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4日,农历丁酉年中秋,天气出奇地阴沉,瑟瑟秋风中不时落下几滴冷雨。尽管晚上人间共仰的圆月注定无望,我还是早早地发了朋友圈,祝福我的亲人朋友们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年年中秋,月圆人圆。 8点52分,正忙着每年金九银十的我,突然接到放长假在家女儿的电话,几近要哭泣的声音:爹爹跶倒了!女儿向来胆小,父亲向来硬朗,不过摔一跤而已,能有什么事?轻描淡写地吩咐了女儿送父亲去医院打针,自己则继续忙着事。 10点40分,电话又骤然响起,妻焦急地说:老头子在区人民医院,被收入重症病房监护。重症!监护!锥心的字眼刺激着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急急忙忙交代了手头的事,慌张地上了通往府河的高架。 已是长假弟四天了,出城的车流还如巨龙般看不见头尾,密密麻麻地挤在高架桥上,龟速般一点点往前拱。在车上我一遍遍安慰着自己:不要急,没事,老头子身体好着呢!还种一石多田,养一群牛,喂几塘鱼……这劳动量就是两个后生也做不来啊!一定是医院小题大作了,身板如铁的父亲怎么会有事?! 赶到医院已经是午饭后,冲到十三楼,重症监护室的门严严实实地关着,一家人在门外手足无措坐立不安。透过门上狭窄的玻璃缝,努力向门里面张望着,却怎么也找不到父亲的影子。 医师办公室,找到值班医生,诚惶诚恐地恳求着详细说明一下病情。医生不耐烦地冷冷抛下一句话:刚才不是都跟你家里人说过吗?颅内受伤不好说,继续恶化可能有生命危险。 听了医生的话,我还是不以为然,只当是唬我的。怎么会继续恶化?只是轻微脑震荡而已,父亲睡一会儿会醒过来的。安慰了母亲,下楼去买了饭,母亲却怎么也吃不下,焦急地等着下午三点的复查。 时间仿佛停滞了,壁钟里的指针似被磁铁吸住一般,半天才动一下。母亲坐在走廊里经历了无数次忧伤的长椅上,喃喃自语喋喋不休。一会自责不该让老头子每天凌晨四点就爬起床,一会又数落着父亲不该每天早上咂那提神的半杯酒。 不锈钢的长椅泛着幽幽的光,被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磨得蹭亮。在这个恐怖的地方,来的时候坐挤得满满的,回去时可能空空的。 重症病房的门终于打开了。一大排病床倚着墙一字排开,各种各样的管子插在病人身上,床头仪器的显示屏上闪着刺眼的红色蓝色的光,变换着莫名其妙的数字。白色被单掩盖下气若游丝的病人悄无声息地躺着,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四五个护士小姐坐在半圆形的台子后面,职业的眼神里早已没有了丁点怜悯。 中间的病床上父亲如平时午觉一般,微倔的嘴角,呼吸时急时缓,双手双脚都被带子束缚在铁床上。我疑惑地望着护士小姐,护士解释说老头好动,劲可大着呢,不束着打针都没法。 我没有责怪,心头反而有一丝欣喜:父亲生命力旺盛着呢!他只是暂时昏迷,会醒来的。伏在父亲耳畔,轻轻地连喊了几声:“爸”!这是许多年没用过的快要遗忘的称呼。 父亲生前养的牛 图:谌建祥 此时父亲却浑然不觉,只是微微地动了一下。年轻时卖陶因车祸留下残疾的手,呈两个直角弯曲如犁辕,触目又惊心,好似有意无意地抓紧了我的手。我心头一阵悸动,多少年没有和父亲这样亲密接触了,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握住的却是冰冷的病床上毫无意识的手。 乘着手术电梯下到一楼,通往CT室的走廊曲折又漫长。病床的轮子忽左忽右地摆动着,好似倔强的父亲不愿意去检查,更不愿意接受阎罗的审判,根本不沿着直线走。 一路跌跌撞撞把病床推到CT室,几个人各提住床单一角,瘦弱的父亲被放到CT机的窄床上,露在外面的脚踝干巴巴的盈盈一握。这是曾经走过无数沟沟坎坎,几十年负重前行的那双脚吗? 临近傍晚的时候复查结果出来了,一家人围着换班的医生,就像围着救世主一般,央求着把片子仔细再仔细地多看几次。这次的医生年龄稍长,也许被诚心打动,详细地看了片子,告诉我们今晚上是关键的关键,颅内如果不继续出血则很有希望,反之则问题严重。 晚上蜷缩在租来的折叠床上,根本睡不着。走廊上的灯泛着惨白的光,夜静得可怕,偶尔听到不知道从哪个病房传来的呻吟声,提醒着这是在生与死时刻交锋着的医院。下半夜,窗户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夹杂着雨击打在玻璃上叮当响。