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与情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学生年代,少不更事,对李白这句词所描摹出来的景色、脱逸出来的心绪,总也搞不懂。这“碧”怎么能用“伤心”来形容呢?许多年以后才明白,这里的“伤心”,是极而言之,“伤心碧”的意思说白了就是“绿得很厉害”。李白写的是薄暮时分,烟霭细密如织,平林绿得惊心。想想看,那是怎样的一种绿啊,都到了让人惊骇的地步,能不“伤心”吗? 无独有偶,唐人元稹在《行宫》一诗中写道:“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这首诗虽然平实淡定,但细细品来,“寂寞红”三字,却饱含着历史沧桑的底蕴,说尽了深宫凄凉的况味,极具文学的概括力和心灵的震撼力。正如洪迈在他的《容斋随笔》中评价的那样,“语少意足,有无穷味”。 受这些诗词的感染,在后人的诗文中,“寂寞红”“伤心绿”“诡秘蓝”之类的字眼,频频再现。如是我想,色彩与情感是互通的,不独情感有色彩,色彩也有情感;情因色而生发,色因情而幻化。色与情的通感也是无处不在的,诗词中有,绘画中有,音乐中也有,有一首纯音乐的标题就叫《湛蓝的思绪》。当然,文学描述更直观一些。 近读余光中先生的《山盟》,这一感受就愈加深刻了。在这篇散文中,多处描述了情感的色彩和色彩的情感。如,“午后的阳光是一种黄澄澄的幸福”,表达了余光中先生沐浴午后阳光的独特感受。由于地域、环境和季节的关系,这里午后的阳光不是白晃晃的灼热,而是黄澄澄的温暖,色彩赋予人的是一种温暖而不灼人的幸福感。于是,此时此地此人,在色彩与情感的相互观照中一体化了。因为有了色彩体验,就比直接用暖洋洋鲜明多了。 再如,“日轮半陷在暗红的灰烬里,愈沉愈深。山口外,犹有殿后的霞光在抗拒四围的夜色,横陈在地平线上的,依次是惊红骇黄怅青惘绿和深不可泳的诡蓝渐渐沉溺于苍黛。怔望中,反托在空际的林影全黑了下来”。落日、晚霞、夜色,是人们生活中最常见的自然现象。这段描述如果浓缩为一句话,不过是“夕阳被夜色所吞没”。而在余先生的眼中,这一过程的演变极具个性体验。晚霞的退出极不情愿,是在招架夜色侵凌的过程中逐渐消弭的。你看,那晚照由红而黄,由黄而青,由青而绿,由绿而蓝,由蓝而黛,最终被夜幕笼罩而全黑。面对夕阳与黑夜抗争的全过程,余先生描述具体而又颇具情感色彩:红与黄是惊骇的,青与绿是怅惘的,深蓝色是诡谲的,诗一般的语言将色彩人性化了。余先生的观察连贯而又细腻,并将自己的独特感受融会其中,使得落日的画面浓墨重彩,蔚为壮观,形神毕现,富有张力。如果说《山盟》的笔调是婉约的,那么,《红海上的一幕》就颇为豪放了。在孙福熙先生的笔下,太阳俨然是一位叱咤天地间的战将,在做完了竟日普照的事业后,“披上红袍,光耀万丈,云霞布阵,换起与主将一色的制服,听候号令”,“太阳骤然躲入一块紫云后面了。海面失色,立即转为幽暗,彩云惊惧,屏足不敢喘息”。 有人说,哪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色彩,无非是心境的投影罢了。不错,色彩本身原无情感可言,由于观照的人心境使然,才会生发出如此形象生动而又丰富的感受。色彩在客观上是光线的投射,不同的波长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在主观上是心理的投射,不同的色彩象征着不同的情感。由经验积累所致,色彩与情感之间会形成一定的因果关系。色彩通过视觉作用于大脑,会对人的情感和意志发生刺激和影响,带来心理反应与行为。因此,在画家的笔下,通常会把颜料分为暖色和冷色。为何人们看到橙色会感到温暖,白色会感到洁净,紫色会感到高贵,蓝色会感到诡异,就是这个道理。当然,色彩与情感的对应关系也不是单一的。比如说,黑色象征着威望,也意味着冷漠;灰色象征着沉稳,也意味着阴暗;红色象征着热情,也意味着血腥,等等。 南宋著名女词人朱淑真曾写有《愁怀》诗两首,其一曰:“满眼春光色色新,花红柳绿总关情。欲将郁结心头事,付与黄鹂叫几声。”情因色而生也好,色因情而变也罢,都是主观见之于客观的审美现象。情以物兴,是因为同样的颜色,在不同的心境中所产生的情感不同;境由心造,是因为不同的心情,在相同的色彩中所看到的景象也不相。文学观察与描写如此,人生经历与体验莫不如此。 ![]()
(文/王兆贵 原载香港《文汇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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