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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小说】陈国兵《橘子和初恋的碰瓷》

 写乎 2020-09-14

【醉小说】陈国兵《橘子和初恋的碰瓷》

原标题《橘子,我的初恋》

【作者简介】陈国兵,1970年出生。西南师大外语系毕业。毕业后当过公务员,也在基层做过乡干部。1998年辞职下海创业经商。2002年来到成都,从事建筑、园林、农业旅游企业的管理。现在在成都恒风动漫股份有限公司担任副总经理兼市场总监。喜欢文学,爱好写作,多篇文章和小说曾发表于红袖添香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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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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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出生在一个大山深处的小山村。我的父母都是那种地道的农民。在我念大学之前,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大山。从我父亲的身上,永远看不到他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而我却不同,我从小就充满幻想,喜欢做梦。我向往大山外面的世界,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通过努力飞出去,在大城市里安家落户娶妻生子。

我学习的动力完全来自于我的梦想。我把考上大学当成了我梦想的翅膀。我要飞,飞得更高。在那个年龄段,我自己给自己施加了不小的压力。

我现在的妻子就是我高三时的同桌,她是从最后一个学期从一所城市中学转校过来的。她出生于一个干部家庭,父亲是部队里的干部,刚刚转业回到地方任了一个企业的厂长。她个子不高,却很匀称,穿着打扮就是城里人的样子。她头发乌黑,齐眉刘海,皮肤很白,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有点儿小邓丽君的感觉。刚开始,她话并不多,无形中让我感到一丝空气的沉重。所以,我总是很小心,生怕碰着了她的身体。甚至,我的内心深处居然和她多了一条鸿沟。我经常默默地提醒自己,人家是城里人,我来自农村,我的言谈举止都应该注意点。无形中,在她的身上,我理解到了农村孩子的自卑。

她对高考的态度,更加让人佩服。她淡定从容,毫无压力感。这与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视高考为改变人生的唯一跳板,我如果考不上大学,父亲就是我的榜样。我得一辈子身居大山,面朝黄土背朝天,披星戴月过日子。

我就读的高中在一个偏远的镇上,交通也十分不便。所以,整个高中阶段,我几乎没有回过家。我的父母也没有来过学校。他们甚至连学校叫啥名字都不一定晓得。而她跟我不一样,她每个星期都要回家一趟。城里的孩子有钱坐班车。有时候,她的父母亲还会来学校接她。偶尔也会送她。每次临走时,她的父亲还会在她的课桌上放一口袋东西。

每当那时,我就会借故离开教室,到操场上去溜达几圈,背诵英语单词。免得心生嫉妒

我从操场上慢悠慢悠地转到学校后山,再从后山的林荫小道转到操场。这样来来回回地边走边记单词,两只手揣在裤包里默默地写画着。直到晚自习铃声响起,我才往教室里走。她早就坐在位置上了,正漫不经心地翻着语文课本

我坐回到我的位置,一股新鲜的果酸味道飘进我的鼻子里。我斜眼看了她课桌下的布口袋,鼓鼓囊囊的。我想,口袋里面应该是橘子吧。

我咽了一下口水,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看第二眼。

我拿出一套数学卷子,开始埋头修改错误的地方。教室里鸦鹊无声,没有任何人在说话。而我的内心深处却莫名地惆怅。眼前总浮现出父亲母亲在田间劳作的身影。和同桌的父亲相比,我的父亲低矮、瘦弱,一身灰布上衣上面贴了不少补丁。父亲的眼神也不自信。长期的贫穷加上没日没夜的田间劳动,让父亲的头上早生华发,额头上也留下了深深的岁月的痕迹。我趴在课桌上,默默地流泪。

那晚,下晚自习的时候,我正要快步离开准备回寝室,她用手轻轻拉了我一下,并递给了我一只大大的橘子。我推了一下,说我不要。她却很任性地提着口袋迅速转身出了教室。

我手握橘子一动不动地站在位置上,等其他同学都走完了,我才默默地走出教室。一阵暖风吹过,从操场四周飘来了阵阵洋槐花香,沁人心脾。天上,一轮明月高高挂起,撒下满地银辉。树丛中,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蛐蛐儿叫声。

我漫步回到了寝室,其他同学都已睡觉了。我手握橘子,毫无睡意。

说实话,一个普普通通的橘子,对于像我这样的来自农村的孩子,是不足为奇的。在那个年代,到处都有橘子树。每到隆冬季节,橘子熟了的时候,家家院坝里的橘子树上就挂满了红灯笼一样的橘子。

我躺在床上,透过窗户,望着天上的月亮,思维完全沉浸在自家后院的橘园。我仿佛看到了父亲母亲辛勤劳动的身影。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没有考上大学,只好回家种田。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父亲嘴里衔着叶子烟,十分欣赏地坐在田埂上在给我指导,教我如何耕田。我累的气喘吁吁,满天大汗,可就是控制不了犁头。父亲说读书有啥用呢?还不如早点回家,娶个身强力壮的女人做老婆,家里面也好有个帮手。父亲说完,见我点头答应了,他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精疲力尽无精打采地走进教室。昨天晚上的梦还记忆犹新。我感到害怕。我想,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了,这会不会就是我人生最大的转折呢?要么考上大学,要么就回农村种田。算啦,豁出去了,人生不就是要拼搏吗?我故意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取出英语课本,开始放声背诵起单词来。