我与父亲只隔着一堵冰冷的墙,看似触手可及,又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这是我有生以来记忆中第一个风雨交加的中秋之夜。时光如水,一去不复返。年年岁岁的此夜,原可以去村头的小卖部称上两斤廉价的月饼,泡上一大壶山茶,生活虽然平实简单,一家人却可以围坐在一起应景应节。 此时如铁人一般的父亲却猝然倒下,躺在令人窒息的医院里,生死未卜。脑海里不时浮现出父亲岁月过往的样子:水田里扶着耕犁和牛亲切交谈的农夫;抹着围裙手艺精湛的窑场匠师;挑着沉重的窑货阔步前行的贩夫;夕阳西下赶着牛回家的华发老者…… 这个夜晚简直有一个世纪般漫长,心惊胆战思绪万千,好不容易熬到看得见窗外的婆娑树影。想到天亮以后,父亲生命的天平向哪边倾斜就会有答案,心里非常忐忑。盼着天快亮,又怕天亮,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地祈求着上苍。 这是一个无月的中秋 连天秋雨若泪流 我久久地,久久地 徘徊在重症病房门口 父亲啊 求求你的生命为我停留,再停留 绕膝的儿孙 你怎么舍得撒手 你怎么能放下田里沉甸甸的庄稼 还有你的牛 我相信,输氧的管子 只是你太累想休息的理由 昨夜里 我看见你矫健地在田埂上走 父亲生前养的牛 图:谌建祥 天慢慢亮了,胡乱洗了一把冷水脸,守在病房门口等着护士交接班。约莫八点,病房的门缓缓打开了,开门的护士小姐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急切地迎上去问:“我爸昨晚上情况怎么样?”护士小姐不置可否地说:“九点以后问查房医生。” 我的心咯噔一下,一丝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父亲肯定还在昏迷中,一定还没有苏醒,不然护士小姐不会这样回答我的。 九点三十分,医生终于查完了房,严肃地告诉我,父亲的情况非常不理想,人已经深度昏迷,在逐渐丧失知觉。最害怕的情况还是出现了,我的心如掉进了冰窖,在一点点地滴血下沉。我请求医生再次做CT复查,我要知道父亲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重症室的门再一次打开了,我可怜的父亲急促地呼吸着,任凭母亲千呼万唤,再也没有一点反应。我强忍着悲伤的泪水,紧紧地推着病床向前走。劳累了一辈子的父亲,犹如战场受伤归来的勇士,虽然身受重创,但生命无比顽强。 抚摸着父亲的脉搏,我能感觉到他在跟死神作着殊死抗争。年轻时英气逼人的父亲,如刀岁月经年累月地在他脸上刻着沧桑的印记,花白的头发被讲究的父亲梳得齐整。世事无常,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转瞬就躺在病床上,他还有很多的打算没有完成啊! 下午复查报告出来了,再一次狠狠地击碎了我的盼想:脑挫伤伴血肿,硬膜下出血,蛛网膜下腔出血,创伤性脑疝。看着这些血淋淋的字,虽然不太懂,但我明白父亲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医生随即下了病危通知书,上面明白无误的写着病人随时会呼吸心跳骤停。我几近崩溃地颤抖着在通知书上签了字,忽然又悲壮地仰起头问医生:“如果做开颅手术,父亲活下来的希望有多大?” 医生无奈地摇摇头说道:“像这种颅内多处出血的病人,强行做开颅手术的话,生存的希望百分之十都没有,极可能下不来手术台。即使能够捱过手术,也会愈后不佳。” 愈后不佳?我疑惑地望着医生,医生严肃地对我说:“也就是说病人已经没有生存下来的希望,作为医生,我是不会轻易说这话的!”这无异于下达了死亡判决,我绝望地意识到,留给父亲的时间已经是以小时计算了。 无限悲凉地拨通了幺叔和姑妈的电话,把这个不幸的噩耗告诉了两位长辈。父亲姊妹六个,大伯二伯三伯已经先后故去。每一次目送着亲人离我而去,心里都悲凉万分,心想着自己双亲身体尚可,应该还能过许许多多的年月吧。想不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了,来得毫无征兆令人猝不及防。 父亲生前养的牛 图:谌建祥 几十公里外的幺叔很快赶到了医院,不一会姑妈也来了,两位长辈知道不是情况危急我是不会打电话的。请求了医生让三姐弟再见一面,医生此时亦有些动容,竟破例同意了。重症室的门又一次开了,我知道这扇地狱之门每开一次,父亲的生命就离我愈来愈远。 小父亲两岁头发也花白的幺叔,看着艰难呼吸的哥哥顾影自怜,含着泪对姑妈说:“老四要是有事,以后就只剩下我俩了。”