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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故里

 文粹读书 2020-09-10

人老了怪事就多,其中一怪就是眼前的事记不住,过去的事总是记得很淸楚,想忘也忘不了。找东西时总要不停地念叨这东西的名字,否则,走几步就忘了,不知自己去干什么,转圈想不起。但是,小时候的许多事情不但忘不了,而且还记得特别清楚。尤其作梦,梦见得总是小时候的事情,往往还会出现特写镜头,叫你身临其境,回味无穷。我做梦,梦见最多的是回老家。 

我有两个老家,因为父亲有两个老家,一个在陕西法门镇,一个在灵台背河村。

陕西老家我只回去过三次,那还是陕西奶奶在世的时候。陕西老家和法门寺只有一墙之隔。一提起陕西老家,立马就会有那经声佛号在我耳边响起,暮鼓晨钟也会日日照旧;宝塔上的铃铎,会整天叮铛叮铛地响个不停;夜深人静时,那铃声像催眠曲,会伴我进入梦乡……

灵台老家在下河的背河村,距县城二里地,和县城隔河相望。民国十八年关中大旱,法门的爷奶带着全家逃难来到灵台,把只有四岁的父亲过继给背河村的爷奶。

陕西爷奶从灵台返回老家不久,爷爷便去世了。灵台奶奶也去世的早。所以,陕西爷爷和灵台奶奶我从来也没见过。

说老实话,我还是喜欢灵台老家,也经常回灵台老家。为什么呢,因为灵台能吃饱。那时候家里人口多,经常饿肚子,再说我又特别能吃,一顿能喝三四碗糊汤。(那可是海碗,不像现在人秀气的,吃饭都用小碗。)就这,每天放学饿得从学校走不回来,有时会被人从学校背着送回来。我整天跟着母亲屁股喊“我饿!我饿!”气得母亲总骂我是饿死鬼托生的。父母也支持我回灵台,是因为我一走家里就会少了一个大肚皮,吃饭就不会那样紧张了。爱回灵台老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离开了父母,就无人管束,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上山掏雀,下河摸鱼,全由自己作主。灵台亲戚多,我就像只穿山甲,这里钻两天,那里钻两天。亲戚们都爱我,总有好吃的在等着我。记得有一次,冷冬寒天,马国瑞姨夫把我叫到跟前,蹑手蹑脚地打开他的老柜,从柜里摸出了一个冬梨递到我手中。这颗梨,表面虽然变黑,但外黑里白,吃起来却很甜。姨夫说:“满学快吃,别让克木他们看见,这个梨姨夫给你抬了(意即保存)快半年了。”在那个年代的冬天,能得到这样的一颗冬梨已经算是十分幸运了,只几口,我就把它咽下了肚。 

听母亲说,第一次回灵台老家,是被他们抱着回去的,当时可能很小吧。从我记事起,就不断地回灵台老家,每次回老家的形式也有所不同;有走路的,有骑驴的,有骑自行车的,也有坐汽车的。近二十年我都是自己开车回灵台。

记忆中最深刻的几次回灵台,至今记忆犹新。大饥荒那年。我们一家在回灵台老家的路上。班车只能坐到泾川为止,剩下的路就得步行了。从泾川到灵台有六十多公里的路,全部得步行,那时我不到十岁。为了能完成这次艰难的跋涉,父亲破例带全家人下了趟馆子。

这个清真饭馆在县城西兰公路的最西头,可能算是泾川县最老的国营食堂吧。以后几十年,我每过泾川县城都要去这个饭馆吃饭,还好,这个饭馆一直开了许多年。不是这里的饭好,而是想回味一下当年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一进饭馆就是一股扑鼻的羊膻味,这可能是清真饭馆的共同特点吧。天气太冷了,饭馆里挤满了人,一些鸠形鹄面衣衫褴褛的人用怪异的目光,窥视着每个进饭馆的人。

