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青槐稀 暖暖 前些日子,回老家旧宅走了一趟。 到了老宅时,一群羊正在曾经的院中悠闲吃草。人走到跟前,也全然不怕,一副它们才是主人的傲然模样。 老宅已荒芜了,荒芜到看不出昔日的一丝痕迹。倒是门前的两棵槐树依然葳蕤着,在树下庇荫出一大片荫凉。 植物到底比肉身和建筑强些,老宅和它的人事已经流逝,而它们却凭着内在的力量,依然根深叶茂地存在于这世间。 老槐树下,细碎的阳光从茂密的枝叶间星星点点渗漏下来,一如旧岁月中的模样。 那时,我常在树上拴了绳打秋千,秋千在树下荡来荡去,风苏苏从脸前身上抚过…… 或者,蹲在树下,等着捉“吊死鬼”。这槐树上,常常会吊下一种虫,吊着亮亮的丝线,从树而降,我们叫它“吊死鬼”。 有一年,来了一个外乡人,看见了树上结的槐米,说他家小儿,一到夏天就便血,要用槐米配药,他想买些。父亲用挠勾把一枝枝槐米勾下来,掐断,交给那个外乡人,却不要一分钱。 那个外乡人临走前,指着槐树问父亲,“这么大的槐树,不是你栽的吧?” 槐树是爷爷栽的。 那人又说,“槐树属阴,门前有这么大的槐树,你们这家人,应该是做跟‘阴事’有关的行当。” 确实,爷爷的两个儿子,甚至包括他的奶儿子,都在从事做纸扎的活计。 那人还说过一句话,“你们家天性绵善,又有匠人的耐心,后世子孙即使没有继承如今的行当,也会传承你们家的本性!” 一些旧事在我脑海里萦绕串联,似乎在昭示着某种内在的因缘。 母亲常说起一件关于爷爷的事。 有一年夏天,二舅从官地(母亲的舅舅在官地)回自己的家。其时,二舅十来岁,又因为骨折吊着胳膊,一路步行,早已又累又饿,于是半道拐进来找母亲。那天,母亲正好回了姥姥家。爷爷看到二舅,二话没说,给二舅做了一碗槐花和白面的不烂子。 其时,是六十年代,白面稀缺得很。 母亲说,“你爷心善的,是个好人!” 爷爷是个好人,而父亲,别人也是这么说的。 母亲的舅舅无儿无女,到了身体不太好的时候,老舅住到了我们家。 母亲偶然有一点烦言,父亲就会说,“怕留下后悔了。” 父亲不止是嘴上说说。冬天,老舅那个家里的炉子,父亲时时惦记着添炭看火掏灰,他说,“总不能叫他受了冷冻。” 到后来老舅不能自理后,母亲喉咙浅,父亲就去捣屎擦尿…… 侍候过病人的人都知道,这需要有多大的耐心,况且父亲面对的是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 跟前有个叫毛眼的刁钻女人,平日,谁身上也想挑点毛病,但她却常对我说,“你爹又心善又耐心,是个好人!” 成年后,我在读到《本草纲目》中这句话:“槐之言怀也?熏怀来人如此也。”时想,爷爷在栽下这两棵槐树时,是不是也有过什么期望? 古人在门前栽植槐树,是祈望后世子孙位列三公。爷爷是不是听过? 或者他希望子孙们就像俗语说的那样:门前一棵槐,财源滚滚来! 也许爷爷并没有想这么多吧。如同所有乡间的没读过书的农人一样,爷爷种下这槐树,只是缘于一个闪念和偶然。 某个炎热的夏天,锄地回来的爷爷,在进街门前,想把鞋里的土倒倒,当他坐在热气蒸腾的石头上时,突然想,要是街门前有棵树,就凉快多了。 第二年春天,爷爷在街门前,随手栽下两棵树,两棵槐树。 但就在他也许偶然种下这两棵槐树时,冥冥中已经在熏引了后人命运中的走向。 是啊,爷爷也许没有想过要熏怀后世子孙一定要当官发财或如何如何,但却在不经意间,把他的善良、耐心……如同门口的槐树一样,已生生不息地传了下来。 一代,又一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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