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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后,才懂父亲

 印象黄陂 2020-09-13

  

文 | 刘宗运(姚集)

这是一个思亲的季节,每逢清明更思亲,我想起我的父母。说起父亲,感情是复杂的,他一直不被子女理解,很多年我对他的看法也不很好。

父亲出生在一个小农经济家庭,家里有产业,尚殷实,排行老幺,受长辈宠爱。上学路上,手里常拿着香油干子。那年代,俨然一地主少爷形象。影视剧里,常是地主少爷欺负穷孩子,父亲则是常遭穷小子抢掠,不从就挨打。

父亲就读红安韩家祠堂私塾,善言会算,写得一手好字。同班同学中后来高官如云,他终究草根一个。解放后父亲在武汉供职时,当过司机,干过职校教员,不知何故都无果而终。上世纪60年代初,城里裹腹也难,加上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他受不了,带着全家返回原籍,从此开启艰难的人生。

父亲刘家栋60岁时留影

父亲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尤其是姐姐,出生在城里,被带到了乡下。我们小时候嘲笑她,本来是穿丝光袜的福,变成了打赤脚板的命。

父亲就是这几钱的命,却喜欢享受。在武汉工作时领了工资买衣服,路上旧衣服立马扔掉,穿着新衣回家。就是晚年,往往也比我们穿得还光鲜。我们自立以后,常常给父母买些吃穿的,母亲常留着舍不得用,父亲则不用担心他吃不到口、穿不上身,很快都会吃穿到位。

小时候家里来客人,母亲灶上忙,只有这个家里的大领导够级别陪客人了。好饭好菜呈上,孩子们流着口水旁边转,他瞪着眼睛不准小孩子上桌子,再不走,就用脚在桌下踢。

父亲的所有这些,我们子女都不接他的代,也颇不被我们好感。

父亲用过的老物件

由于父亲的身世和经历,回到乡间,农活自然不很熟练,体力也不及别人,当着农民甚是吃力的。

很多年,在我们心目中,他就是一个农不农,工不工,胆小怕事,喜欢享受的人。

父亲脾气很臭。小时候,我们也搞不明白,他哪来那么多烦心事,总好发脾气,而且很吓人。有一次,他把一壶油甩在门口地上,油壶未破,油流满地。害得母亲用锅铲撮,毛巾搌,然后把泥土取进盆子里,浸出油花来炒菜。

父亲生气了,对孩子下手也重。有一次,不知姐姐怎么惹他生气了,被扔进了门前的水塘里,幸没发生危险。每年春天,我家门前有一个大土粪堆,如同一个大舞台,上面培植生产队的红薯苗,苗上覆盖着树枝和荆棘。有一回,哥哥就被发怒的父亲扔到了土粪堆上。

很多年,在我心目中,父亲就是一个本事小脾气大的人。

父亲种过的菜园

在孩子中,要说乖巧,见风使舵,我是最不会的一个。从小,我心里不服的事,打死不认错、两眼不流泪、两脚不开跑、地上不打滚,妥妥的钢铁战士。这种个性,一旦挨打,后果是很惨的。但奇怪的是,我挨打并不比姐姐哥哥多。顶多脑壳与筷子亲密碰撞,耳朵如电钮被旋转。

我并不感激父亲的不打之恩。我与父亲顶牛不在少数,往后冲突越来越多,抵触越来越大。我前后读书17年,这是给父亲长脸让他得以欣慰的事情,也是给他凭添无尽困苦的事情。

我是喜欢读书的,读到后来,他比我还没耐心,怨言来了:“般长般大的,人家接媳妇了,伢都满地跑了。20几岁的东西,还要我养,么暂能脱符哟?”这话深深伤了我的自尊心,伤痛了许多年!那时候,我大约已能明事理,与父亲三观日益尖锐地对立起来。

终于等到高考揭榜。1986年,我考取医学院,成为湾里第一个大学生。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我也深知未来之路漫漫,丝毫不觉兴奋。倒是父亲自己象范进中举一样高兴异常,一反常态,又走另一个极端,要大操大办来庆贺。

