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本篇首节部分照片为藏族跳神面具,可能引起不适,请谨慎阅读。 5. 一屋子牛鬼蛇神 那年,带着困惑离开甘孜寺的武器库,继续在空荡荡的寺内漫游。 上上下下就到了一楼,门口的坐着位欧美的小伙儿,低头看手机,四下再无他人。由于某种缘故,非大陆居民,在国内有些省份或地区无法自由行。除了参团,外国游客进不了西藏,包括港澳台的。甘孜隶属四川,也少见外国人,毕竟只要卡涉外宾馆就会使大多数人无计可施。 为什么竟有个孤单的欧美小伙儿?甘孜寺的氛围很奇特,不止是冷清。 于是默默返回,又到了二楼的另一侧,这是条长长的外走廊,依旧无人,一侧的房屋都封闭着门窗。这一刻就如回到假期学校的教学楼里,安静甚至有些心悸。走到了尽头,推开那扇没上锁的门。从外面刺目的阳光适应到房间的昏暗,定睛看这屋内,觉得自己在电影里,梦魇中。 提示:以下三张图片请小心。 。 。 。 。 墙上挂满了面具,恐怖的面具。若非中午,若不是夏日灿烂阳光透过窗缝,这房间足可以成为恐怖片的拍摄场地。 各式各样的面具。很多是动物的,有大象,有猴子,有狗头,有牛脸,有硕大带角的黑熊,也有长牙带须的青龙。它们个个都张着血盆大口,瞪着溜圆的眼睛向我行注目礼。 更多的是鬼神。有的简单,咧着大嘴的白骷髅,很像美国恐怖片中的造型。还有同京剧脸谱般的人形面具,白黄红黑各色,也都是张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大多还是犬牙爆出。还有不少糅合了人兽的脸型,如龙如牛,阔脸隆鼻,有些《大闹天宫》中龙王的模样。这种相貌在唐卡中很常见,如大黑天、马头明王之类的,三只眼睛,带着骷髅头冠,极具狰狞之相。 笔者也还算有点见识,知道这是藏传佛教跳神用的道具。跳神有固定的节日,有规范性的仪轨,在各民族各地区的早期原始文明中,这种自然崇拜的萨满教都曾存在,萨满教通过吟唱咒语、舞蹈等形式与天地及自然万物沟通。满族的跳大神、南方的傩(读挪)舞都是这类东西。 藏传佛教的跳神是早期苯教流传下来的。这也是汉传佛教最看不上藏传佛教的地方,释迦摩尼的佛教里真没这套东西。一神教瞧不起多神教,多神教又瞧不起自然崇拜,这是宗教发展从低到高形成鄙视链,不好评价。说傩舞低级,屈原的《九歌》不就是弄的这套? 在这满是神鬼的房间里,没觉得可怕,甚至感到很幸运,毕竟这些极具西藏特色的物品,过去只是在博物馆见过。而如今就这么摆在面前,还有藏文说明(当然看不懂),制作精细,触手可及。忍着还是没摸,事后挺遗憾。 遗憾在于,没明白这面具怎么用。小时候玩过的面具,包括南方的傩面,都在眼睛位置挖孔,使用者可以看着外面。这些面具的眼睛都被金漆黑墨点上,绝不透光,舞者难道闭着眼睛瞎蹦跶? 取下来一只戴上或许就能明白。然而在这甘孜寺里总不应该,没人防备你,你也应当敬重别人。 6. 印度圣水 再次绕回到口字型的楼层里,这里被分隔出好几个佛殿,也都关着门。幽暗中,一个矮小的身影从其中一间转出。这是位五十多岁的僧人,拎着水桶,看得出在打扫卫生。 他主动过来打招呼问好,用的是四川口音很重的普通话。终于没被当做隐身人了,我就问能进殿里参观么?他说可以,推开门带我进去。殿内点着两盏长明灯,我发现在寺里见到的所有的灯都用三根灯芯。 不认得供奉的是哪尊佛,这佛殿在口字型的正中,想必地位很高,很奇怪的是前面居然横着题有“佛寿康宁”四个大字的牌匾,字是繁体,笔力遒劲。我问能拍照么? “可以,可以,完全可以!”老扎巴连连点头。 现在很多人都相信一种说法,不能在寺庙里拍摄,否则就是对佛不敬。若是真的,那些宣传照片和视频从哪里来的?无论泰国还是尼泊尔的佛寺,都不禁止拍照。