她早已到了教室,正漫不经心地翻着语文课本。

上午第二节下课的时候,她又递给我一个橘子。她自己也拿了一个慢慢地开始剥起来。她问我橘子甜不甜?我因为还没有吃,不知道她给的橘子的口味,所以就模棱两可地回答了一个嗯字,算是对她给的橘子的回应。

以后的日子里,她每天早上都会从寝室里带两个橘子到教室,一个给我,另一个自己享用。而我呢?我居然每天很顺理成章地就伸手接过了她递给我的橘子。我现在回想起来,脸还在发烧。我觉得我那时究竟是怎么啦?居然天天吃同桌的橘子,而且,有那么一段时间仿佛觉得她就应该给我橘子吃。哎,今天想来,我是多么的恬不知耻啊!年轻时的我,怎么就那么脸皮厚呢?!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转瞬间高考就来了。全校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在备战高考。校园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紧张气氛。最后一次数学模拟考试,我紧张得不得了。因为我比较偏科,数学完全拖了我的后退。那天考试铃声敲响的时候,数学老师一遍又一遍地强调名字写好了没有?考号填好了没有?我紧张得手心都冒汗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裤子上擦汗。我看了看试卷,我觉得每一道题都没有把握。我急得满头大汗,都快要哭了。

而她呢?我的同桌呢?我斜眼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居然一只手握了一只橘子,另一只手拿着笔,正漫不经心地十分淡定地计算着考题。

她微笑着盯了我一下,还故意扳了个鬼脸,用握橘子的手示意我,她手里那只橘子是当天留给我的。那情景,仿佛她不是在考试,而是在做一次十分普通的家庭作业。

她的淡定、坦然,和不紧不慢的性格彻底让我震撼了。这正好与我的急脾气和成天焦虑的心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甚至当天就先给她下了一个结论:她这次肯定考不上大学,等着明年复读吧!

正如我所言,高考结束后,我上线了,而她,却音信全无。我脑子里对她所有的记忆,就是高考前一天,她特意拿了两个大大的橘子找到我住的房间,微笑着告诉我:别紧张,你会考上的!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无以言表,高兴得忘乎所以了。我几乎忘记了什么叫考试,忘记了学校,忘记了老师,忘记了同学。

当然,我更忘记了橘子。

我考上大学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平日里很少看到的卧床不起的大表姑也要求别人扶着她,要来看看我,说顺便给我说个媳妇,她几年前就来家里提过亲,她想把她的一个远房侄女儿许配给我。被我母亲一口拒绝了。但她仍然不死心,她想亲自听听我本人的意见。

在我内心深处,我压根儿都还没有考虑过个人的婚姻大事。但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像我这个年龄的人,都是早就娶妻生子了。而我现在又考上了大学,马上就要农转非了。我的人生将从此和农民身份说再见。所以,我们全家人都趾高气扬的。母亲说话的声音比平时至少提高了八度。父亲走起路来会卷起地上的尘土。当然,那段时间,我感觉我的脖子似乎也长长了好几公分,有点儿像大白鹅走路的样子。

村长是我的堂哥,他看了我的录取通知书后,马上就回到村办公室,组织干部们开会,会议决定由村委买些鞭炮,再凑钱请公社电影队来院坝里放一场电影,算是全村人对我的祝贺。我的父亲满口答应了,他的嘴巴都笑得合不拢。

摆酒席的那天,我的所有亲戚都来了,他们虽然都没有文化,但都用世俗的眼光洞察到了咱家的巨大变化和我个人未来的不可预知的辉煌腾达。当然,亲戚们在我老家方圆数十公里范围内,听说也沾了光,他们说话较以前硬气得多了。

而唯一对我的婚姻大事十分巴心巴肝的人还是我的外公。外公七十多岁,身体硬朗,高高大大,一身以煮酒卖酒谋生。外公走南闯北,别人送他外号“”杨酒客。有一天,外公捎信邀请我们全家去他家吃饭,说是给我践行,顺便还有其他事情要商量。我们到了外公家里,还没有进门,我老远就看见院坝里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穿着打扮得花里胡俏的胖女人直接站了起来,要给我让坐,她的旁边坐着她的母亲。我瞥了她一眼,只见她膀大腰圆,脸上长满了横肉,梳了两根长辫子,一根垂在胸前,一根放在背后。她看到我竟然毫无羞涩的样子,仿佛对我已经了如指掌一样。她笑起来的时候,嘴里还露出四颗门牙,黄黄的,很显眼。

我浑身开始打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尤其不喜欢的是,她的脸跟她的高耸的乳房不匹配,同时,她的高耸的乳房又和她大大的屁股不匹配。

她立即让我想到了咱家的那头母牛。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外公。外公拉着我的手,和外婆一起把我叫到了屋里。外婆告诉我,院坝里的姑娘叫什么英,说是全家人来找了外公很多次了,想把女儿许配给我。外婆说她们已经测了生辰八字,我和她特别合适。

我没等外婆说完,就立即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并使劲地摇头。

外公一看我不答应,而且态度还十分坚决,就走到门口,骂骂咧咧地埋怨起来:“你就是考上了大学,也得娶婆娘啊!人家身体那么好,劳力也那么好,一天可以挑几十桶粪,干农活绝对的好手,以后你到哪里去找哦?

