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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小说】陈国兵《我的不要脸又不要命的父亲》

 写乎 2020-09-14

【醉小说】陈国兵《我的不要脸又不要命的父亲

【作者简介】陈国兵,笔名埋剑煮酒,1970年出生。西南师大外语系毕业。毕业后当过公务员,也在基层做过乡干部。1998年辞职下海创业经商。2002年来到成都,从事建筑、园林、农业旅游企业的管理。现在在成都恒风动漫股份有限公司担任副总经理兼市场总监。喜欢文学,爱好写作,多篇文章和小说曾发表于红袖添香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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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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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父亲,今生我欠你的,可否来生再还?

在我年幼的时候,我像一只风筝,使劲地要往高处飞,而且还想挣脱父亲那根无形的风筝线。

我想飞出大山,飞出农村,飞向那遥远的未知的大都市。

父亲就是那个放风筝的人。他把我放得很高,很远,却始终不愿意松开手里的那根风筝线。

不要脸这三个字,在中国文化里面,一直就是用来骂人的。而我,经过一年来的反复思考和认真推敲,在父亲离开我们十二周年过后,我噙满泪水饱含深情地用“不要脸又不要命”这几个字来讲述我的父亲。我觉得,挺合适的。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父亲也不例外。但父亲又有别于其他人,他年轻的时候,在中朝边境上的丹东市当过兵。虽没有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只是隔岸闻到过战争的气味。他没有打过仗,而是被安排在部队里面喂猪、理发、烧电焊修理枪炮。这些劳动,竟然改变了父亲的整个人生。父亲由一个纯农民,被部队改造成了有一定技能的农民和工人的混合体。很多年以后,人们给这类人起了一个名字叫农民工。

父亲从部队复员回到农村后,故意隐瞒了喂猪和理发这两件大事情,而是大肆炫耀他上过朝鲜战场,摸过枪,还修理过坦克和大炮。

父亲就这样骄傲地生活在农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干农活,父亲还一口气造了五个子女。我的大姐是在父亲入伍前就呱呱坠地了。二姐和我相隔两岁,我的两个弟弟相差三岁。如果不是遇上计划生育政策,我还真不好说会有多少个弟弟和妹妹。因此,在那个一贫如洗的年代,父亲养活了五个子女,一家七口挤在一座四面漏风,屋顶透光的木房子内,温馨快乐地活着。                                           

1978年,改革的春风刮遍了中国,也吹到了农村,吹醒了一部分农民,同时也催眠了一部分农民。

我的父亲十分敏感,正因为他当过兵,也算是当时农村见过世面的人。改革的春风一来,他便醒了。他像河堤上的杨柳,各种美好的想法和憧憬迅速发芽,生长,万物复苏。于是,他丢掉犁钯,卷起铺盖,跟随乡基建队就进了城,在建筑工地上做了一名电焊工。用现在的说法,我的父亲变成了中国第一代农民工。

当然,父亲的醒悟也不是偶然的。当年,在中国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发生了两件大事情,那就是田土承包到户和杂交水稻技术的普遍推广。这两个事件彻底调动了部分勤快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和解决了不再饿肚子的难题。农民有了更多的时间用于自由支配。

在我们生产队,父亲年轻力壮,一直就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当田土承包到户过后,挂在父亲脸上的喜悦无以言表。他和母亲带领两个姐姐经常披星戴月地干活。当院子里其他人家都还在睡觉的时候,咱们家早就上了坡。当别的人家起床煮饭的时候,咱们家早就在田地里席地而坐,大家围在一起,享受着头天晚上焖好的红薯饭。那时侯,我也没有闲着。我每天的任务就是看管好两个年幼的弟弟和按时喂饱圈里的猪和牛。我还有一个任务,那就是要认真念书。

那时候的农村,四季分明,气候宜人,各家各户都是清一色的木屋瓦房。大院子,大晒坝,大家在一起可以穷开心。每家每户都七八口人吃饭,随便哪家冒出一丁点儿油星星味儿,全院子的人都闻得到。