笔者走过很多寺庙,发现能否拍摄就是一个标准:如果对方接受你,那就随便拍;如果认为你是个讨厌的游客,那就禁止。与敬佛毫不相干。再说,举个相机佛就降罪,难道是妖怪不成? 老扎巴站在一旁,等我拍摄完,又带我到佛像旁,指着几件挂在墙上的色彩艳丽的供奉物。 “酥油花。”我看了道,两年前在青海塔尔寺见过。 “对对。”老扎巴很开心,连连点头。 酥油花是一种独特的藏族工艺品,用牛羊奶中提取出的酥油为原料塑造而成,“花”是一种泛指,可以做成佛像,也可以捏出花鸟鱼虫。因此酥油花是一种雕塑工艺,如同蜡像。比起石蜡,酥油更软,想必对温度要求更严格,保存时间也不会太长。 “摸摸。”老扎巴伸手在酥油花上抚摸,向我示意。 “不好吧……”我有些吃惊,这东西娇嫩。 “没关系的。”老扎巴的表情就如一位小朋友向好伙伴展示心爱的玩具。 这几件悬挂的贡品,在佛像的四周都环绕着多瓣的花朵,高处的还完好,下面的花瓣大多掉了,显然常有人摸。我也就在那残缺的花朵处摸两下,觉得很不好意思。 为什么要让我摸? 想起两年前在塔尔寺,大群游客如蝗虫般,导游站在酥油花前吹嘘得神乎其神,旁边的僧人虎视眈眈,仿佛谁若靠近一步,就会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当场砍人。在塔尔寺的感觉特别不好。后来想,一个5A景区,旺季每天上万游客,什么德行都有,若我在那里的当扎巴,早就疯了。塔尔寺所有佛殿内禁止拍照,太应该。 离开这间佛堂,老扎巴又招手让我跟他去另一间小佛堂,门上写着“密教本尊殿”几个汉字。房间很小,放着炉具、水壶、水瓢之类的。老扎巴进屋后让我坐下,然后自己坐在一张椅子上,舒适放松。显然这是他的地盘。 给他拍照,他很腼腆,但也不拒绝,只是表情生硬了些。那就坐下来聊聊天,毕竟也走累了。我拿出自己带的水,他就端起个大啤酒杯,里面是浓浓的红色砖茶,很像啤酒。 我就看着墙上找话题,这是什么佛,那是哪位喇嘛等等。墙上挂着几张照片,黑白彩色的都有,PS技术实在生硬。老扎巴的汉语不太好,说话很简短。他告诉我这位和那位法王(藏传佛教各宗派最高等级活佛)在印度,戴眼镜的是甘丹寺的活佛。活佛的照片放在中间,显然地位很高。 “活佛,老婆在后山住。”老扎巴补充道。 “什么?”我诧异道。 “有老婆哇,在后山的觉姆庙里住。”老扎巴补充道。觉姆是藏传佛教对女僧的称呼。 我想起刚才曾经爬到大殿后的屋顶,看到百米之遥更高处有几间红房子。黄教(格鲁派)不是花教(萨迦派),戒律很严格,怎么会有娶老婆的事情?是结婚后皈依佛门再将老婆安排在另一处做比丘尼,还是当了活佛后娶老婆安排在后山?也不好多问,藏传佛教说不清的太多了,前世班禅还有个女儿呢。 聊了会儿,老扎巴放下大茶杯,拿出一只半满的矿泉水瓶子,向手心里倒出少许水。捧起来小心地喝掉,像吃药一样。之后他将水瓶伸过来,示意我也来点。 “圣水。”他吐出两个字,顿一下,补充道,“印度的。” “印度来的圣水?”我问。 “是,印度,带过来的。”老扎巴开心地笑道。 “是那个,哦……”我明白了,这是被祝福过的圣水,基于某种缘故,本文不解释。 伸出手掌,老扎巴在我掌心中倒了些。我伸出舌头像猫一样舔几下,然后一口喝掉。至于感受么……笔者愚钝,神性不足,就觉得圣水有股子仁丹味儿。 “圣水。”我点头微笑。 老扎巴也对着我笑,他的笑才是发至内心的。 之后很久,我才领悟到为何这位老僧人让我抚摸那娇贵酥油花。和圣水一样,抚摸酥油花一定可以得到神佛的祝福,不然那些酥油花为何破损?也是之前香客所为。僧人看我不懂,才主动带我摸。 最不理解的,我这种拎着相机乱逛,见了佛像从不捐献跪拜的人,为何受到这等待遇? 缘分? 7. 藏经阁里的“日本”喇嘛 告别老扎巴,准备离开甘孜寺,却在一楼那关着门的派出所对面,看到个指示牌。