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定常老师是我高中一年级的班主任,黑瘦矮小,戴眼镜,大学毕业不久,教化学。 第一次见到他,正是我情绪低落之时。初中毕业,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县一中,临近开学却被人告发了复读身份,不得不以高于中专录取线的分数流落二中。 我对一中钟情已久,去二中实在是迫不得已,踏上二中所在的破烂小镇,我是一百个不情愿,及至见到二中那陈旧得无法和一中相提并论的校舍,我心里充满了失落和鄙夷。 走进教室,一眼看见站在讲台上的邓老师,我简直失望透顶,犹如一盆凉水从头泼到脚,透心凉。从小学到初中,我从没见过这么矮小的男老师,尽管他很年轻,戴着眼镜透出一丝斯文,但实在太矮了,感觉比我还矮(实际上邓老师比我高几厘米)。 也许那个时候我就加入了外貌协会,第一次见面,我就对其貌不扬的邓老师毫无好感,或者说,他的出现强化了我对二中的不满意。有时候,人的感觉无法说清,少年时代,尤其如此。 邓老师见我成绩优秀,很器重我,第一次班会就直接宣布我为班长。身为班长的我却很不给他面子,常常在私底下嘲笑他那别扭的普通话。 当时我们正在学原子,他每次都把原子核念成原子黑(方言读音),引起我的鄙夷,偶尔我还会在课堂上大声纠正,因为我的化学成绩很好,邓老师也就没把我怎么样。 冬天里,天气很冷,邓老师常常白天不见人影,晚自习才来给我们上课。那时候穷,没有保暖鞋,我们的脚总是冷得像猫啃,甚至发麻,却不能动,所以特烦他。 后来有附近的同学打听到,邓老师有一个未婚妻,在十几里外的一所小学代课,打算结婚,有许多事要忙,邓老师便每天去帮未婚妻代课,而我们的课则只能晚上上。 知道了这个消息,我们不仅没有同情他的辛苦和无奈,反而还满是轻视:一个堂堂的大学毕业生,一个高中老师,竟然找了个小学老师,还是个代课的,活得这么狼狈,真没出息! 正因为这种轻视,在元旦来临之际,我做了一件让邓老师很恼火却自我感觉很爽的事。元旦前夜,学校要求各班自主举行元旦联欢活动,我们班上同学热情特别高,早早准备了精彩而丰富的节目。 可是,正当我们沉浸在同学们优美的歌舞中时,教室里突然漆黑一片,竟然停电了!黑暗阻止不了青春的狂欢,我们意犹未尽,纷纷从抽屉里翻出蜡烛点燃(那时候老停电,我们都准备有上晚自习用的白蜡烛)。 教室里一时间烛光摇曳,浪漫气氛甚浓,更适合我们宣泄青春过剩的激情。晚会继续进行,甚至比灯光明亮时更热烈。正当一个女生的劲舞把欢乐的气氛推到高潮时,老邓突然冲了进来,大声呵斥我们,这一幕成了美丽晚会上的最强不和谐音。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邓解释说,学校晚会太热闹,引得外面的小混混翻墙进来了,学校怕出乱子,就拉了电闸,让各班停止活动,别的班都停了,只有我们班点了蜡烛照样唱跳,他不得不出面阻止。 年轻气盛的我们,被晚会热烈气氛激荡的我们,一下子出离愤怒了。难道我们渴盼已久做了那么多前期准备工作的狂欢,就要因这个可笑的理由流产吗? 我们不甘心,我们不苟同,但是学校的命令我们无法违抗,我们只有把愤怒撒在老邓的头上,是他的懦弱和妥协葬送了我们的狂欢,他要付出代价!第二天上午,好几个同学不请假就擅自离校了,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我。 休息了两天,回校后,邓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要我解释不请假的原因。我毫无惧色,直视着他,无比清晰地吐出一句话:不为什么,就是想回家。 他的脸瞬间铁青,教室里鸦雀无声,气氛异常紧张,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我看到他咬了咬嘴唇,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但没有说一句话,然后直接无视我,开始上课。 第二天,正当我为成功挑战邓老师的师道尊严抚掌而歌的时候,他却解除了我的班长职务。