古且入画,时而觉其扑面而来的是陈洪绶笔下人物画之气质,时而觉其如金农之画像。
吴先生深居简出不事交觥的风格与他在篆刻界的盛名一样为人所知。印里,他驰骋于自由王国;印外,他平居无异于常人。他的深居简出不仅指其日常个人生活而言,更指其近乎不参加任何书画篆刻界各类活动,更无各类头衔。时至今日,吴先生唯一的头衔是上海海上印社副社长。我们很难在哪一个公开的书画篆刻界活动上见到吴先生。吴先生的不事交觥,对于任何一个吴先生同宴者来说简直稀松平常。同宴者嬉笑抑或静享,觥筹交错抑或寒暄往来,均与其无关,吴先生全然把自己置身宴外。吴先生的生活完全被印章占有了,读懂他的作品,亦即读懂了吴先生。

榕城将军章之一

吴先生治印极勤奋。据吴先生回忆,他在年轻学印之时,每日不停刻印几不间日,且一印数刻,尤于临古孜孜不倦。他不打印稿的治印习惯从习印伊始就形成了。他不喜在同一方印稿里无数次摩挲,所谓“拟迹”,即便是临摹古印亦不打印稿,言称“一遍不像,十遍不像,一百遍总像的”。这是吴先生性格所致,亦暗合习古之“师心不拟迹”之最高境界。于长寿先生称吴子建是篆刻天才,罗列数条,其中之一便是“吴子建的勤奋是旁人望尘莫及的”。于先生在自己的博文中记录,“当时我几乎每天去来楚生先生家,见吴子建每天把刻的印戳给来先生看,每天一大把,工整粗放都有,足有三四十方,天天如此,令我辈自认不如。”谢稚柳跋《吴子建印集》云其:“上至三代秦汉,下逮明清近世,凡金石文字、公私印玺靡不广搜博采,以为揣摩。尝一夜作二十余印,孜孜于此者且十五年,而年才二十有五。”

榕城将军章之二


吴先生治印天分极高,少即有成。1966年,时年19岁的吴子建与陈茗屋、徐云叔、方正之四人拓制了《四朋印谱》,遂一举成名。而在1970年至1990年间,吴子建便为谢稚柳治印百余方,主要于1970年至1973年间所作,时吴子建方二十五岁左右。谢稚柳撰文称其:“自来论印章,言必称汉印,子建方在青年,所诣已如此,若少假之时日,乃不知有汉矣。”

榕城将军章之三


吴先生治印极高古。吴先生治印的这股高古气息似乎与生俱来,从少年学习篆刻开始就自然流露于刀笔之间。在少年时,曾作数十方榕城将军章,古意盎然。此系列将军章于2019年由杨广泰先生主持拓制成谱,名曰《榕城将军章小谱》。吴先生亲自作序,以叙说创作之由来。据陈翰希所撰《陈茗屋眼中的吴子建:篆刻“高古”二字最难得》一文,1962年,时年15岁的吴子建与时年18岁的陈茗屋二人在青年宫篆刻班一起学习,由方去疾教学。方先生讲究刀法和章法,主张学习秦汉印,追求浑厚,并且主张创新,这对吴子建的影响很大。两期学习班毕业的时候,也就是还不到16岁的吴子建所刻秦汉印风貌深具高古气息。吴先生认为这得益于他临摹秦汉印不打稿所得,因不打稿,便不易沉迷于细节模拟,便更加自由,便更多地体味整体风貌,便更易得其朴茂气质。习古俱以“临摹者贵似”为楷则,吴先生临古,不仅“似”在“迹似”,更“似”在高古,“似”在神似,能于拟古中“拟迹师心”“师心不蹈迹”。

吴子建为谢稚柳治“鱼饮溪堂”(附边款)

谢稚柳称:“子建刻印初不在石上书,而直以刀刻之。此不特于字体之简者如此,其繁杂者亦如此;不特于白文如此,即朱文乃至如鸟篆屈曲绵密者亦无不如此;盖思之熟而手可信,游刃有余不觉如此然。稽诸前之作者,顾未尝有此,信为难能矣。”吴子建先生的素面奏刀,表面上是不打印稿,实际上是在娴熟刻功的基础上,充分打了腹稿,方可心手双畅,恣意纵横。吴子建喜欢摄影,亦常常将汉印数倍放大,研究细节,因此较早就对汉印有比较深的理解。除印面之外,吴子建先生的边款甚得古意,全然古碑、摩崖石刻之朴茂气质,与印面之高古气质相得益彰。

