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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晓晖游记·问道》记叙的是作者2016年7月—8月间的游历。在此之前，曾有一系列《西行漫记》四十多篇，则是2014年在西藏和尼泊尔等地的见闻，发表在作者另一个公共号“九职冯老师”中。请勿混淆。 1. 上帝折鞭处 舍弃大足石刻和乐山大佛，改走过遂宁前往四川的这条路，只是为了前往重庆市的合川区，这里有个以前并不出名的景点——钓鱼城。七百多年前，中国历史上最惨烈的十大的攻城战之一发生在这里，其结果成为了历史转折的触发点。 介绍这段历史前，先引入金庸讲的故事。《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的背景是蒙古灭南宋，小说引用了不少真实的历史人物。在《射雕英雄传》中，郭靖长在蒙古草原，儿时的玩伴是成吉思汗的幼子拖雷。金庸将拖雷作为蒙古方除了重要的角色是很有道理的，拖雷后来曾做过临时大汗。他的正妻生的四个儿子全都称帝，其中一个成为了蒙古帝国的第四位大汗，名叫蒙哥，另一个则是元朝的开国皇帝忽必烈。在《神雕侠侣》中，杨过在保卫襄阳之战中用飞石击毙了蒙哥。 元睿宗拖雷与皇后像 郭靖的干儿子杀掉了结拜兄弟拖雷的大儿子，真可谓阶级仇民族恨。 小说当然是编的。蒙古大汗蒙哥确实死在攻宋战争中，也可能是被石头砸死的。但他并非死在湖北的襄阳，而是这重庆的钓鱼城。 关于钓鱼城保卫战前因后果简单介绍如下： 蒙宋战争共有三次，前后持续了四十多年。最后一次忽必烈才灭了南宋。蒙哥统御的是第二次。这一次南征的主力由他亲自率领，计划扫荡四川，占领重庆，然后顺江而下直逼江南。没想到几乎是战无不胜的蒙古大军，被堵在了合川钓鱼城，围攻足有半年，结果是包括主攻大将在内数十位将领命丧于城下，兵马上网无数，最后，蒙哥本人亦死于此地。 蒙哥一死，天下大乱。由于蒙古继承体制的问题，前任大汗的死亡几乎必然带来兄弟阋墙等内乱。前一次蒙古西征，欧洲人被打得到处乱窜，结果成吉思汗崩了，前锋主帅立即回兵抢王位。这回，蒙古除了攻打南宋，也正在进行另一次西征，领军的是蒙哥和忽必烈的弟弟。蒙古大军所向无敌，从伊朗到伊拉克，中东人被抽的服服帖帖，铁骑正要踏上非洲的土地征服埃及，蒙哥翘辫子了。义薄云天的蒙古兄弟们马上返程彼此干了起来。结果是忽必烈战胜了其他兄弟，自己统御的区域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元朝。 元宪宗 蒙哥 欧洲人认为将大半个世界杀的人头滚滚的蒙古人是上帝的惩戒，故将黄祸称为上帝之鞭。钓鱼城之战就成为历史转折的触发点，从此以后，世界上最大版图的蒙古帝国一分为四，它的扩张也接近结束。蒙哥之死，非洲和欧洲人自是无比庆幸，阿拉伯人更是兴高采烈。南宋也因之延寿了二十年。 上帝的鞭子折断在这钓鱼城。钓鱼城在此之后居然坚守到了南宋灭亡。 关于蒙哥的死因主要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地方志和《马可波罗游记》描述的，攻打钓鱼城时，蒙哥在城外高台上眺望，被宋军投石机砸伤后不治身亡。另一种是正史等主流史集的记述，因巴蜀之地夏日酷暑，蒙古大军瘟疫流行，蒙哥染痢疾而死。比较振奋人心的当然是第一种，从理性上我还是相信第二种。其实无论怎么死的，也都算战死沙场，后来的结果并无差异。 