外公越说越气,他抬腿就将门口倒扣着的一个背兜故意踢翻,背兜里一只大红公鸡咯咯咯咯地鸣叫着飞了出去,瞬间便钻进了庄稼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顿饭,桌子上气氛比较尴尬。外婆只炒了几碗素菜,我们都没有吃成鸡肉!当时,我特别后悔,早知道会这样,我就应该饭后才给他们答复。

哎!我外公太厉害啦!真是个老江湖!

上大学那天,父亲扛了一个蛇皮口袋送我到火车站。蛇皮口袋里塞满了棉被、棉袄、棉裤、旧衣服和几双鞋子。我是第一次出远门,父亲担心外面治安不好,他捏捏嘘嘘地说个不停,他想送我到学校,被我断然拒绝了。

我不想让大学同学知道了我来自大山深处的身份。

父亲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污垢,说,那好吧,等以后买了新衣服我再去,也不给你丢脸。父亲说完转身就走了,留给我一个孤独的背影。

我默默地拖着行李,挤上了南下的火车,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火车长鸣了一声,便哐当哐当地驶出了车站。我的故乡也慢慢地由一座大山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儿,消失在了火车的屁股后面。

秋风瑟瑟,吹乱了我的头发。铁轨两边的夹竹桃开满了艳丽的花朵。火车飞驰而过,夹竹桃像麦浪一样整齐地翻滚,卷起地上的白色泡沫饭盒逆风飞扬。

我的思绪也在翻滚。我憧憬着自己美好的未来。我的人生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不再是农村人了。从今天开始,我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大学生。我坚信,在不久的将来,等我学业有成后,一定会找到自己最理想的工作,在大城市里娶妻生子,赚钱养家。我甚至还幻想着它日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情景。全乡全村的老百姓和大小官员簇拥着我的父母亲戚,都站在村口,敲锣打鼓、唢呐齐鸣,鞭炮齐响。

火车在一个小站上停靠了下来。站台上到处是彩旗飘飘,锣鼓喧天。我的心也开始激动起来了。迎接新生的前辈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各自拉着本系的横幅和喇叭,焦急地望着每一节车厢,翘首以盼,笑脸相迎,仿佛迎接着自己的亲人一样。

我准备下车了。我从蛇皮口袋里精选了两件好一点儿的衣服,取了一床稍微看得顺眼的棉被夹在腋窝下,其余的像旧布鞋、旧棉袄样的东西包括蛇皮口袋就丢弃在了位置底下。我用脚踢了几下,算是彻底与旧世界决裂。我知道那些东西上面深深地打上了我过去的烙印。

我十分轻快地下了火车,装着像一个县城来的孩子的模样,精装上阵。我至少不要让来迎接我的同学看出我内心的胆怯。我大大方方,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外语系的人群,并伸手给每一位学哥学姐握手。这些都是我最近几天思考成熟了的方案。我要用气势改变我的未来。

外语系的学姐们彻底被震撼了,个个都用异样的眼光审视着我。我高举着录取通知书,问了一句:“”外语系学生坐哪辆车呢?一个学姐指了指旁边的军绿色的敞篷货车。我便迅速爬了上去,将行李垫在屁股下面,靠着车厢挡板坐了下来。其他的人也跟着我上了车。车厢内挤得满满的。我用从未有过的老道的眼光环视着车厢内的新同学。这时,从人缝里,一个南方模样的女孩子满脸疲惫,拎了各种大包小包的东西,手里还提着一口袋橘子,她的穿着打扮,一看就来自农村。敞篷货车在土路上颠簸着,她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口袋里的橘子便滚落一地。我捡起脚下的橘子递给了她。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全是橘子,高三同桌的身影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漂过。

高考都结束了这么久了,我才第一次想起了她。

她在哪儿呢?我的同桌。

敞篷货车一路颠簸地到了学校。我差点儿被摇睡着了。橘子和同桌的身影也早已摇没了。

我第一个翻过车厢挡板,跳下货车,拎着行李朝樟树林走去。郁郁葱葱的樟树林下挤满了前来报到的新生。那个场面彻底打乱了我先前的设想,我原以为大学也会像村里人送我那样,会有一大群学校领导敲锣打鼓地来迎接我。结果,没有。我看见浩瀚的人海,和一张张忙碌的脸,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没有先前想象的那样伟大。

在一个学姐的引导下,我顺利地完成了报到注册手续。我被安排在一栋风景优美,绿树掩映,古树环抱,旁边还有一个池塘的宿舍大楼。宿舍楼一共有八层,一二三层楼住着外语系的男生,四至八楼住着女生。学校为女生专门从后山四楼的位置搭建了一个空中通道,有老太婆把守。我从楼层的分布就判断出,外语系肯定是阴盛阳衰。

我们寝室一共住了六个人,因而我们班也就只有六位男生。六个人中只有一个家在县城里,爸妈都是某机关干部,其余人都来自农村,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而我则故意模糊了自己的身份和出处。我的老家在太阳山,太阳山下有一条河叫明月江,明月江蜿蜒曲折,透明清澈,围绕村庄而过。就这样漂亮的地方,我却故意说成了县城边儿上的热闹的小镇。