吴子建为谢稚柳治“冰语堂”


吴先生以鸟虫篆名满天下。鸟虫形象在华夏土地的出现,首先被用于具有祭祀作用的青铜装饰上,祈求人与自然力量的沟通。而鸟虫形象在文字上凸显的作用主要是装饰效果,在原本的文字笔画之间添加鸟虫形象,抑或以鸟虫形象来篆刻文字笔画本身,营造一种装饰化印风。

吴子建为谢稚柳治“塞北绕春”印(附边款)


鸟虫篆滥觞于春秋战国而兴盛于秦汉,跻身“八体”之一。而吴子建先生的鸟虫篆便是让一门式微千年的艺术重新焕发光彩,化腐朽为神奇。吴先生常说“下必有由”,用于鸟虫篆的创作上则是讲究鸟虫装饰的发挥要建立在遵循文字本身的内容、规律和意义的基础上,不可为了造型而造型,不可为了刀法而刀法。鸟虫篆一直以来面临着印章美术化装饰化、以画法入篆法,如巴洛克建筑之浮美、如铁艺大门之雕饰、堕九叠篆之渊等诸多势评。尝闻吴先生说,外国友人把印花裱起来装上镜框挂在家里,时常挂反或者挂歪,因为他们欣赏的不是文字本身,而是朱白相间形成的视觉美。吴先生谈起外国友人对于印章的审美视角,并无鄙夷他族不懂欣赏中国的篆刻艺术之意,而是一定程度上得意于自己的篆刻作品可以在遵循汉文字本身内容和规律的基础上又不乏纯粹的视觉审美效果。这二者达到平衡的重要性存在于任何一门艺术中,而对于篆刻艺术来说,尤其显著地对鸟虫篆提出了平衡二者的要求。吴先生的鸟虫篆则本着遵循文字本身规律的基础上加以鸟虫装饰,章法上则在正斜历乱之中求稳,在稳中求变,粗中寓细,密里求疏,斜而反正,凤翥龙翔,真乃集业师方去疾先生和陈巨来先生二美之所长,更自具风姿。

吴子建为谢稚柳治“壮暮堂”


而对于吴子建印章的诸多溢美之文之中,当属谢稚柳先生所言至为精准妥帖,云:“间尝观其所作,磅礴其势,洋溢其情,粗者如倡条错干,细者如金线蚕丝,动如急湍骤雨,而静如凝云轻涟,外若拙而内灵秀,貌若柔而质清遒,纵变化多端,要在粗者不坠于臃肿犷野,细者归于清隽凝重,风格新奇,卓然自立。明人沈野尝谓:‘画中有诗,印章亦有诗。’深有味乎!其言子建之作,傥所谓印章亦有诗者,非耶?”

吴子建为谢稚柳治“苦篁生”印(附边款)


世人皆称吴子建先生以鸟虫篆名满天下,而他却尝称得意于自己的元朱文。吴子建业师陈巨来先生之元朱文被称为“近代第一”,而他作为工稳巨匠陈巨来先生的学生,竟可以在业师光环的笼罩下另辟蹊径,这不得不说得益于吴子建对秦汉印朴茂风格的极高领悟和信手拈来。因此,吴子建的元朱文面貌与陈巨来先生并不同,一为工稳绝致,一为变中求稳。在陈茗屋先生所著《苦茗闲话》一书中,谈及陈巨来的篆刻线条犹如美人的腿。恕晚生直言,若称陈巨来先生之元朱文如美人的腿,那吴子建先生之元朱文则如行走中的美人的腿,沉着痛快,以书之本为印之本。吴先生谈及恩师陈巨来先生之元朱文,说:“很多人都说安持先生的元朱文主要是细和挺,其实,更多的是‘稳’,一个‘稳’字,可以概括为一个好作品的标准,用于元朱文更是如此。”吴先生的元朱文作品不论在方寸之内变化多么奇崛,也终究落于一个“稳”字。
吴先生素面奏刀的童子功为一绝,但他极少当众奏刀,因此众人对其素面奏刀各怀揣测。余非印人,但亦不免人云亦云,好奇吴先生到底如何不稿而成。2019年8月9日,奉有余堂主人盛邀,余与叔重和吴先生一起共进晚餐,餐暇之余,吴先生在看徐建华老师发给他的微信图片,系敦堂拟吴先生法为惜墨堂主人所制之“惜墨堂”及“建华”二印。吴先生在手机里放大仔细看了一会儿这两方印蜕图片,笑着慢悠悠地说:“让他拿过来,我给他加几刀。”两天后,徐建华老师设宴促成了吴先生为敦堂所治二印润色之美事。余非印人,不能细述吴先生之刀法,但读者对比二印润刀前、后之异同,即可窥吴先生刀法、章法之着意用心处。

