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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水微澜 | 父亲

 印象黄陂 2020-09-13

【作者按】五年前,在父亲最后的那段日子,我陪在病床前的一天,看着睡梦中父亲瘦削的脸,一时万般情绪,写了这篇小文。2017年元月二号,农历腊月初五,是父亲的五周年忌日,今日重读这篇旧文,以作纪念!

文 | 静水微澜

父亲罹患癌症已有大半年,入冬以后每况愈下,到现在,卧床不起已有半个月。在乡下陪着父亲的时候,总是坐在床边照看着,看父亲精神还好就聊聊天,父亲倦了想睡了,我就静静坐着,想着几十年来,印象中有关父亲的片断。


七十年代,我还只是几岁的年纪,那时候父亲在公社建筑队,有天在附近人家做乡活。半中午时,我正在屋后玩耍,父亲端回来一碗面条,那时做乡活每天都有过中、过暗(半中午、半下午有一餐吃食),父亲舍不得吃,端回来给我打牙祭。

一碗面条卧着一个荷包蛋撒着葱花,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这色、香、味自然有着难以抵抗的诱惑力。到如今,几十年已经过去了,那面条、鸡蛋、葱花原始的香,在我记忆中却从来不曾褪色过。


1985年,家里买了第一台电视机,好象是14寸的黑白电视,那时塆子里面不过两台电视机。记得那年每个周六的晚上放着《射雕英雄传》,节目开始时塆里看电视的人坐满了我家的堂屋。当时十几岁的我因为没凳子坐,总是坐在父亲腿上看完电视。

小时候民风朴素家境贫穷,衣服的功能无非蔽体、御寒,大抵没有好不好看的概念,而我在穿衬衫的时候,父亲经常拉着我的胳膊将衣袖挽起来,总说穿衬衫拖着衣袖不清爽呢。

一直到十几岁的时候,父亲还拉着我的手给我剪指甲,并阐明留脏兮兮指甲的嫌恶,受父亲影响,纤纤玉指对我而言只是一个遥远的想象,双手从来都是剪得光秃秃的干净。


1998年三八节,老爹与我

父亲喜欢打麻将,从青年到老年,延续了大半辈子。老年人的生活圈子太小,乐趣太少,因此一直支持父亲这个喜好。许多年前,父亲有天和我谈家常:以前总是我赚钱给你们用,心里蛮有底气,如今反过来,总要你们给钱给我用,心里确实蛮有失落感……

那以后,怕父亲心里有负担,总是隔三岔五就问父亲打牌火气怎么样?钱够不够?并且语气轻巧地说:你姑娘负担你打麻将这点开支不在话下,我要是工作忙忘了这事,你荷包不暖和时尽管说哈!父亲也总是笑着说:呵呵,我不做声那就是有钱,没钱会找你要的,莫操心!

有几年的时间和娘家住在同一个小区,有天下班回家,正好在小区门口碰到父亲。父亲说今天打麻将火太好,赢了六百元哩!兴致非常高,一路走着一路和我热烈地讨论着牌局,碰到父亲隔壁的邻居,他还好奇的问:你们父女伙的说么事说得咧么快活哟?


父亲的一手字写得很不错,在武汉居住的上十年里,有闲时也会写写字打发时间。有次在父亲抽屉看到一本软面抄,一页页抄写着诗词或者歌词,字迹飞舞、排列整齐,乍一看,很有些开眼界的感觉。

父亲的歌唱得相当好,近几年来,父亲那些六七十年代长堰公社宣传队的老同伴常常轮流走动,三不之组织些唱戏、唱歌甚至郊游的活动。有天父亲出去聚餐并卡啦OK回来,我还开玩笑说你们这些老头老太的生活可比我精彩多了哦,父亲当时笑得合不拢嘴。


五六十年代黄陂三中的高中生,其思想谈吐和一般的乡下人也是有着许多的区别。九十年代初期,毕业后的我在工地呆了两三年,那时父亲给我写过几封信,对于艰苦的环境和女儿的成长,信中流畅的笔迹承载着父亲的歉疚、鼓励、欣慰和感怀!

这些信件一直存放在书柜里面,没事时拿出来看看,那故纸的味道散发着几多温暖几多念想。


1991年,老爹写给我的一封信

几年前,父亲试探着说起老家的房子多年无人居住又年久失修,想在他身体健旺的时候重修老宅,等孙女上了大学不需要照顾时,就和母亲回乡下去住。父亲那年六十六岁,离开家乡已有十几年,每年的过年过节都要巴巴地回老家住几天又依依不舍地离开。


2006年,老爹和他最爱的孙女

父亲殷殷的神情让我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着要修、肯定要修,于是父亲欢天喜地的开始做准备。2007年5月到6月,父亲在乡下忙了一个半月,将房子做了起来。据隔壁的伯伯说,你爸每天蒙蒙亮就起来收收拣拣,做好准备好让工人干活,手脚麻利忙进忙出快活得不得了。