那个年代,这就是区别,也是每一个人最明显的符号。

很快,系上组织了迎新晚会。辅导员是一个漂亮小巧的女孩儿,是刚刚大四毕业留校下来的。虽然没有多少工作经验,却干劲儿十足的样子。她本想搞一台热热闹闹的晚会,却没有想到这些新生中几乎全部来自农村,基本上没有文艺细胞和表演天才。因此,我们系的迎新晚会就在乱糟糟的,群魔乱舞的交谊舞会中达到了高潮。

我的虚伪的大学生涯就此开始了。我自己给自己戴上了一副假面具。一个模糊的边界人,介乎于农村和城市之间。一旦被揭穿了,就回归本色,一旦隐藏得好,就如鱼得水。

现在回想起来,大学其实就像一口大染缸,大家进来的时候都还很纯朴,出去的时候就千奇百怪、五花八门的了。有被大学染黑了的,也有被大学漂白了的,各种颜色,各种角色,又从大学校门踏入社会这个大海,便开始了另一段旅行。

我把大学生分为几个层次,大一新生像青苹果,简单、酸涩、朴素,还带着孩子气的稚嫩;大二学生像石榴,外表依然朴实,但内在十分艳丽,需要轻轻掰开才能欣赏到内在的美丽与激情;大三学生像红富士,从内到外,光鲜亮丽,极富诱惑力,这个阶段是大学生活的高潮,很适合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而大四呢?大四就像寒冬腊月那树上的柿子,外表诱人,内心却十分脆弱、苦涩,只需要轻轻拿捏便立即泪奔!这个阶段,每一个人都很焦虑,为前程、为未来、为事业,各种幻想终归现实,各种面具终于摘下,各种分手道别弥漫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大四,其实就是一个分手季。

当然,也不是绝对的,大四也还有极个别的,还需要放瓦罐坛子里腌制才能成熟的青柿子。这类人就是大学校园里的奇葩,看上去脑子像有问题的人。平时里,大家都在逃课,他却偏偏一个人坐在诺大的阶梯教室里听哲学课;大家都在挑灯熬夜备战期末考试的时候,他却偏偏邀约你陪他去逛街看电影,甚至出去吃麻辣烫。大家都在释放荷尔蒙,发情、谈恋爱,他却一直扮演小清新,不食人间烟火。

我不属于大学里的任何一个阶段,既不是青苹果,又不是石榴,更不是红富士。当然啦,我也绝对不是那寒冬腊月树上的柿子。我不走寻常路。

我进校的第一个周末就想到了要好好地打扮打扮自己。我把老汉儿给我的半年的生活费分了一半出来,买了一套西装,一根领带,一件白衬衣,和一双能够照得出人影的黑色的前面尖尖的皮鞋。皮鞋是人造革的,但穿在脚上没有人来验证。皮鞋的后跟很高,鞋底订了一层轮胎橡胶片,防磨损,后跟订了一块马掌铁,走起路来能够发出咔塔咔塔的声音,这更加增添了我的高傲与自信。我还买了一瓶摩丝,每天让自己的头发不被风吹乱。

我还花了三十元钱,到校外的文化馆报了交谊舞培训班。混进一群老年妇女群里,学拉丁、伦巴、华尔兹。我要挤进大学里的社交圈子,广泛撒网,结识更多的朋友。

我把大学看成一个生态圈。外语系和中文系始终处于食物链的最底层,物理化学系处于第二层,而体育系则处于最高层。这不是指学习,我是指大学生社交指数。因为体育系的学生虽然头脑简单了点儿,但都人高马大的,颜值颇高。而外语系和中文系又基本上是女生,男生很少。即使班里有那么几个男生,由于长期的阴盛阳衰,也会导致被同质化。所以,体育系的人就正好抓住了这个机会,像群狼一样,随时向羊群发起进攻。

大学生活,轻松愉悦,再加上校园环境优美,饮食有规律,整个人就彻底松懈了下来。人一旦闲了,体内的荷尔蒙就噌噌噌地向上飙升。在泰戈尔、徐志摩、琼瑶等诗歌的引诱下,身体各个器官都快速成熟,每天各种幻想接踵而至,清洗内裤的次数也开始多了起来。

班上的女生成了最先被意淫的对象。

在那个年代,大学校园允许谈恋爱,但只能点到为止,却不允许继续下一个步骤。我曾私底下抱怨过,发起过反对,但辅导员说反对无效!我认为大学不应该只把学生当作人看,而应该多角度全面地思考人和动物的整体属性,人和动物在身体机能方面,本质上是一致的。所以,谈恋爱就是身体本能的冲动反应,当荷尔蒙达到峰值时,就得需要一个结果。况且,大家都是初中复读,高中又复读,年龄都很大了,用现在的眼光去审视,已经到了可以鼓励生二胎的年龄了。所以,我认为,学校的屁规定从逻辑学上讲不通。一个只讲过程,没有结果的事情,任何人做起来都很难控制。况且,那个年龄阶段的人几乎都是干柴和烈火,容易把持不住。

我的一个大四即将毕业的美女老乡王红,就是因为没有把持得住,晚上悄悄地睡进了体育系男友的床上,被看门大爷查房抓住,开除学籍,遣送回农村。

王红事件虽然在校园内被传得沸沸扬扬,但我依然会每天坐在窗台上打望,还高声朗诵舒婷的《致橡树》,偶尔也会约几个同样好色的朋友,抱一支吉他,合唱一首《scarboroughfair》,故意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我们先是看风景,后来自己就成为了风景,被别人欣赏。因为从桃园一舍到桃园五舍是呈阶梯状分布,自上而下有几十级台阶,桃园五舍坐落在最下面,和食堂挨在一起,每当吃饭的时候,坐在桃园五舍的任何一个窗口都可以欣赏到美丽的风景。