直到学期结束,他都不怎么搭理我,我仿佛被打入了“冷宫”,过上了被他忽视甚至是遗忘的班级生活,大约就是人们常说的“有若无”。 开始几天我确实是很逍遥自在,班级工作不用管,也不用以身作则,上课还可以看小说,简直是像风一样自由。可不久,失宠的我遭到了某些势利小人的嘲讽和排挤,心情随之很灰暗,对学习失去了热情,期末考试成绩也不理想。 新学期开学,正赶上我肠胃炎发作,没能及时去学校报名。那时农村没有电话,不能跟老师联系说明情况。我一点儿也不着急,反正老师把我当个“有若无”,我早去一天晚去一天都无关紧要,只怕是辍学了他都懒得管! 一个下午,当同村同校高我一级的男生建文带着邓老师出现在我家时,我惊呆了。要知道,我家离学校三四十里路!原来他见我开学几天都没去,以为我要辍学(当时辍学率很高)。 邓老师一着急,就找到建文,让他带路来我家劝我。尽管知道了我并没打算辍学,他还是跟我爸说了我很多好话,什么成绩好,有希望,工作能力强等等,好像忘记了我跟他作对的事。 第二天,还没彻底康复的我就返校了。这一学期我比较乖,担任着团支部书记的职务,虽然没有如邓老师希望的那样努力学习,但至少再没有跟他唱反调。 高二,邓老师不教我们了,虽然同在一所学校,但他上班和我们上课不在同一栋楼,所以碰面的几率很小,记忆中,好像没有碰过面。 很快到了高三,紧张的学习之余突然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邓老师口吐鲜血,倒在了讲台上。开始,我们以为他只是单纯的胃出血,还开玩笑说他是第二个李先盛(当时被本地教育界竖为典型的倒在讲台上的教师),结果最坏的消息传来:胃癌晚期。 最初,我们很是黯然了一阵,因为邓老师还没满三十岁,黑暗的死亡对他来说太早。但是,十八岁的我们从未认真地想过死亡,并不了解死亡的真实含义,也没有关于死亡的刻骨铭心的记忆,所以我们很快就淡化了这个消息。 彼时,他儿子大约一岁,爱人因照顾小孩辞去了代课的工作,学校为了照顾他,在女生宿舍腾出一间屋子给他们一家居住,准许他爱人开了一家小卖部,我们便常常光顾他家买北京方便面。 于是,我们便总会看见他,他比以前更瘦了,苍白,阴沉着脸。我们仅仅只是跟他打个招呼,并没有觉得悲伤。后来,他要求泡面的人多交一角开水钱,我们觉得他太苛刻,便去得少了。 高考,我落榜了,听从家人安排去武汉读了中专,自此我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高中的一切都留在了旧的一页,包括邓老师。 两年后,学会计的我阴错阳差进了教育系统,成为了一名小学教师。在学校的各种规章制度的制约下,我终于理解了邓老师,也像他一样尽量不为难自己的学生。 每年教师节,我总会收到学生们送的鲜花和礼物。看着孩子们纯真的笑脸,听着她们甜甜的祝福,我常常会想起我的老师们,邓老师无疑是想得最多的一个。 我总是想起他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想起他来我家的情景,想起他生病时瘦弱苍白的脸,越想越悲哀,觉得对不住他。去看他的念头一直都有,但十几年都未能成行,也许,是我的内心深处藏着歉疚,害怕面对他。 前几天,一个高中同学意外去世,我们十几个同学相约清明节第二天去看他。回来的路上,刘同学的车开得不见了踪影。在酒店,他们才说刘同学给邓老师扫墓去了。 后悔像一颗流弹瞬间把我击中,我坐立不安,在心里给刘同学定了重罪。刘同学回来后,说他这么多年一直想去看看邓老师,今天终于完成了心愿。我的心愿,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呢? 刘同学看到我在QQ上给他的留言,回复说:没事,你的心老师会知道的。 但愿老师在天堂里知道我对他的歉疚,原谅我青春年少时的无知无畏! 本文作者彭丽丽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 彭丽丽,黄陂区作协副主席,前川二小教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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