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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小邪 | 上海小姐和四川姑娘

 印象黄陂 2020-09-13

一九五三年,上海滩曾经拥有几座码头赫赫有名的张家的大小姐在一个老佣人的带领下,携带着几大箱真丝绸缎、金银首饰千里迢迢从上海回到了她阔别已久的家乡,黄陂。

可是对于张家大小姐来说,上海才是她的家乡。她在上海出生,在上海长大,除了战火纷飞的那几年,她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听戏、看电影,从婴孩变成美娇娥的所有岁月几乎都是在十里洋场的璀璨灯光中度过的。

虽然父母早逝,但是她有一个疼她爱她的哥哥。长兄如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张家大小姐是回家乡嫁人的。

婚约是回乡躲避战争的那年订下的,那年张家大小姐才六七岁,一辈子就这么被远房叔叔一句话定下了。那时候的张家大小姐自然不知道,虽然乡下没有上海的繁华,但是有很多同龄的小伙伴,避祸的时光仍然充满了她从未经历过的乐趣。

战争终于结束了,张家大小姐又被家人带回了上海,继续过着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她二十岁那年,这个几乎要被人遗忘的婚约被人从旮旯里挖出来了。张家大小姐自然不干了,她在上海生活这么多年,习惯了新式生活,见惯了自由恋爱,一纸婚约就想要她就范,不可能!

当媒人辗转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个倒霉的未婚夫的时候,未婚夫一点也不惊讶。那个年代解除婚约的人多如牛毛,何况对方是富家小姐。上海滩有钱有势的大小姐,怎么会看上我这个乡巴佬呢?可是媒人也不干了,他挑中的人怎么会错?

未婚夫姓黄,长得高挑魁梧,眉清目秀,是当地颇负盛名的酒楼宝庆楼的接班人。可惜,父亲早亡,只有一个寡母,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不得不早早地承担起家庭的重担。

虽说是接班人,其实日常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在酒楼里跑堂当小二,晚上酒楼打烊之后才能在后厨研习厨艺。酒楼老板是他的伯父,没时间手把手教他,一切只能靠他自己观察摸索。

生活的压力养成了他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个性。可是在上海滩时髦大小姐的面前,这些根本不值一提啊!媒人不甘心,他瞅了瞅年轻人俊朗的面孔,心生一计。几天后,年轻人的照片附着一封短信寄往了上海。

或许是年轻人的英俊打动了张家大小姐,或许是年轻人坚韧的气质吸引了张家大小姐,总之几个月后,张家大小姐携着乡下人从来没见过的新奇嫁妆回到了黄陂,犹如九天仙女降落凡尘。

从此以后,上海滩的娇小姐就这么成了黄陂小酒楼的老板娘。

八年后,在新疆知青队里,一个从四川来的年轻小姑娘也像张家大小姐一样,毅然决然地跟着湖北黄陂来的胡姓青年去了黄陂乡下。四川姑娘心灵手巧,知书达理,哥哥曾经是国民党军官,家里衣食无忧,从来不知下地劳动是怎么回事,也没见过真正的农村。

可是她来到黄陂乡下后,勇敢地承担起了一个大家庭长媳的重担。上有严厉的婆婆要伺候,下有无知幼弟要扶持,更别提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她从没埋怨过,更没后悔过,也许夜深人静,她也曾在灯下纳鞋底的时候怀念起在四川快乐的少女时光?

上海小姐是我的祖母,四川姑娘是我的外婆。

趁夜驱车几小时赶回家里,一路上思绪万千,心乱如麻,眼泪更是如泉涌出,一向爱听的音乐也变成了噪音。半小时前,母亲打来电话,外婆,不行了。

六年前,我也在黄石,同样阴沉的天气,也是母亲打来电话报丧,祖母去世了。一瞬间,声音就哽咽了,眼泪控制不住地喷涌而出。太突然了!犹记得离家上学前,祖母还不舍地送我到门外,殷殷嘱咐道,放假了就回来,在学校要按时吃饭,和同学要好好相处……

那个时候的祖母还一切正常,不过半月时间,怎么会突然就撒手而去了呢?回家的班车上,顾不上旁人诧异的目光,我自顾自地默默痛哭。为什么亲爱的祖母会如此毫无预兆地离开?她最爱的小孙女都没来得及见她一眼,也没在她病床前尽过一天孝心,分别的时候还以为会有以后,没想到那一次已经是诀别!