我开始打批发似的给班上的女同学写情书,但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于是,我立即变换战场,每天晚上都早早地梳洗打扮一番,然后就游荡在校园里的每一个舞厅,在五彩缤纷的灯光下,肆意挥洒着流淌的青春。

后来,在学生会组织的一次舞会上,我结识了一群体育系的同学。他们听说我来自外语系,都特别地开心,说有了一个近距离接触外语系女生的线人了。就这样,我无形之中就阴差阳错地扮演了那些哥们儿的邮差。我帮他们传信,为他们约人。我成了外语系和体育系的外交家,我甚至还撮合成功了好几对,比如超儿和Lliliy,钟大军和mary,李忠骏和lwise,直到现在,他们居然都还没有离婚,日子过得还挺幸福的。当然,我也从中获得了不少的好处,至少混吃混喝我是不会掏一分钱的。偶尔,他们看电影,也会特意照顾我一张票,不过都是电影院的边边角角。这并不会影响我的心情。我感觉还挺惬意的。久而久之,和这些牛高马大的人混在一起,我居然发现了商机。我发现他们个个都是“饭桶”。他们每顿饭的饭量几乎是我两天的量。于是,我就经常在外语系的女同学面前叫苦,说我吃不饱,学校发的饭票不够用。她们就把每月吃不完的饭票和面票送给我。我就拿着这些票打七折卖给体育系的哥们儿。

曾经有好一阵子,我以为我就是体育系的学生,外语系这边,我以为是我的选修课。当然,我在体育系混的日子里也没有看体育方面的书,我阅读得最多的还是各种小说。每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回到寝室,既不言也不语,仿佛我走错了门一样,躺下就睡。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他们对于我的沉默和行踪,反而觉得十分神秘。我和体育系的人每天出入餐馆、酒吧、K厅、舞厅和电影院,俨然一位游荡在校园内的公子哥,灯红酒绿,花天酒地,感觉自己像一个行尸走肉。

岁月如沙,时光一天一天地被带走。校园内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上挂满了枯叶,秋风瑟瑟,树下没有了恋人的身影,人们都钻进了温暖的图书馆,大家都在备战期末考试。

转瞬间,我的愉快的大一生活就结束了。我认真写了总结,我认为大学就该这样过。新的一学年又要开始了,这就意味着家里面又要卖猪卖牛给我凑学费了。看着父亲焦急的脸,和母亲额上的皱纹,我才又一次回到了现实。

班上的同学都很低调,穿着朴素,唯独我鹤立鸡群。放假前,辅导员老师发给每人一份家庭收入情况的调查表,叫大家都如实填写。我想都没有想就在上面填了一串数字。我在一的后面加了无数个零。

第二学年开学了,我依然打扮光鲜,一表人才地走进了教室。唯独我的同桌Tom居然穿了一身破棉袄,棉袄十分破旧,到处是洞,洞口还露出许多棉絮。最可笑的是,破棉袄还没有纽扣,他用一根细麻绳从腰间扎牢,看上去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让人十分心寒。辅导员老师立即跑过去安慰他,对他嘘寒问暖,还跑到我们寝室,挨个挨个地询问他家的情况,是不是发生了火灾?是不是家里被人逼债?。我们当然一头雾水啊!没有谁知道他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学校就张榜通告:给每一位贫困学生每年补贴一千元学费。我的同桌Tom的名字也在上面。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到羞愧,第一次想脱掉西装,扔掉领带,甩掉皮鞋。我觉得自己的所做所为对不起父母。当然,我也是第一次看清了辅导员老师的表演功底。并且,第一次看到了Tom骨子里的哲学功底。

现在回想起来,在他面前,我真的太肤浅了!

后来,我在校园内越来越绽,像一只孔雀,到处开屏,却没有真正谈成过一次恋爱。我的大三生活很快就结束了。各种焦虑、抉择接踵而至。我开始思考人生了。和大学说再见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感到迷茫,心中填满了灰霾。

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封来信,信封是白色的,上面的字迹十分工整,十分清晰,信封下面的落款地址让我琢磨不定,我不敢轻易拆开。

从邮戳上看,信是从一个十分偏僻的乡镇邮局发出来的,上面还有一股我熟悉的泥土的芬芳。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慢慢地拆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白纸,白纸上面画了两颗大大的橘子,橘子涂了颜色,黄灿灿的,橘子上画了笑脸。橘子的下面写了一行字:老同学,还记得橘子的味道吗?信的下面没有落款,也没有年月日。

我突然发懵,脑袋里嗡嗡作响。信纸上的橘子像炸弹一样在我的内心深处炸开了花,更像一支锋利的利剑刺穿了我的心脏。我内心深处那最柔软的部分瞬间崩溃。两行热泪挂满了面颊。

我陷入了深深的后悔和自责之中。我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的熟悉的身影、平淡的面容、浅浅的微笑、慢条斯理的动作、和对待人生转折的态度,像电影胶片一样,在我的脑海里迅速飘过。橘子的酸,橘子的甜,像一瓶瓶陈年佳酿一样,刺激着我埋藏已久的味蕾。橘子外表的普通、平凡,与她内心莲花瓣样的宁静、干净,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对比。橘子从不张扬,不红不艳,外表凹凸不平,可是,橘瓣整齐,内心平淡,像莲花一样紧紧包裹,莲心不露,只对缘分绽放。

我这才猛烈地意识到什么才是我最需要的东西。跟我大学期间的鬼混和迷茫形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大学四年,我失掉了很多,至少,我丢掉了我自己。我不是我。我活得不真实。

我握着信,发狂般地冲出了寝室,在校园里狂奔。天空中下着细雨,雨水模糊了我的眼镜,顺着发丝洗刷着我的灵魂。我跑到江边,双脚跪在沙滩上,对着湍急的江水,大声呼喊:“橘——子,你—在—哪—儿?

