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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川发小

 印象黄陂 2020-09-13

  

文 | 陈三多 · 图 | 网络

那时,我家住在长轩岭街南,屋后土坡上是人民医院,(左)隔壁住着二婆一家,她家是农业生产一队社员,靠着队里挣工分生活。

有天,队里给二婆家带来一名女子,然后,二婆家就开始热闹、喜庆起来。我断断续续从大人们口中得知,那天被带来的年轻女子,是四川人,家中遭难生活无着,企盼能嫁来湖北某个人家,穿衣吃饭过日子。

其时,二婆家的大儿子早已娶妻生子独门另过,吃公家饭的老三也讨有老婆住在北厢房,老四尚小还在读书,所以这名外乡女子正好给三十好几的老二做媳妇,皆大欢喜。

挤在热闹的人堆里,我在二婆家进进出出地玩耍着。忽见她家灶屋的矮凳上,独坐着一名陌生的小女孩,其穿着、神情及眉眼,与我们街上的女孩很是有些不同。

由于年龄相仿,我俩很快熟识起来。她说她叫秀秀,新娘是她的亲姐姐。尽管秀秀满口的四川话让我很难听明白,但我还是搞懂了——秀秀和她的姐姐再也不回四川,以后要长住二婆家。

很开心以后又多了一个玩伴,而且就住在我家隔壁,并且还说着一口好听的外乡话!

自此,我常常见到秀秀不是在二婆灶下烧火,就是趴在大木盆里剁猪草,也有去菜园里扯草拔萝卜,我则跟在一旁,窥着菜叶上的肉虫一惊一乍……其实更多的时候,是我俩房前屋后的瞎玩:叠飞机、翻绳花、挑冰棒棍、舀蚌蚌壳……

碰上哪天傍晚秀秀姐姐姐夫穿戴齐整地往街北走时,她一定会慌慌地扯上我,一起跟上。跟到横马路右拐,跟到聚集着好多人的电影院。

检票处是仅容一人通行的铁围栏,一左一右的工作人员表情严肃。秀秀姐夫高举两张电影票,在检票员的目测下穿过那道窄窄的“门”,还没有围栏高的我俩就被裹挟着进入影厅。

于是往后的傍晚,探听她姐姐姐夫的去向成为我俩共同的期盼。许是穷,许是做新人只有那几天,我俩跟着蹭电影的次数屈指可数。那时屏声静气看片时的欢乐,至今回想起来,仍无与伦比。

后来,秀秀姐生下宝宝,虎头大眼煞是好看。秀秀就整天抱着外甥,喜欢得不得了。然后,我和同龄的几名玩伴,背上书包,去学校报名上学,同龄的秀秀,则守着摇窠,在家带外甥——二婆说,等明年她孙子大些了,秀秀再上学。

我系上红领巾升二年级时,秀秀终于提个布包来了学校。她悄悄告诉我,是大队部给二婆家开了困难户证明,学校可以减免学费,她才得以读书。

秀秀很勤奋,不像我似的,非得在桌子上写作业,她能在矮凳、洗板,甚至猪圈石板上写。作业本被外甥抓破,也不见她躁,只是用饭粒粘上。可外甥偏生犟性,但凡哪次没有明了他的意愿,张口便咬住秀秀的手背,任你安抚哄骗,就是不松口。

佩服秀秀的忍性,哪怕痛得龇牙冒汗,也不想法子挣脱,只是那么默默的僵持着……直至外甥不气不恼了,慢慢松开牙口,秀秀才抽回手,轻轻地甩甩。

每次观察秀秀的手背,都见深深的牙印子,还泛着血色。我就怪她为什么不吼一下、不推开侄儿呢?秀秀什么都不说,只是轻轻摇摇头,心中似无怨怼。

我上初中二年级时,秀秀终究是初一也读不下去了。那天她告诉我,以后再也不用买笔买本子,可以回家一心地帮姐姐做些家务农活,照顾年幼的外甥们了。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刚刚挑水挑满了水缸,盖上盖子般的平静。

我在县里读书那年,二婆家来了亲戚,是秀秀的亲哥。原来她家本是姊妹四人,当初大姐带着十几岁的三哥远嫁江西,二姐则带着最小的她嫁到二婆家。如今已经入赘江西的三哥是第一次来他二姐夫家,一起来的,还有位清秀的少年郎。

晚上,秀秀跑来钻进我的被窝,极其扭捏地问:“觉得那少年如何?”我不解,她再才详实坦白。那少年竟是三哥带来与她相亲的,说他家条件不错,是独子;说他家与三哥家紧邻,离大姐家也近;还说兵兵(少年郎)特喜欢她,对她一见钟情。

我望向年龄不满十八、唇红齿白的秀秀问:“那你喜不喜欢他呢?”她嗫嚅:“他人好,还借钱给三哥,他说他要娶我!”