旭烈兀（蒙哥之弟）进攻巴格达 注：蒙古大汗是由各个部落首领推举的领导者，这与中国封建皇帝有较大区别。由于是民主选举，因此前任大汗的兄弟、儿子，甚至更远的亲戚，只要是成吉思汗的血系，理论上都能被选为新的大汗。因此，万里之外征战的这帮亲戚们，无论如何也要赶回来开会。这也是蒙元皇帝频繁更迭，宫斗乱七八糟的缘由。 2. 合川 钓鱼城的故事是这些年才热起来的，之前不仅是钓鱼城保卫战，我们对蒙古灭南宋的历史尽量不提。个中缘由亦无需深究。 钓鱼城保卫战的历史在网上很容易找到，但给我感觉史料并不丰富，基本上就是复制粘贴。看这段历史，总有两个问题难解。 其一、蒙古人为什么拼死要拿下在历史上之前和之后都不出名的钓鱼城。钓鱼城可不是襄阳，四川也不是湖北，对于交战双方，这里的战略地位为何如此重要？ 其二、古代史上有过历时数年的攻城战，一个小小的钓鱼城却怎能支撑几十年？一个城怎么可能养活那么多军队？什么样的城防能做到抗击所向无敌的蒙古人的攻城机？ 怀着种种好奇，更有对民族英雄们的敬仰，总想看看这钓鱼城是什么模样。既然这古战场在重庆市，就想这回顺便走走。没想到，景区离重庆的主城区竟有50多公里。 重庆到钓鱼城 在《问道 5》中曾提到一个看法，这重庆市本质上是三峡省，建立它是为了分割人口众多、面积庞大的四川省。由于某些因素，最终却将一个面积接近浙江的省命名为市，将很多县变成了区，钓鱼城的所在地合川就是这样。这样以省为市也造成行政区划上的逻辑混乱。为何如此，确实搞不懂。 我也只有放弃大足石刻和乐山大佛，选择经钓鱼城到成都的路线了。和佛爷们的塑像相比，古战场还是容易懂点。 离开陶行知纪念馆又开了几十分钟到达合川。钓鱼城距离合川主城区5公里左右。 在合川城区打开地图，才发现了奥妙。以前作为四川省的一个县级市，合川没多大名气，然而这个地名却很久远，取名还特别贴切。川者，河流也。合川，就是河流的汇合。在这里，正好还是三条江：嘉陵江、渠江、涪江，三江汇流于此。渠江和涪江，是嘉陵江的支流。发源于陕西的嘉陵江是四川省境内最重要的航运河流之一（另一个是岷江）。 合川主城区地图 古代，航运是最方便也是最主要的运输方式。城市多建在河流交汇之处。嘉陵江与长江交汇造就了重庆市，金沙江和岷江汇合有了宜宾。嘉陵江过了合川才流向重庆。蒙古铁骑可以在成都平原驰骋，到了合川，也就到了四川盆地的边缘，前方则是一条条褶皱山，这些海拔千米的高山可是军队的灾难。因此，若想打下重庆，进入长江，就必须从嘉陵江的水路进击。合川，古名为合州，号称“巴蜀要冲”，就卡在这进攻重庆的咽喉要道上。 从下面的重庆市区卫星图中可以看到，深绿色如树根般的条形影像就是一条条护卫着重庆的褶皱山。 重庆至卫星图 从宁夏六盘山冲杀而来的蒙古人，号称十万之众，用了一年时间席卷了成都平原，打得南宋守军狼奔豕突。征服了蜀地后，大汗蒙哥亲率诸军，抵达合川，预备顺流而下，直指重庆。若能巴蜀尽握，顺江直下，就能与攻打鄂州的忽必烈回合，南宋也就完了。 这一切的条件是攻下钓鱼城防御要塞。 蒙古人应当不太担心，因为他们有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攻城武器，从中东到欧洲，没有打不破的城墙，没有屠杀不尽的百姓。 即将遭受灭顶之灾的钓鱼城是什么模样呢？我和蒙哥一样很好奇。 注：也是河流造就了九江。九江之数，当然是虚的，谁也数不出有哪九条江。作为长江上重要的港口城市，九江真正的战略意义在于它管辖着鄱阳湖到长江的入口。全江西约96%水系流入鄱阳湖，控制住九江的湖口县，就卡住了江西的咽喉。同时，若能封锁九江江面，也就扼死了四川、湖广（湖南、湖北）进入江南的唯一的水路出口。 