那房子几年来也只是过年过节回去住几天,父亲病前身体好精神足,压根看不出已是年届七旬的垂垂老者,谁曾想不过大半年的时间,父亲就已经等不到回乡养老的机会了。


5月16日,父亲住院手术并化疗。在医院的时候,每天遵医嘱陪着父亲在走廊里来回活动,总是一边走着一边聊着,家长里短,过去现在。

父亲慢慢说起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高中生活,那无时不刻地折磨着人的饥饿;说起当年在宣传队里抄剧本、整戏谱、下乡演出的风采;也说起因为出身问题而中断的初恋,很多细节娓娓道来,还有刻划在记忆中的深情……

过去的四十年里,在这医院的二十天,应该是与父亲相处最亲密的时光。


不忍心让抱病的父亲承受打击,这大半年来,在手术、化疗、中药、止痛的过程中,总是想着法子编些谎话掩饰着,一直没让父亲知道病情,父亲也没有仔细追问过。

我不认为是那些谎话说得有多么高明,要么是父亲无条件地信任着自己的儿女,由着我们来安排一切,没去细想这之间有什么问题;要么是父亲心有怀疑却不愿面对现实,也就那么抱着希望装着糊涂。


有时和父亲聊天,说起以后的日子:父母亲在老家种菜,我们每个周末回来看望他们,走时带足一个星期新鲜绿色环保的蔬菜!

对那种生活的向往不知能否给父亲一个宽慰,我却有时恍惚地以为那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实现的生活。


七月初,父亲出院后在家休养了上十天,就一心想着回乡下去住,说乡下空气好、熟人多,适宜养病。于是在七月中旬,送父母亲回了乡下老家。

之后的两三个月,父亲每天钓鱼、种菜、打麻将,乡居生活过得兴致勃勃,期间也坚持吃着中药,身体状况十分乐观。


九月间的一个周末,照例回去看望父亲,一到家父亲就带我去菜地转了一圈,自豪地展示着一畦畦的萝卜、大蒜、白菜、香菜……

还说:我昨天还挑粪点菜了的,你妈和婶娘在抹牌,你婶娘直叫我莫去莫去,说我们抹牌要你点菜,姑娘儿子回来要说我们拐话的……说时一脸得意、生气勃勃,哪是身患重病的模样?当时还想着父亲也许是一个例外也有可能啊。


2011年,老爹最后一个中秋……

父亲生性豁达颇有些幽默感,即使重病中,只要心情好些精神好些,总能说些俏皮的话。12月6日,星期二,上个周末刚回家住了两天,看父亲身体状况不太好,因此又请假回去陪着父亲住了几天。

可能是因为我回家的缘故,那天父亲的情绪蛮好,看到我一进门,就笑着说:“总往屋里跑跑的,莫把饭碗跑冒了哈”,我回道“唉哟,你姑娘心里有数,饭碗是冒不了的,放一百个心”。


那天下午输液时医生不能一直守着打完针,就教我怎么换药怎么拔针。父亲说:“学熟咧,莫把我打得口歪眼斜的哈”,看着父亲脸上揶揄的笑意,沉重的心情刹时轻松了许多。

父亲那些天一直没起床,胡子多天没刮,花白胡须遮掩下瘦弱的脸,让人看了格外心酸,晚上浸了滚热的毛巾帮父亲刮胡子。母亲就站在床尾看着我们父女两个忙活,父亲还开玩笑:“么样啊,还要欣赏一哈?”母亲也笑了:“是的哟,看你长得好看哟”。


我们仨

父亲说水饺的味道还好,不知道能不能吃!我就和母亲在家包了些,烂烂地煮了几个,父亲仅吃两个就放下了,说现在吃什么都不香。然后,和父亲聊起记忆中什么东西味道好,回味起来都是几十年前吃过的东西那么好吃。

父亲说那时穷得叮铛响,食物天然人又馋,在现在看来再普通的食物在那时都觉得好吃得不得了。当时想着父亲接下来的日子大概只能靠着营养针来维持生存,好吃不好吃的东西都离父亲渐渐远去了,心情十分黯淡。


父亲已卧床多天,本想给老人家洗个澡,但父亲身体虚弱且天气寒冷,只能在床边开着取暖器给父亲抹了个澡,父亲的身体消瘦得厉害,还一边说着:七月出院回来时只有52kg,到九月份养了两个月长到58kg,这一倒床又病成皮包骨头,不晓得又要多长时间才能养回来。

父亲病前衣架蛮好,平日里穿的基本都是哥哥换季时淘汰下来的衣服,那些半新的名牌衣服穿在父亲身上,总是贴切而且神气得很。看着父亲嶙峋的肩背,听着父亲惆怅的语气,想着此后再看不到父亲的神气,眼泪忍了再忍才没呛出来。


12月7日,是祖父的忌辰,正赶上我在家,早上问问父亲,是不是我去给祖父扫个墓?父亲说那你就去吧!

让母亲上街买了香、蜡、纸钱和鞭炮,中午就一个人提着去扫墓,外畈空无一人,墓地枯草没膝,我弯在祖父母墓前燃了香和蜡、烧着纸钱,在纸焰明灭、灰烬飞舞里,心情凄凉得很。

父亲最终的归宿也将在这里,那时阴阳两隔再不能听父亲叫我的小名,也不能大着嗓门喊着爸。不奢望还能延续多久的生命,如果真有神灵,唯愿祖父母能够保佑父亲活着轻松走得安详······

本文作者静水微澜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静水微澜,女,造价工程师,长堰姑娘,石门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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