于是寻过去,进入一间大堂,这就是甘孜寺的图书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藏经阁。 图书馆里空无一人。三面墙都是装得满满的书架,另一面墙边立着一排硕大的法号,少说要两个人才能抬得起。走近看书架,分成两种。一类是现代印刷书籍,锁在带玻璃门的铁皮柜里。有汉文的,大多是藏文的。柜子上还用藏、汉、英三种文字标注了类型,诸如语言类、哲学类、语法类等等,相当专业。大部头的有几百册一套的《洪武南藏》、《甘珠尔》(大藏经)之类。 另一类是传统经书。长条横读的,不装订,用黄布包裹,僧人日常诵经都是用这种。如此丰富的藏书,说明甘孜寺也是一座佛学院。 出于好奇,想看看这些经书的内容。看不懂的不好碰,看得懂的都被锁住了。转身发现茶几、讲台上散落着不少小册子。走近看,却是些《甘孜精准扶贫宣传手册》、《寺庙管理相关法律》、《知政策 守戒律 感党恩》等等书籍。想必很容易读懂。 正在四下打量时,门外走进一位僧人。 这是位颇有精气神的中年男子,头顶又青又亮,戴着长串的佛珠,左碗上一只金色链子的手表,敞着藏袍。见我在此毫不介意,点点头,大刺刺坐在沙发上。 “哪里来的?”片刻后他问道,流利的普通话,带着四川口音。 “江西。”我答道。 “哦,挺远的。”僧人道。 我在犹豫是坐下来还是离开,毕竟这是读书的地方。 “你有几个孩子呀。”僧人和蔼可亲的问道。 “两个。”我答道。 “才两个?”僧人正色道,伸出一只手掌,“两个哪里够?起码要四五个!” “师父说的太对了!”我赶紧坐下。这僧人谈吐颇是不凡,一定是位上师(喇嘛)。 “师父,听说咱们甘孜寺有几百年历史了?”聊了几句后我问道。 “瞎扯,什么几百年,最多三十年!”喇嘛撇嘴道,“文化大革命全炸掉了,瓦都不剩,八十年代才重建,你说多少年。” 这种说辞让我无言以对。 “师父家是哪儿的呢?”我只好换个话题。 “我是日本人。”喇嘛摸着自己的光头道。 “日本人?”我吃惊道,怎么门口守着欧洲青年,里面居然还有日本和尚,“您是来进修的……” “不是,我从小就来了,从日本到中国。”喇嘛用手臂挥舞一下,不清楚这是指从天上还是地上过来的。 “从小就过来?”我困惑道,“一个人。” “是的,我一个人偷偷来的。”喇嘛点头道。 “哦,是这样,佩服佩服。”既然这位满口川普的喇嘛这么说,那我也只好点头笑道。 “你们中国人不喜欢日本人,日本人坏!。”喇嘛嘴角一挑,“日本人喜欢藏传佛教,你们不喜欢。” “这个……”我觉得必须转换话题了,“师父,听说咱们甘孜寺的活佛……” “什么活佛,哪里有活佛?”喇嘛嘿然冷笑道,“甘孜寺里没有活佛!” 后记: 在甘孜寺,我时而扮演一个访客,时而如同影子,有时又像个回访的老朋友。这种真实而又虚幻的感受,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至今还会想到这几位僧人,尤其是那位老扎巴,或许他只是寺庙中最低级的僧侣,脱掉僧袍换上俗装,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个子四川农民。然而在他身上却能真切地感受到普度众生的仁爱之心。他是我在西藏遇到的真正的喇嘛。 问道之旅的第九天,独行的我终于迎来了不同于寻常旅游的新体验。没想这才只是开始,后面还有一万两千公里,热闹多着呢。两年后回忆,依然如梦如幻。 希望自己坚持写下去。谢谢您的阅读,您的支持就是我的动力。 以下为已发布的问道系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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