3. 天然的堡垒 驾车临近钓鱼城，跨过嘉陵江，前面是一座山。这不是城么？合川本地处平原，怎么会钻出来一座山？ 在入口处仔细研究了这钓鱼台保卫战的地图，又调出卫星地图，终于明白了这地方的战略价值。 钓鱼城卫星图 从谷歌地球可以看出，这里的河流甚是古怪，如盘龙般绕了个大圈，三江汇流之处，环抱着一片狭窄的地域，处在中间的就是钓鱼城。能逼着河流兜圈子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钓鱼城的地质结构极为牢固。 在游客大厅里看沙盘，才明白这所谓的钓鱼城，其实就是一座石头山，坐落在三江合流的正中心，就像是一艘巨大的航空母舰，凭借着悬崖峭壁，形成了绝佳的防御堡垒。任何水军、粮草船，必须在这距江面高达三百米的堡垒下绕上大半圈，在守军眼皮下晃悠过去。 如果在山上架几座投石机，江上横几条锁链，想想是什么结果？ 登上钓鱼城有两条路，一条是坐景区的区间车上后山，然后走下来，另一条是沿着原来的主路攀爬而上。我肯定选择前者，大夏天的爬山可受不了。 与正门的岩壁相比，后山有公路可以直达山上，这一段的坡度不很大，有些荒山野岭的样子，到达后发现，游客可以直接开车到这里，有停车场。早知如此就不花钱坐区间车了。 这一段并不陡峭山坡当年如何守卫呢？后来才明白，蒙古人最后占领了钓鱼城，将所有的防御工事彻底拆除，因此现如今几乎看不到古战场的遗迹。当年南宋为了构筑四川防线，采用了守点不守线的方针，即放弃防御战线，构筑要塞堡垒，这是对付蒙古骑兵有效的战略手段。早在蒙哥进攻的十几年前，以钓鱼城为中心的四川防御体系已经开始修建。在平地上用十年时间修筑城池，尚可构成强大的城防，在这种山坡上构筑要塞，更是简单得多。七百多年风雨过去，现如今当然只有这等模样。 之前看过钓鱼城的照片，觉得像个欧洲的山上城堡，也并不很大。因此没法理解一个城堡怎能坚守数十年，那么多守军，总有弹尽粮绝的时候。 到了这山上，愈发觉得奇怪了，这哪里像个山头，有大片平地，树木茂密。林木之中还有一些完全看不懂的建筑，散发着粗制滥造的古色古香。 莫名其妙的练武场 钓鱼城不是个热闹的景点，没几个游客，我站在入口处发呆，居然不知道向哪边走，问几个零散的游客，也都说不清道不明。为了提高效率，还是找了导游。我极不喜欢带团的导游，主要是受不了那些滔滔不绝的解说词，单独请一个导游，又能带路，关键是可以做到我问她答。如果对方再年轻漂亮点，那就更好了。 4. 一座城池 跟着导游转了好一会才搞明白，这钓鱼城真是超级大，居然接近2平方公里，号称有2千亩良田，虽然离江面有几百米，但绝不担心水源，那池塘都可以养鱼。据说蒙军围困钓鱼城半年后，守军从里面丢出来两条30斤的活鱼和几百张白面蒸饼。在犒劳攻城的士兵的同时宣布：你们接着玩，反正也攻不进来，我们这里吃的东西有的是，有本事你们在外面住十年。 这可真令蒙古人崩溃。 山上水塘 后来看历史资料，钓鱼城里面有守军2万，百姓近10万。这些田地当然无法满足全部的口粮需求。因此钓鱼城军民们春季下山种地，顺便四下攻击蒙古人（最远打到千里之外的奉节），秋后则坚壁清野。而蒙古人却因为不耐蜀地夏日和雨季，只能选择秋季进攻，冬天过完打不下来就走人。就这样，一座钓鱼城，坚守了几十年。 这可真令蒙古人崩溃。
钓鱼城守军四下出击图 我终于搞清楚了一个疑虑，为何看网上的照片就没法理解钓鱼城的模样，因为这个已经被埋在绿树草丛中的石头山，无论从哪个角度都难以展现其规模和体量。或许航拍可以？ 现在的钓鱼城的中心，都是这些年搞旅游开发建设的东西，没有店铺开门的宋城一条街，崭新的县衙门之类的。古战场的痕迹几乎见不到了。只有那座护国寺还有些年头。里面一些石像、木雕之类的，颇有些意思。