我收拾好行囊,挎上帆布背包,按照信封上邮戳的地址,购买了一张火车票,踏上了寻找她的道路。

火车一路飞驰,一座座山峦扑面而过。此时,乍暖还寒,初春的太阳像水银般泻落,洒遍大地。油菜花儿刚刚吐蕊,像细嫩的鹅毛,金黄金黄的,远远望去,像未完工的地毯,更像还没有填色的油画。

火车穿山越岭,我的思绪也在飞奔,脑海里橘子和她的身影交相辉映。一会儿是她,一会儿又是橘子。我猜不透她在哪儿?完全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我此行的目的地完全是一个未知数。

火车在一个大山深处的很小的站台上停了下来,我抓起行李,下了车。车站上冷冷清清的,几乎没有旅客,只有一个工作人员手拿一支红旗和一支绿旗,站在月台上为火车司机打着旗语。我等他工作完毕,便拿着信封,走到他身边询问起邮戳上的地址。他告诉我还要坐一个小时的中巴汽车才能够到达我要去的目的地。

我连忙说谢谢谢谢,急匆匆地转身就走,飞也似的跑出来站台。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发出哞哞哞的牛一样的声音,蜗牛一般前行。我的心却始终停不下来,想尽快到达目的地。尽管那只是一个天方夜谭的邮戳,没有更详细的地址。但我依然信心十足,坚信它就是我能够找到她的唯一线索。

我放眼窗外,眼前群山环绕,峰峦叠障,汽车在半山腰上穿行,偶尔一团云雾从窗前飘过。我想,她怎么会躲在这么偏僻的鬼地方呢?

汽车在邮局门口嘎吱一声停了下来。驾驶员冲我大声地喊到:“眼镜,下车,邮局到了!”我下了车,站在邮局门口,仔细地望着邮局。邮局早已关门了。

我裹了裹身上单薄的衣服,一阵风吹过,大山里的风寒冷刺骨。邮局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木房,屋顶铺满了茅草,茅草上面长满了狗尾巴草。邮局的门是用一块一块结实的木板挨着插进去。我从门缝往里望,里面黑乎乎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我这才抬头观察街道。街上只有五户人家,房子都是破破烂烂的有点儿倾斜的旧木屋。左边三户人家,右边两户,邮局也在右边,孤零零的。一条坑坑洼洼的铺满碎石的公路从中间穿过。街上有一家副食店和一个理发店门是开着的,其余三户大门紧闭。我走到理发店门口,店里没人,门槛前面躺着一条老狗,狗眼无神,没精打采的。见我走过去,也懒得叫,只哼哼了两声,便夹着尾巴跑了。

我冲理发店里喊了一声,“有人吗?”

“你要理发吗?”一个声音从里面黑洞洞的地方传了出来。紧接着,一个头上呈亮的廋老头一拐一瘸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赶忙迎了上去,举着信封向他打听邮局什么时候开门和什么时候关门?他想了想回答到:“邮局嘛?要赶场天才有人来开门。”

我问:“什么时间赶场?”

老头回答道:“这里赶二五八。”

我掐指算了算,正好明天就是八号,正逢赶场天。于是,我看看天快黑了,就走到街对面的副食店里,我买了几个芝麻饼和一瓶汽水装进包里。然后,回到邮局,在屋檐下找了一捆稻草,铺在地上,合衣而睡了。

清晨,等我醒来的时候,邮局大门已开,来了很多的农民。他们在排着队,等着取信或者寄信。

我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迅速站了起来。几个农民望着我,觉得好奇,又感觉不理解。我从口袋里摸出信封就往里面挤。大家都给我让道,以为我有什么急事。我问邮递员阿姨:“请问,你认识这个寄信的人吗?”

她接过信封,仔细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说:“我这里有很多人来寄信,收信,我怎么会每一个人都记得呢?”