父亲的三斗坵,如今人去田荒

这个,我就坚决反对了,我清楚得很,苦日子还未结束,困难还将继续。与父亲较劲到后来,也没有结果,我抛出杀手锏:“要闹你们去闹,我先上学走人!”父亲败下阵来,但在这件事上母亲和哥哥竟是力挺他的,他们都出面劝说我,我成了少数派。

最后,我提出两个条件:一是力行节约,二是除了接亲戚,要叫曾经借钱粮帮助我读书的非亲友和我常搭他便车的叔叔吃一餐饭,但不接人家的礼,父亲爽快应允。父亲终究是讲道理的人!事情就这样达成了妥协。

父亲的热情又上来了,放手大办宴席。我提的第一个条件终无人履行,一季粮食、一头猪、还有家里的一点积蓄,都用于了我的升学宴。每个细节极尽铺张,至少浪费200多元!

200多元什么概念?那时候送礼10元就算蛮爱好的,还有送五元的,也有送一个笔记本或一支钢笔的。通常,到家里的客人,第一杯喝红糖,以后就喝茶。我家是浓糖水接连上,我是极为反感的。

晚上湾里放电影,人山人海,没人注意我这个第一主角没到过电影场,我呆在家里表示抗议!抗议归抗议,接下来还有新招让我抗议:上学那一天,父亲要用鞭炮送我出村!这次我再不依不饶了,父亲哀求:买都买了,就放了吧?

图:作者朋友提供

买了也白买,买了也不准放!父亲知道我是真的杠上了,出村时也真的不见鞭炮响。出村后,我回望山村,看见父亲抱着鞭炮远远跟在后面,发现我回头,又迅疾躲进了庄稼地。走了一段地,我再次回望,再次望见他往庄稼地里躲。

我走上公路,再没有看见父亲跟在后面,估计他回去了。我在公路边等了一会儿,当我登上班车,突然窗外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往外一看,正是父亲!不知他是怎样早藏在附近了。气得我眼冒金花。许多年我一直不懂,省吃俭用执意去放一挂鞭炮,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久,放假回到家里,生活费又成问题了。我对着父亲发火:“我说吧,又为难了不是?一挂鞭炮吃半个月的饭不好吗?”父亲象做错事的孩子,站在那里听我吼。

许多年了,父亲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爱虚荣、发穷泡的人。

图:作者朋友提供

正是因为以上的理由,我对父亲长久以来缺乏亲近感,对他甚至是差评的。这样的看法顽固地持续到他去世后多年。但是,现在我的偏见已一条条被颠覆,新认识已一点点建立:

父亲在世时,觉得一切平淡无奇,时而有些厌烦他;父亲不在了,我倒是时常想念他,有时整夜回忆梳理他的人生。

父亲一生颇为坎坷艰辛,历尽辛酸凄苦。家庭成份不好,遭人随意欺压。曾经被人诬告盗窃稻草,入过农场学习改造。父亲性格鲜明,喜笑怒骂溢于言表,高兴时又爽朗尽情,被人戏称“疯爹”。他嫉恶于形,又不善心计,心直口快,敢恨敢骂,为此没少吃苦头,曾招致被抓关押……

物质上,一家人时常食不果腹衣不暖体。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自是压力巨大。我清楚记得,青黄不接时他带姐姐哥哥去找同学救助;我清楚记得,为了我的学费,他出去连连碰壁;我清楚记得,父亲带领我们在山上挖野菜……(不写了,对不住读者,确实没有曼妙的,只有苦难史)

图:作者朋友提供

这么拎起来,精神物质双重煎熬下的父亲,能不脾气臭?迁怒于孩子拖累时,时有怨言打骂,不是很正常的事吗?除非神仙!

回想起来,父母生活在那样的窘境中,是怎样挺过来的?他们生活的希望在哪里?生存的企盼是什么?细细想一想,他们生存下去的唯一企盼只能是:孩子长大成人,有出息能幸福!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升学时父亲如同范进中举;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省吃俭用的父母要倾尽家底来庆贺。我也懂了,战争中弹药都要节约的士兵,胜利后鸣枪庆祝却那么慷慨。

现在,经常有人在“朋友圈”晒孩子的出息甚至是孩子给买的一件衬衣。那时没有微信,父亲要用鞭炮在他的“生活圈”晒一晒他的幸福感,其心境如同现在的我们,这有什么错?却被我扭住不放三十年!今天,我郑重承认:“鞭炮案”以我自认理亏而结案!

