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有点文墨的人,就算给三个女儿起名字,也要考究一番。比如大姐起名帼群——巾帼立群,寓意殷殷;三姐出生于旧历七月之夜,起名巧群——巧月群星,期冀满满。 二姐名为艳群,大约生于一个艳阳高照的八月天吧。 田力为男的农耕时代,生儿子总是一个新生家庭最庄重的期盼。二姐之前,本有一姐一哥。而我那个名叫“自力”的哥哥,一岁多时夭折了。二姐的出生,是寄托着父母急切期盼的。可见,从出生起,二姐便承载了某种悲剧和担当。 又是一个女孩。此时,同住一屋的二娘娘(二婶)连生四子,祖父多有偏爱,有好吃好玩的,我两个姐姐只有干巴巴挂眼科。性刚气傲的母亲,自然不愿女儿在人面前流露出穷酸相,对两个姐姐难免责骂。 然而,二姐的出生,给父母带来了空前的荣耀,未来十年中,母亲连生三子——我的三个哥哥! 从三个哥哥的起名看,一个比一个响亮,一个比一个振奋,可以见得父母亲是怎样地扬眉吐气、称心快意! 随着弟弟妹妹的出生,对于二姐意味着什么?童年的二姐自然不知。 自从那个名叫“自力”的哥哥夭折,母亲真的不敢掉以轻心,年幼的二姐,不得不担当起帮带弟弟妹妹的责任。 那时,父亲在外面搞政府基层工作,长期不在家,母亲是裹足,弟妹尚小。家里家外粗活力气活,大多依靠两个姐姐。其中,大姐天生文弱,二姐别无选择成为家里主要劳力。 砍柴、放牛、挖草渣、挑吃水、泼菜园、挑草头、割谷割麦……是二姐永远做不完的农活。每次看见田埂小路上,背着书包的同龄伙伴时,二姐心中便一次次升起欲望。这欲望是那样强烈,竟然斗胆向母亲提出明确的要求。 二姐不止一次对我述说这样的情景:她最后一次向母亲提出读书要求时,母亲给二姐讲了自力哥夭折的伤心往事……看了辛苦忙碌的母亲,看了弟弟妹妹一大群,从此,二姐再也不提读书的事,每次看见小伙伴上学时,只默默的咽一口痰,继续干活。 五十年代的农村家庭,能有条件读书的孩子,少之又少,更何况女孩。单说我们塆里,与二姐同龄的女孩,大多数也没上过学。而大姐之所以能一直读下去,完全是因为她刻苦用心,聪颖过人,成绩优秀,不忍心让她辍学。 为了子女,父母一生操碎了心,应该问心无愧的,我们都不敢在他们面前说个不字。二姐没上学,实属当时现实条件所致,迫于无奈。长大以后,二姐经常以此责备父母,惟独此时,双亲默不作声面带愧意。但在以后二姐几次参加工作,及婚姻上,父母是付出了巨大努力的。 其实,一个人的命运,固然与读书有一定联系,但还是决定于自身性格及婚姻家庭,还有社会形势的大局趋向。 二姐也不止一次讲过这样的情景:夜幕降临,畈地里秋收的村民,陆续挑着担子回家。十二、三岁的二姐和十来岁的大哥还在上畈地里,赶着摘最后一担花生。等摘完最后一颗花生,远处村庄已灯火点点,野畈地里除了姐弟俩空无一人。 二姐试探着挑,怎么也挑不动,只好与大哥先抬着一筐。等走一段路程后,歇下来,然后又返回去抬另一筐,两筐最远距离须得保持在朦胧的视线之内。如此反复,两筐花生缓慢地向家的方向移动。 彼时,村里有一年长老哥走亲戚后,赶夜路回家,老远就看见两个小黑影来回移动,心生奇怪。走近一看,大吃惊——原来是姐弟俩抬花生! “黑庚黑夜的,要是被豺狗叼去,是么样得地了?”老哥一边怜惜地说,一边轻松地挑起两筐花生,一直送到我家来。这位老哥名叫国啟,现已年近八旬,依然健在,好人平安。 为什么让年幼的二姐和大哥在地里干农活呢?按当时环境和时间推算,应该是这样的:父亲在外工作,大姐在三中上学,二哥大概只七岁,三哥四岁,三姐不到两岁。我呢?也许母亲此时正身怀六甲或坐月子。 文革爆发时,大姐正在黄陂三中读书。学生走出学校和社会青年一起,戴着红袖章如潮水般涌入校园。 他们拖出校长当场跪地批斗,砸乱校园古典建筑,然后又涌上木兰山,撵走和尚道人,砸毁庙宇和牌匾。然后分批南下武汉,再北上京城。沿途有红卫兵接待站,吃饭不要钱,搭车不要钱,大胆的红卫兵还顺走了接待站旅店的衣物。 他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广的广场,见到了世界上最伟大的红太阳。红卫兵自以为掌握了宇宙真理,不可一世,互不相容,内讧成两派,街头互拼,渫血刀枪。 这样的历程和场境,对于胆小怕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姐来说,无异于惊心动魄,继而是伤心痛苦。当大姐返回学校时,人去园空,一片狼籍。大姐只身回到家里时,书本也没了,行李也没了。 一场动乱,大姐从一文弱书生,突变为农民。 六十年代,能考上黄陂三中,算得上千里挑一。国家为其转户口包分配,这概念比现在考上名牌大学还风光。大姐从理想王国突然跌入坚硬的现实。筑水库、修塘堰、改河堤、挑塘泥等,这些沉甸甸的挑担,一下落在大姐脆弱的肩膀上。 大集体劳动多是以计件为酬的,每挑一担土计件一次,以木佥为据。当木佥积累到一定数量时,才有报酬。所谓报酬就是一餐饭,而大姐的木佥,往往达不到数量,因而挨饿。这个时期,大姐的心身受到严重创伤。 其时二姐应不到十五岁,为了让大姐在工地能吃口饭,挑满自己的木佥数后,用常人无法承受的毅力,再去帮大姐挑土!在那个年代,有多少青壮劳力,承担不起沉重的压力,倒下了,再也起不来! 二姐是用生命来换得大姐的一口饭吃啊,用任何语言来表达,都显得苍白无力。 曾经看过一神话故事,说的是当年隨炀帝修大运河时,不知累死了多少民工,惊动了观世音菩萨。菩萨怜悯苍生苦难,用自己头发变幻成千丝万缕金线,金线一头系在民工的扁担上,另一头自己提着。这样大大减轻了民工压力,运河才得以修成。 我本无神论者,每当想起两个姐姐为吃一口饭,把命来拼时,却真的希望有个在天之灵,来普渡众生,救救两个姐姐。 待续…… 本文作者稻田明月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 稻田明月,出生于蔡店郭岗,定居黄陂前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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