我着急地说:“阿姨,你再想想,她是一个年轻姑娘,不是农民,个子不高,不胖不瘦,城里人打扮。”

邮递员阿姨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不敢肯定。她对我说:“这样吧,我帮你留意到,等她下次来取东西了,我就告诉她,说你已经来邮局找过?你留一个你的地址和名字给我,我记下来。”

我告诉了阿姨我的名字和就读的大学。她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记在了笔记本上。

我十分失落地走出了邮局,站在人群中间,望着背着背篓,挑着箩筐,牵着牛羊的人,从我眼前走过。我根本就无法把她和这个大山深处的一群朴实的农民联系在一起。

回到校园,学校内到处弥漫着离别的气息,一种伤感竟莫名其妙的爬上了心头。看着同学们摆出各种姿势拍照留念,我无精打采地依靠在一颗香樟树下,眯缝着双眼,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辅导员老师已经悄悄地通知了班上好几个平时表现优秀的同学,去参加了要人单位的面试。面试合格的同学名单也每天在系上公告栏刷新。那些没有被通知去面试的同学,大多耷拉着脑袋,整天没精打采的。我也跟他们一样,书看不进,心也静不下来,成天像鬼魂附了体,终日游荡在校外的大街小巷。

一对情侣正在闹矛盾,女的哭得死去活来,男的一脸茫然地仰望苍穹,很无耐的样子。男的是体育系的,高高大大,长得很帅,被分配到了云南,女的是外语系的系花,被分配到了重庆。两个人都面临着人生最大的抉择:两地分隔。未来,还能不能结婚,是个未知数;即使结了婚,必定会两地分居。而两个人都不愿做出牺牲,放弃一边和另一半团聚。毕竟,在我们那个年代,国家给你分配一份工作实在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情。谁敢放弃啊!

我看了一阵,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十分庆幸自己在大学期间最终没有谈成恋爱。否则,临到毕业季,分手是在所难免的。哎,上帝就是公平,平时给了你快乐,毕业后就会给你痛苦。像我这样,大学期间上帝给了我一些烦恼,马上毕业了,说不定上帝开恩,赠送我一份快乐!

我就这样,用阿Q的逻辑来思考了一下我的未来,心头反而开始释然了。

在等待毕业的漫长日子里,我等来了她的来信。这一次,她在信中语气平淡地告诉了我关于她的一些事情。她说她又复读了两个高三,最终还是没有考上大学。她毕业的那年,父亲的厂里发生了安全事故,锅炉爆炸,厂里死了几个人。作为厂长的父亲应该担责,受到了处罚,并坐了几年牢。她就选择了回到乡下,在一个偏僻的农村找了一份代课老师的工作。她说她刚开始还不适应,几年过后,山里面的孩子和她们的家庭都已经离不开了她。所以,她就这样坚持了下来。她说,她所在的学校只有三个老师,其中一个兼任校长,都是代课老师,大学生都不愿意去山沟沟里工作。

她在信里一遍又一遍地给我讲述山里孩子的故事,说她从孩子们的身上也看得见我的影子。

天啦!我的影子?难道我还没有长大?我还没有脱俗吗?究竟什么才是我自己呢!

她在信里只字未提想念我的话语,我感到很失望。我暗下决心,准备再次去山里面找她。这一次,我必须见到她!

我终于找到了她所在的太阳山小学。这是一所坐落在大山深处的十分破旧的小学校,学校没有校门,只有三个教室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所有窗户都没有玻璃,只用旧的包装箱纸壳往上面一插,遮挡一下寒风。学校被大山环抱,旁边有一条下河。河水清澈见底。河的两岸长满了带刺的野花。学校的教室很灰暗,土墙,泥地,茅屋顶。我环顾四周,教室的前面有一块泥地操场,操场上布满了孩子们的脚印。一根高高的旗杆孤独地站在那里,只有五星红旗在风中飘扬。校园的上空,正飘荡着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

我站在外面,一眼就望见了她。孩子们看到陌生人,都齐刷刷地从里面望着我。她也看见了我。

我向她招了招手,又向孩子们挥了几下,示意她们继续。

我就悄悄地从教室后门走了进去,找了根板凳坐下,安安静静地听起课来。

她依然很平静,俨然我不存在一样,十分认真地给孩子们教授生词,丝毫未打乱她的教学计划。倒是孩子们不怎么忍得住,偶尔就有孩子会转过头来,偷偷地看我,弄得我还很不好意思的。

放学后,孩子们都走了,她才走过来跟我打招呼。寒暄了几句。我竟然一时无话可说。当然,我是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毕竟,我们分开到再次见面,一晃就已经六年了。我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高考前的一天,她来给我送最后一个橘子。

她带我在操场旁边散步,一片长势茂密的橘园映入了我的眼帘。那些橘子树上挂满了青涩的果子。我的味蕾瞬间就被打开了,满口的酸涩,口水汩汩地往外冒。

我咽下口水,用手指着橘园,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她笑笑说:“哦,这是我们学校的果园,每年橘子成熟后,孩子们就背到街上去卖,卖得的钱就统一用来购买课本和学习用品。”

我问:“那谁来管理果园呢?”

她抬头看了看我,十分轻描淡写地回答到:“我呀!”

“你?你怎么会懂得栽种橘子的技术呢?”我十分吃惊地问道。

“学吧。我记得橘子树刚栽下去的第一年,遇到病虫害,我们不知道怎么管理,结果果树就死了一大半,后来,我专门进城找到了农技校的专家,虚心向他们请教,又补种了树苗,第三年就开始全面挂果了。现在,我们学校的三个老师都掌握了管理橘子的技术了。有几个勤快的孩子也学到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

“哦!”我无言以对了。她的话语几乎到了令我吃惊的地步了。

她继续说道:“学校现在很穷。我准备今年冬天发动大家,在旁边再开垦十几亩地出来,全部种上橘子,扩大规模,争取后年买些书回来,能够为孩子们建一个图书室。如果还有剩余的钱的话,我想带孩子们去一趟北京,让她们看看天安门升旗仪式。我还想每年暑假能够为孩子们每人购买一张火车票,让他们去广东和父母团聚。”