同样的话前几年三伯走时幺叔也对父亲说过,相同的场景,不一样的人。 一次又一次的生离死别,一次又一次折磨着可怜的幺叔,我想,这就是感人至深的亲情吧!姑妈也已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怕影响其他病人,我连忙拉了两位老人出了病房。 这又是一个彻夜不眠的夜,十六的圆月被黑沉沉的云裹挟着,依然无处可寻。雨也越来越疾,天公象要倾尽一世的泪水,绵绵不绝。我不知道父亲要以怎样的毅力挺过这个夜晚,两天没吃饭了,他饿吗?两天没喝水了,他渴吗?…… 6号上午,来探望的亲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八十多岁的伯母也来了,一大群人围在病床前,看着艰难呼气吸气的父亲,兀自悲伤不语。 身为医生,经历过无数悲欢离合沧桑人事的伯母,目光坚毅又沉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莫让他受苦了,让他回家去吧。”我知道伯母口中的回家意味着什么,我不能,我要让父亲在医院活着,哪怕是上呼吸机,打营养液,输氧,我也要让劳累了一辈子的父亲生命停留再停留。 曾几何时,总坦然自若地想,我的双亲,还如许多年前一样身康体健。关于行孝,总心安理得自以为是地想还早着呢。殊不知无情的岁月早已如白驹过隙,父母在一天天老去,腰在一天天驼,发在一天天白。 田垄上终日劳作的只是父母强打精神的背影,而我却总厚颜无耻地把他们想像成二三十年前的样子。生老病死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其实他们也很累,只是怕我们担心,不愿意说,想着努力打拼的我们生活也不易。终于有一天,当他们假装强壮的身体轰然倒塌时,我们才追悔莫及自责不已。 7日凌晨三点半,手机铃声猛然响起,在幽深的夜,长长的走廊里回荡,声音格外凄厉刺耳。迷糊中的我陡然惊醒,我明白这一定是催魂的铃声,我想要用现代医学手段人为延长父亲生命的奢望也将化为泡影。 父亲血压在急剧下降,可怕地大口大口呼着气,值班医生紧急注射了升压药物,又上了呼吸机。十几分钟后,显示屏上才重新有了数字,父亲才慢慢平静下来。 此时的我异常冷静,咨询医生父亲还能坚持多久,医生说刚打了针,一两个小时应该没问题。我果断地叫了急救车,我不能让父亲生命之火在医院熄灭,我要让父亲回家,让他最后一口气落在他一辈子心心念念的土壤。 叔伯兄弟们已经在堂屋靠墙的地上给父亲铺好了床,松软的稻草是父亲不久前收割的,又垫了一床新棉絮,也是父亲自种的棉花加工的。父亲躺在他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气味里,安详而又满足。我扶过嚎啕的母亲,安慰她父亲现在需要安静,不要让他听到亲人的悲伤,让他不留遗憾地去往天国。 5点50分,父亲终于吐完了坎坎坷坷七十个春秋的最后一口气。我把脸贴在他脸上,轻轻地说:“爸,你去吧,放心!”鞭炮的青烟直上云霄,父亲的魂灵也一定升腾着去了天堂,那里没有劳累,没有疾苦…… 父亲用过的犁 图:谌建祥 10月9日,农历八月二十,天清气朗,是父亲出殡的日子。我当着各位来宾,父老乡亲的面,给父亲致了悼词:
出殡后第三天是上坟复土的日子,父亲的陵寝被一群后辈筑得威严高大。我静静地坐在父亲新家的门口,百感交集:我们的民族五千年的历史生生不息,正是千千万万灿若繁星如父亲一样卑微又坚强的灵魂,在一代又一代地努力书写着那个大大的永不倒的人。 这一次,一生要强的你 终于被你的后人 心悦诚服顶礼膜拜地 用你最爱的泥土 做了一顶高高的帽子 虔诚地安放在 你可以永永远远悠然自得的房子上 房子里的你 倔强如刺槐一般的身躯 怎么会倒下 立在高高的岭上 再也不用年复一年的行走 你依然可以看得见 儿孙田野山梁 你太累了 毅然决然地逃离这人世间的嘈杂 在这绿草如茵松涛阵阵的地方 层层地用了这散发着熟悉香味的土 孤傲又决绝地 重垒了一个家 !!!!!!!!!!!!!!!!!!!!!!!!!!!!!!!!!!!!!!!!!!!!! 本文作者谌建祥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 谌建祥,木兰川谌海湾人,七二年生。喜爱文字,热爱家乡,于平淡生活中持一颗清澈之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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