“华”润刀前(左)与润刀后(右)


亲见吴先生奏刀已为难得一见之事,而亲见其钤印乃为同样难得一见之事。吴先生自少年便交游甚广,但其与书画家的情缘,当属与谢稚柳先生为至要。吴先生一生为谢先生治印百余方,均为其盛年力作,且常常于谢先生家中当面奏刀完成,每每得佳作。谢稚柳先生去世后,吴先生为谢先生所治之113件印章入藏美国佛利尔美术馆。吴子建先生客居香港期间,曾因购藏谢稚柳先生《一览众山小》山水册页而治“一览众山小”印章,边款尚未完成之时却惊悉谢稚柳先生仙逝,吴先生悲不自胜。此乃该五字印之缘起,此后的十五年里,吴先生又数刻此内容,每忆壮暮丈人尊前梦想。

“建”润刀前(左)与润刀后(右)

2019年夏,吴先生应允将其所治五方“一览众山小”印章出版,并制原钤小谱。不久后的8月30日午后,吴先生携带其家藏二方“一览众山小”印章及出版有为何作如先生所制“一览众山小”之印谱至同春坊寒舍,以供钤拓而后采集图像用以出版。另有惜墨堂主人携带其所藏吴先生另一方“一览众山小”印。三方巨印汇于一堂,吾道诸位皆乞吴先生亲为钤印,以现吴先生所求之最佳呈现。迫于吾道诸位盛请,吴先生决定亲自钤出自己满意的印蜕。

吴子建治“一览众山小”第一方(附边款)


他首先在亚克力板上垫一张稍硬的白纸,然后用力将印面蘸足印泥,继而将蘸足印泥的印面轻轻放到纸面,全方位按压印面后,数次将还停留在印蜕纸上之印章连同印蜕纸翻过来以视印面钤盖充分程度,又将印章四角及四边边缘之印蜕部分掀开以视钤印充分程度,如不足,即再按压印石。如此数次往复,待确认四边、四角及印面中心钤盖充分后,这才将印蜕纸从蘸着印泥的印面上掀下来。吴先生坦言几乎从不擦印面,久不使用的印面常常蘸着干的印泥,取来又直接蘸取新印泥用以钤盖。吴先生所治印章之印面并非完全平面,钤盖之后因钤印所用力量大小和钤盖对象时时处处之不同将产生不同的虚实变化,出现每钤每异之效果,这是他所追求的。而从不擦印面的习惯,又无限增加了每钤每异之可能性。
时有吴先生有意随意钤盖,有意让个别印角或者印边打不充分,这亦是吴先生所追求之艺术呈现。他认为,钤盖印章的好坏并不以钤盖是否清楚为标准。更何况,印人所治印章多为他人所钤用,每个个体所钤盖出来的效果一定是不一样的,他笑称印人们要“想开点”,并非每个用印人都可以钤出印人自己想要的效果。而这五方“一览众山小”则由敦堂书画金石文字丛刊和方来界策划及装帧,徐建华老师主持编撰而成一本由五方印章组成的共320页的巨书。书内诸多印章局部的放大图片和信息,让吴先生篆刻上的用心之处展露无遗,援引吴先生言为“赤子以示”。当年,吴先生拿着秦汉印的照片数倍放大研求;如今,我们拿着吴先生的印章数倍数十倍地放大出版以供研究,正如谢稚柳先生所言“不知有汉矣”!(本文所刊作品,皆非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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