在她姐夫“刚刚养大就送人”的嘟哝声中,秀秀仓促嫁去了江西。我在县里读书,没能去送她。

两年后的一天,秀秀和她老公突然来到二婆家。见到憔悴的秀秀时,我才惊讶得知,她已先后生育两个女孩,都留在江西由婆婆照料,如今投亲,只为快快偷生男丁。真版“超生游击队”呀。

“大娇一岁多,会自己吃饭,就是小娇还太小,才满月呢。”秀秀有些无奈地冲我笑笑。

我正想说“刚满月的孩子……”突然,秀秀的头顶被人拿筒状的硬物“嘭嘭”地狠敲了两下。我倏地站起,竟是她老公!秀秀拦住我,神态平和地跟我解释,她老公是急性子,大概以为她在与我诉苦,丟他面了,警告她呢。

看着秀秀的不以为然,我由生气慢慢转为隐隐的心疼。不光为她老公的手欠,还为她的,她的……对,不以为然!

仅仅三个月后的一天,秀秀老公从他做临工的碎石厂里,突然不见踪影。家人亲戚各种找……最后确切的消息传来:他私奔了,携上石厂附近湾子的一个大姑娘!

秀秀从开始的凄惶无助,到只剩对女儿的撕心挂念,到随着江西三哥捎过来的信件……最终,只能无奈地接受事实——她再也不能回自己的家(未领结婚证),因她老公带着已怀孕的女友去了江西。婆婆传话叫她放心,她会带好年幼的孙女。

陪伴秀秀的那些日子里,我虽没有多少应对生活挫败的智慧,也穷尽思虑地找些宽心的话语,希望能够抚慰到她,其实也有费劲地想要表述一点——无论怎样的爱,也不能失了骨性。哪怕是亲人间,无底线的体谅,只会纵出对方的恶来。

因为秀秀淳善的品性,很快就有一个婆婆相中了她。婆婆把秀秀说与她娘家鳏居的侄儿,他年长秀秀七岁,住长轩岭属下的十棵松乡,有平房一间,还在村小学旁边开着一间理发室。人看上去黑黑长长,精明老成。

男子对秀秀相当满意,他坦诚的热切和温情,犹如一只大手将她从黯然的阴湿中拖离。慢慢的,秀秀有了重新开始的决心。应该是半年后吧,秀秀与他领了证,添置些生活日用就搬去了十棵松。自给自足的二人世界,简单,且幸福。

再次与秀秀碰面,是他们夫妻来长轩岭走亲戚。看到她脸上红花雨点时,我亦欣慰。她跟我说,她男人也蛮遭孽,原本有个儿子,八岁那年却意外溺亡。现在多亏碰到了她,让他又有了家的感觉。

“他说以后只要我生一胎,无论男伢女伢,都喜欢!”秀秀说到这话时,不好意思中,更多的是对男人的感恩。

快到饭点了,她男人站在他姑妈家屋侧冲她直招手,秀秀也用手急急地摆动回应他。我问什么哑谜,她说,他要我过去吃饭,我说中午已在姑妈家吃过,晚饭想跟姐姐一起吃。

亲戚多真好哇,想去哪家吃就哪家。我起身把坐过的凳子往屋里拿,再转身搬另一只凳子时,很尴尬且震惊地看到不愿看到的一幕:他一只手抓住秀秀的头发,硬拽着往他姑妈家走。秀秀只顾着拿手护头发,脚下跌跌撞撞……

听到我的惊叫,她男人讪讪地松开手。秀秀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冲男人嗔道:“我去就是,扯头发做么呢?痛死人的!”

古人说,子非鱼,焉知鱼。好吧,是我不懂。可多年后的我,仍然会忍不住地思忖,秀秀其实很聪明——读书总能名列上游,做家务农活也是眼尖手快,就连过年时玩下扑克牌,她也是赢多输少,这么个通透的人,为什么在面对家人至亲时,就被魔咒,就没了骨性呢?

后续

1989年,与秀秀前夫私奔的女子在江西生下一女,次年终得一男伢。然而并没有等到她要的幸福——因受不了他家的贫困,女子在男伢半岁后,只身离开了。

1991年,秀秀在十棵松家里顺利产下男婴,也虎头大眼煞是好看。她男人非常高兴,一改懒散惰性,不打牌时,也能帮她守守理发店,做些农活带下伢。

1995年,江西的前婆婆把秀秀的俩女伢牵上,专程送去十棵松,讫求秀秀能否留下一双或一个。但秀秀男人拿了菜刀在砧板上弄出很大的声响后,前婆婆一手牵一个伢,黯然离去。

本文作者陈三多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  陈三多,出生于黄陂长轩岭,前川街办下岗工人,现各超市打临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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