护国寺 与中原、西北那些更出名的关隘相比，在更长久的历史中，钓鱼城并没有什么名气。合川城在十里之外的河滩上，平日里这儿就是人们游玩烧香的地方。除了宋元那几十年，地方政府也未在此地修建城池堡垒。蜀地并非汉民族的政治中心，少有大规模的战争。虽说“天下未乱蜀先乱”，也多是些匪患。
悬空卧佛【晚唐】 过了寺庙，就到了钓鱼城摩崖石刻的区域。这里也是风景最好的地方，“钓鱼台”的石碑就立在绝壁边缘，站在此处方能俯瞰嘉陵江，才真正愈加感受到山势之雄险。沿着在巨石上雕琢的台阶行走，就到了城墙边。这城墙当然是现代修建的，有些粗糙。隔着箭垛望着江对岸的小山坡，导游告诉我，那边就是蒙古大军的驻扎地。昔日，大汗蒙哥就是在江对岸筑起高台眺望，被城里投石机发射的弹矢打伤，不治身亡。
钓鱼台 5. 铁血钓鱼城 站在这城墙里，我在想，如果穿越700年站在这里，变成一个宋兵，看到蒙古大军浩浩荡荡开到城前，是什么感受？我一定是在双腿打颤。再坚固的城池也能被攻破，没有坚不可摧的堡垒。钓鱼城再雄险，这一场攻防战也极为惨烈。 蒙古人的攻城原则是这样的，如果你投降，可以不杀一人，如果敢反抗，破城后就屠城，不留一人。前一次蒙宋战争，蒙哥的父亲，也就金庸书中那位憨厚平和的拖雷，攻下成都后，留下遗骸140万具，民无噍类，千年古城几乎被抹平。蒙宋战争结束，华夏民族人口减少一半。 如果我是个宋兵，我一定死守在这儿，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这就是民族恨。 最坚固的城防，是人。
蒙哥围困钓鱼城 走到钓鱼城主城门附近，能看到当年蒋介石等人的题字，还是陪都时留下的。别的摩崖石刻，除了本地乡贤外，却难得见到名人的题咏。即使是抗战期间，钓鱼城也未被广泛宣传以提升民族精神。这也很好理解，千年前的仇杀，到后来还是成了兄弟，为了减少民族间的矛盾，历代政府都不可能挑动国家内的民族主义情绪。
蒋介石、何应钦的题字 钓鱼城上俯瞰嘉陵江 钓鱼城最终还是纳入到元朝的版图。 经历了二十年的绞杀，更有无数难民涌入城中，固若金汤的钓鱼城，终也经受不住刀削斧斩、灾荒饥馑。站在城头上放眼四海，已处处都是蒙军的头盔。无奈，守军选择了投降。一个月后，丞相陆秀夫背着末代幼帝在崖山投海自尽，南宋灭亡了。元人信守承诺，未杀钓鱼城军民一人。 或许，这也是钓鱼城受到某些人诟病之处。与欧美的战争理念不同，中国推崇的是自觉殉葬的田横五百壮士，绝不原谅血战匈奴却未能死节的李陵。其实，光荣的投降也是军人的荣耀，钓鱼城之降，比得上抗日时期的衡阳保卫战方觉民降日。
忠义祠供奉的历届守将 走下正门的台阶，看到石壁上一个个圆孔，才理解当年这儿只有栈道。一路下行，愈觉山势压人，处处都是九十度的直壁，也怪不得蒙古人“炮矢不可及也，梯冲不可接也”，就算是有现代火炮，这钓鱼城也难以攻陷。
护国门前的石壁与石阶 江边据说还有宋军的码头，想必是现代重修的，也就没去看。仰望这钓鱼城才懂得，这哪里是三江绕一城，这三江就是钓鱼城的护城河。进攻者只能从东面唯一狭窄的陆路通道硬攻。如果想四面包围，就必须渡河。渡河之后如何进攻？仰脖子都看不到守军的模样，军队又如何在城下驻扎？白天被石头砸，晚上被宋军从地道偷袭。这不是在攻城，是在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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