图:作者朋友提供

父亲是爱子孝亲的人。老人们回忆,收工后再累,父亲也常帮母亲把一个个孩子洗干净安顿,然后自己才休息。哥哥几岁时,胯上长恶疱,父亲一头用箩筐装上哥哥,另一头系上一块石头,挑起扁担淌着齐胸的河水,送到红安手术救治。

因为没有很快回来,母亲在家哭得死去活来:“这下完了,爷儿两个怕是叫大水打去了唉!”老人们还回忆,奶奶病危时,父亲在外,赶回家时,奶奶已过世。父亲自责没有尽孝送终,恸哭流涕,一个响头下去,额头血疱隆起,晕倒在地。

别号“疯爹”的父亲,其实不疯,顾念亲情,悯人真切,帮人热心,助人危难而不自顾。

父母从城里回乡时,有二百多元安置费,这是一个天文数字,相当那时一个工人两年多的工资、普通工薪家庭几年的积蓄。父亲用相当一部分接济了当时穷困中的亲友,尽管日后遇到忘恩者时有哀怨。

图:网络

房族一堂兄当年在运动中,吊于树上被打死,父亲用板车将其拉回,帮忙收敛安葬。伯父刘泽民才智过人行善无数,最后却在时代漩涡里羁押狱中,唯有父亲多次看望,送去物品,一直保持通信联系。这两起事,时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父亲都身临其事,施于援手。

写到这里,我看见一个高大伟岸的父亲,从尘世中走来……带着亲情、人性与大义的光芒!

父亲一生向往幸福、体面、安适,终不得。2000年10月,父亲在劳动中突发脑溢血病逝,走得非常舒然安祥,一生的向往最后竟以这种方式得到并享用之……

对父亲的全新解读,始于父亲去世十余年后、现起几年前。父亲还是那个父亲,事实就是那些事实,为什么我此前是那么幼稚的、肤浅的、偏颇的印象?我后悔父亲以前没有狠狠打我一顿,如果狠揍我这个不孝不懂事的儿子一顿,也许我现在心里好受些。

先前那么证证凿凿的判断思维最后都被验证是苍白的错误的!是我们视而不见,还是选择性地去佐证我们的错误评判?也许是,也许不全是。

也许,父亲本身就是一部难懂的书,不经过我们几十年时间、不等到我们自己成为父母的角色、不等到我们到了一定的年龄、不等到我们有一定的风雨历程,是不能真正懂的!但是,没有读懂之前,我们不该先忙着下结论、坚持自己的懵昧。

凭心而论,我们有能力以后,对父母的吃穿、就医、养老还是尽心的。也许,父亲最在意的恰恰不是这些。我们亏欠父亲的太多太多了:差您一个心平气和,欠您一脸和颜悦色,少您一场促膝谈心,亏您一日陪伴在侧,差您一声辛苦问候,欠您一份内心敬意,少您一次真诚点赞,欠您一份真心理解,缺您一个大度包容,差您一句诚恳道歉,枉您一世舔犊真情,欠您一生如山重恩……

说再多也无用,已经晚了,父亲听不见了。墓碑前从来不缺声嘶泪下的忏悔,缺的是对墓中人在生前有温度的亲情、敬意与感恩!

此刻,我再次看到,父亲抱着鞭炮象贼一样躲进庄稼地的情景……羞愧啊!我答应父亲,以后家里有喜事了,比如您的孙子接媳妇了,比如后人有出息了,发财啦,我就放鞭炮。我是不喜欢热闹的人,这些鞭炮我替您放,让您乐呵呀!

本文作者刘宗运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  刘宗运,出生于陂北姚集山村,年幼外出读书,现于黄陂前川工作,医师,业余文字爱好者。理念:人品要比作品美,三观要比五官正,思路要比套路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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