当十个羊肉包子刚端来放到一家人的面前,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这叫人垂涎三尺的羊肉包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突然从我的身后伸出了一双黑手,我看得太清了,那双手上有大片的黑垢痂……一只黑手抓五个,两只抓十个,于是在我们的面前只剩下了还冒着热气的那用竹条编织的盘子。这个抓了我们包子的黑脸汉毫不犹豫,抓到包子后转身就往门外跑。由于本能的反映,父亲起身去追。黑脸汉看有人在追,他边跑边把包子往自己鼻子上脸上(因为他的脸和手一样黑)来回蹭,还不停地轮换着往还冒着热气的包子上啐唾沫……。看到这,父亲停下了脚步,气喘嘘嘘地返回了饭馆,又买了十个羊肉包子。这时我们才发现,像黑脸汉那样在饭馆里转来转去的人,还有好几个,个个都目光睥睨,神情猥琐。总结经验教训,我们一家人站起来,围成一圈,父亲担任警戒,左顾右盼着,才算草草吃完了这顿饭。走在路上,父亲总是念叨:吃了一顿的饭花了两顿的钱。母亲劝父亲:算了,这年月大家都吃不饱,能在饭馆里抢着吃那也是饿急了。叫他吃去,就算我们救济了穷人吧!听到这话,父亲也就不说了。

从泾川到灵台老家要翻两座大山,过两条河。起初我们沿公路走。公路是砂石路,鸡蛋大的石头在脚下滚来滚去,过一趟车往我们身上撒一层土,真不好受。父亲说走公路看能不能碰上个好心司机捎我们一程,但挥了几次手,司机们却当着没看见一样。公路上的车倒是不少,大多是些拉粮车,看来灵台真是个产粮大县,满载粮食的大卡车一个接着一个从我们身边驶过,但没人愿意理睬我们

上山下山,上山下山,没有尽头的山路,何时能回到盼望中的老家啊!一家人灰头土脸的在公路上挪移。我和父母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们在前面走,我在后边踽踽独行。我暗自发誓:长大以后学开车,把那些赶路的人都捎上,别让他们受这跋涉之苦! 

因为搭不上车,我们便离开公路改走小路。日头落山,我们还没有到家,只得借宿在一个农民家里,准备第二天再走。

六十公里路,我们走了两天,第二天中午,我们才到灵台老家。这次从灵台回来,由表兄吆驴送我们。我一直骑在驴背上走到窑店,天快黑了,表兄赶着驴回了灵台,我们一家在窑店等过路车回平凉。

窑店没车只得住店。长长的大通铺只有我们一家四口,房里有个铁炉子供取暖。从老家带的一点馍也吃光了,一家人饿得眼冒金星。父亲领着我去敲开窑店粮管所的大门,好说歹说,总算用粮票买了二斤黄面(玉米面)回来,在旅社火炉子上做一顿搅团。在灵台老家也经常吃搅团,这也算老家的当家饭。当然吃法也分干吃汤吃两种,吃搅团少不了炒点菜,也少不了辣子蒜水。窑店的搅团也太简陋,父亲在旅店老板那里讨来了一点醋水,我们搅团蘸醋水,这顿搅团真叫人永世难忘!第二天我们步行到凤口,才坐上风口发往平凉的敞篷卡车返回平凉。

有一次我姑带我回灵台,车坐到长武,回不了家,一连在长武住了好几天。这个旅店很有特色,前院住人,后院养驴,这驴是供出租的,相当于现在的出租车。所不同的是,现在的出租车都装有计价器,但这骑驴先要议价。一趟灵台每人8元,两人16元,我姑嫌贵,说我还是个孩子,要减半收费,但驴主人就是不同意。没办法,最后还是骑驴回灵台。运价不减,我们不服,一路上不管你给驴喂料饮水,我们就是不下驴,气得驴主人的脸吊得比驴脸还长。 

文h革中还回过一次灵台老家,那是骑自行车。

十六岁那年,表兄武俊领了一个朋友来我家,两人都骑着自行车,准备第二天返回灵台。表兄鼓动我,和他们一块骑自行车回灵台,回来给家里驮点牛肉。父亲有辆飞鸽牌的自行车,但他担心我路上不安全,起先并不同意表兄的建议,但最终没经得起表兄的撮合和我的软缠硬磨,最后同意我骑自行车回灵台,还给表兄给了些买牛肉的钱。