我痛恨自己,为什么在得知祖母生病了的时候没有立即回家,而再见的时候已经是天人永隔。我最爱的祖母已然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而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的哭声,她再也听不见。

祖母和外婆的面容交替在脑海中放映,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九点。这还是一个星期前我见到的外婆吗?面容枯槁,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点肉,面如金纸,只有那轻微起伏的胸口显示她还活着。

我克制住心里的难受,凑到床前轻轻叫了几声:“家家,家家……”半晌,外婆的眼睛微微张开了一条缝,眼神浑浊,黯然无光。“家家,我回来看你了,我是谁你还记得吗?”“哼呵哼……”几声微弱的含糊不清的声音从外婆的喉咙里发出。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我知道,她的眼神告诉我,她还记得我,只是说不出来。

常言道,好人有好报,我一辈子辛勤善良的外婆却为什么会遭此折磨,在儿孙长大成人终于可以享福的时候中风失去自理能力,最后连她的五识也要夺去?小时候在外婆家度过的一幕幕纷纷闪现出来。我怪自己,恨自己!为什么在外婆健康的时候不做一个乖顺的孙女?

小时候,我不喜欢去外婆家。因为外公封建思想根深蒂固,尤其重男轻女,连压岁钱都是男女有别,在祖父祖母那里受尽宠爱的我无法接受这一切,内心的叛逆被彻底激起。不是不喜欢女孩吗?那我不去看你,反正你也不在乎!

一直到上高中,也许是我懂事了,在母亲和大姨的轮番劝说下,我终于放下成见,愿意去外婆家了。外婆欣喜若狂,恨不得拿出所有好吃好喝的给我,小心翼翼地照顾我的情绪,生怕惹我不高兴。

我这才恍然发现,外婆老了。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开始变得疲倦,曾经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不变的还是勤劳温柔,对子孙的关爱疼惜。

外婆很会做鞋,儿子女儿家的拖鞋棉鞋都是她亲手做的。做鞋是个细致活,熬夜做鞋更是伤眼睛,可是外婆从不顾惜自己,只要儿女们去看她,总会拿出新做的鞋。或许,鞋不是她想要给儿女的,她想要的不过是儿孙们在穿着她做的鞋的时候能够多想起她,多回去看她。

可是当我解开心结的时候,我却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看望外婆。离家上大学,工作,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看望外婆的时间更是寥寥无几。而此时此刻,我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却已经失去了看我一眼的能力。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好后悔,不该在漫长的岁月里那么幼稚,那么可笑。当参天大树的树根枯萎将死的时候,我才想起我也是这棵树上长出来的嫩枝,没有树根给予我的养分,我根本不会来到这个世界。

再多悔恨也无法让时光倒流,再多眼泪也无法让外婆恢复健康。嫁到黄陂五十多年,外婆只回过四川一次,亲人已经杳无音信,她在这世上所拥有的只有丈夫、儿孙,还有谁会想起四川那个活泼勇敢只身远赴新疆远嫁湖北的小姑娘?

此刻,已经是深夜。我能做的只是在电脑前写下只言片语,怀念我已经逝去的祖母,感念我不省人事随时可能离开人世的外婆。母亲说,让我回黄石等通知。我们心照不宣,这个通知意味着什么。

我希望外婆少经历一点病痛的折磨,但我更希望那个通知永远不要来。上海小姐和四川姑娘,她们也许经历了不同的人生,但是她们有一个共同伟大的名字,母亲!

从今以后,听妈妈的话,常回家看看!

本文作者黄小邪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  黄小邪,90后,武汉黄陂人,武汉作家协会会员,黄石市公务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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