我默默地望着她,听她讲述着她的梦想和对未来的规划。我的脑袋竟然一片空白,里面嗡嗡作响。我感到十分地羞愧。这是我此生第一次觉得我不配做她的同学。我甚至十分后悔来见她。那一刻,在我的心里,她不再是我所认识的从前那个普通的女孩儿了。她的形象突然比我高大,比我辉煌。而且,她的内心还比我宽阔,仿佛一片蓝天,蔚蓝如海,纤尘不染。

我默默地低下了头,脸红了,脖子也红了。她依然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陈述之中。而我则完全陷入了痛苦的自责里。我想,这几年,她进步多了,而我十分堕落。或者说,她一直在进步,只是我自己因为内心的功利、虚荣,还在继续倒退。

我的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了橘子的影子,她颜色金黄,外表朴实,而内心却纯净,如莲花般妩媚,梅花般高傲。

回到她的住处,门口有两个女孩儿正在洗菜做饭。她们看见老师回来了,喊了一声“妈妈!”便端着菜盆子进屋里去了。

我吃惊地望着她?她平淡地说:“这是两个留守儿童,家里面的人全部在外打工。学校离家很远,每天上学放学要走几个小时的山路,我就让她们跟我挤在一起了,顺便也给我做个伴儿的。”

“天啦!你真的是太伟大了!”我发出了十分吃惊的感叹!

那夜,我躺在木制的乒乓球台上,仰望星空,翻来覆去睡不着。从她的窗户里散发出温馨的橘色的灯光。她坐在台灯下正在为两个山里面的孩子辅导功课。

第二天清晨,我没有跟她道别,匆匆忙忙地写了一张纸条,用橡皮泥粘在了她的门上,背上行囊,就徒步向山外走去。

我在纸条上写道:“你,改变了我!我倍感内心羞愧。我得重新规划人生!再见!”

回到学校后,我痛苦了很久,也思考了很多,重新审视了我的未来,我不再迷茫。内心开始阳光灿烂了起来。

辅导员老师找我谈话,我欣然答应了去,十分坦然。因为,我从她的身上彻底地看开了,反而一身轻松,释然。那是我和大学老师之间最真实的一次谈话,也是此生和辅导员老师的最后一次谈话。我坦然地讲述了我的家境,我的父母,家庭的收入,和我内心隐藏着的虚伪。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脆弱。谈话过后,昔日里那个穿戴整齐、打扮入时、光鲜傲慢的我,第一次在校园内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毕业了,学校推荐我去了一个大型研究所做英语翻译工作。全家人都高兴极了。同学们也很羡慕,纷纷过来跟我拥抱,祝贺,道别。

临别之际,我第一次主动和同寝室的男同学拥抱,六个人第一次在大校门的一颗黄角树下合影。班上的同学,无论男生女生都依依不舍,相拥而泣!

我坐上了学校送别的汽车,第一次含泪高声唱出了张学友的《祝福》:“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若有缘……”

汽车缓缓地驶离校园,老师和同学们依然不肯离去,仍站在那里,使劲儿地挥手。从此,大家天南海北,天各一方啦!我故意把身子缩回到车里,从反光镜里默默地向大家挥手,泪水迅速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知道,此生一别,又将是很多年才能再见。或许,很多同学,这将是此生最后一瞥。

我从口袋里拿出毕业分配报到证书,用力撕得粉碎,从车窗里抛向了天空。我大声地喊到:“去你妈的!大城市!你让我心烦!”,全车的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她们以为我疯了。

我没有去单位报到,也没有回家,放弃了辅导员老师精心为我安排的工作。在那个熟悉的小站上下了火车。人生第一次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踏上了通往太阳山小学的乡村路!

我在学校做了一名英语老师。白天,我给孩子们上英语课。下班后,我向她学习管理橘子的技术。我们一起在橘园旁边开垦荒地,扩大种植规模。我们还手把手地教孩子修剪技术。等橘子成熟过后,我们就一起带领孩子们到街上去卖橘子,还在每一颗橘子的上面画上笑脸。孩子们笑了,我和她也笑了,山里面的小学校充满了生机和活力,学校到处都流淌着暖暖的幸福!

后来,我们带孩子们去了天安门看升旗,去了三亚看大海,我们集体跳进海水里,打闹,嬉戏。孩子们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海,都喜极而泣。而且,每年暑假,我们还用卖橘子的钱为每一个孩子买了火车票,让他们去跟各自的父母团聚。孩子们十分幸福。

再后来,等橘子成熟了,我和她在橘园里举行了一场十分浪漫的婚礼。来参加婚礼的有我的父母、她的父母、双方的满脸不解的亲戚。还有全乡的老百姓,带着他们的孩子。

婚礼一直进行到晚上,孩子们个个都提着橘灯,在橘园里做着游戏。橘灯闪烁,发出黄色温暖的光芒,温馨浪漫,犹如点点萤火照亮了夜空。

我含情脉脉地牵着她的手,穿行在我们自己的橘园内,憧憬着未来,规划着我俩朴实的人生。我说:“给孩子起一个名字吧?”

她想了想,说:“陈果依然!”

从此以后,孩子们都管她喊妈妈,管我叫爸爸。我们自己也生了一个儿子。大家在一起,很幸福!

2015.12.23作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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