平时骑父亲的自行车总得偷偷摸摸,乘父亲睡觉,把车子轻轻推出门,然后去东湖溜一圈。这要掌握好时间,在父亲睡醒前车子必须要照原样放回原地,否则被父亲发现一定没有我好果子吃。如果运气不佳,出门摔一跤,把车子摔坏(最容易摔坏的就是脚蹬子),就赶紧去找修车匠,修理复原。尽管当时不被父亲发现,不过我得担心好几天。这次不同以往。太阳刚露头,父亲就把我们送出门,还不断地千叮咛万嘱咐,从来也没见过父亲这样啰嗦过。他一直看着我骑上车,都走了一大截,回头看,父母还站在大门口,在向远处的我们张望。

好事来的太突然,骑自行车回灵台,我连想都没想过。

一路上我的表现你就甭提了,除了一路领先外,车技也并不比他们差。表兄会修自行车,车子上带着修车工具和气管子。他的车况很差,基本上是边走边修。我骑父亲的“飞鸽”还八成新,骑了一天只补了一次气。

表兄的朋友是狗贩子义孩,专门倒腾猫狗的。狗贩子义孩挺能吹,走了一路,给我吹了一路他如何偷猫盗狗的事情。他说偷一条狗,卖掉能赚四五块钱,有时运气好时能赚十多块。义孩说有时候偷不到也得掏钱买,从甲地集市买到再运到乙地集市去卖,从中能赚一两块两三块钱。表兄说狗贩子能得很,有的是办法,往人家门口一站,使点小法术,再凶的看门狗,也会乖乖地跟着他走。我问狗贩子义孩,你究竟有什么法术会让恶狗听你话。义孩扬头笑笑说:“哈哈!这年月有什么好办法,人人吃不饱,狗更不如人,只要有个黄面馍哄它,你走到那它跟到那。乘它吃食,麻袋一套背上就走。”我信他的话,我看狗贩子义孩比表兄混得好,光脚上那双“白墩子”就价值不菲,而表兄脚上表嫂给做的那双土布鞋,早就露了脚趾头。

从天亮走到天黑,我们才上了什字塬。皎洁的月光照得路面白光光的,这时候我确实走不动了,被表兄和狗贩子远远丢在了后边。累是一方面,主要是瞌睡的不行,上下眼皮直打架。表兄见状,便找来一条绳子,一头拴在他车子的后倚架上,一头拴在我的车头上,拽着我走。起初还可以,我还可以乘机偷懒歇上一歇,后来就不行了,走着走着就睁不开眼睛。“咣当”一声,人仰马翻,我被摔了个狗吃屎。夜深人静我们才赶回了家,一进门我便倒头齁齁大睡,一觉睡到第二天太阳冒花。

六七十年代,宰杀耕牛是犯法的,宁可让它老死病死。表兄武俊可不管他,掏几十块钱在南山里买了头老牛,半夜拉回到舅家。舅家伙窑窑垴里提前挖了个脸盆大的坑,这是准备盛牛血的。这一点回民和汉民不一样,巜古兰经》规定:任何动物的血禁止食用。老牛的三个蹄子被他们用绳子固定,左前蹄上被套了个活扣。这个活扣被人从后面一拉,老牛前腿跪地,就轰然倒下。老牛在凄惨的“哞哞”吼叫,我看见它的大眼晴中滚动的泪花。当我看见那白光闪闪的宰牛刀后便不忍心再看下去了,麻溜跑出伙窑躲到别处去了。

当然,我也和其它人一样,吃牛肉,啃牛骨,喝牛汤。这天晚上基本没睡,一直守着牛肉锅,折腾到天亮。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上路了,车子上带着四十几斤牛肉。这次我走得是公路,因为是第一次单独回平凉,表兄他们都建议我走大路。


回到旅社,我如惊弓之鸟,天还没亮,我就骑车奔出了泾川县城。走到王母山下倒是看见路边有几个手持红缨枪的红卫兵,看情况和我年龄不差上下,我以为他们要上前盘问,但他们只是向我望了望,只顾自己去说话,并没有理我。我看这样,便鼓足劲,一顿猛蹬,一路向西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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