大家都穷。因为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是富。所以,很多人的脑海里也就不知道什么是穷。没有可比性。

我的父亲醒悟得早。他的梦想就是,一家人能够吃饱穿暖,房子不再刮风漏雨,荷包里能够有几个买得起油盐酱醋的零用钱,再供养三个儿子把书念出来就满足了。至于两个姐姐,父亲也没有更多的奢望,最好早点儿找个人家嫁出去。毕竟,女儿总是别人家里的人。

父亲没有文化,但父亲有教养。所以,我们从小到大,父亲总是以他的父亲立下的规矩来严格教育我们。父亲教育子女没有什么大道理,而是话丑理端,不简单粗暴。所以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打我的次数较少,但跟着两个姐姐罚跪却是家常便饭的事情。父亲的眼神犀利,像鹰眼,让儿时的我们望而生畏。

其实,我的父亲和天下所有的农民一样,满脸的质朴,和蔼。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进城务工前,脸色平淡,肌肉饱满,远远看去,完全是一张纯朴干净结实的农民的面孔。

父亲的脸发生变化,完全是在他烧电焊开始。

电焊的火花辐射很大。而我的父亲却全然不知。那时的包工头也没有文化,舍不得钱购买劳保服,连电焊工最起码的面罩都不会提供。还有一个原因,焊接钢筋属于高空作业,没有办法手拿面罩进行操作。于是,他就随便在地摊上买一副普通墨镜戴上,把眼睛遮住就算了事。               

第一天收工下来,父亲的脸上就烤得发红,还脱了一层皮,眼睛特别刺痛。倔强的父亲没有细想,而是用一块热毛巾敷在脸上就睡着了。

父亲进城务工那年,我刚刚小学毕业,开始念初中。

从来没有来学校看过我的父亲,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那是一个十分闷热的六月,父亲穿了一件灰白色的短袖衬衫,里面穿了一件红色背心,衬衫敞开着,脚上穿了一双塑料凉鞋。父亲先是摘掉头上的草帽,用衣角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然后大声呼喊我的乳名。

正在上课的英语老师先是愣了一下,接下来,教室里爆发出轰堂大笑。

我几乎没有认出那个站在教室门口喊我的人竟是我的父亲。我愣住了,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同桌用手肘轻轻碰了我一下,她告诉我:“喊你呢?”。全班同学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部都聚焦到了我的脸上。我满脸通红,从脖子红到了发根。

父亲的脸上红一块黑一块的,就像是无数天没有洗过脸一样,简直像一个乞丐。尤其是额头上烤焦了的部位,十分清晰地看见一张一张的皮肤粘在上面,底下露出一小块一小块粉红色的嫩肉,高高凸起的脸颊和下巴也是黑色的,露出两个清晰的黑眼圈。

那年,我刚刚进入青春期,特别爱面子。

我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父亲又喊了我一声。老师也走到我面前,示意我出去。

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大家都感到十分的好奇。

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像要下地狱一样,十分不情愿地冲出了教室,一把抓住父亲的胳膊,将他拉到了同学们的视线之外。

那一刻,我恨不得拽着父亲一同钻进地缝里去。

我大声地质问父亲:“你怎么不洗脸呢?”

父亲先是一愣,接下来他才明白了我的愤怒和同学们的嘲笑。

他笑着说:“没有关系的,是被电焊的火花烤的,慢慢会好。”

我依然没有平息胸中的怒火,继续朝父亲吼道:“以后不要来见我了!”。说完,我转身就跑进了教室。只留下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慢慢转过身,将手里的一个塑料口袋递给了学校看门的老头儿,让他转交给我。然后,父亲戴上草帽,垂着头就离开了学校。

其实,父亲是赶回来参加农忙双抢的,他听说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初中,专门花时间去逛了一趟夜市,为我买了一双皮凉鞋和一件当时非常流行的灰白色双排扣小西装。而且,父亲还为我买了一根红白相间的斜条纹领带。父亲想把我打扮成城里人的模样。

父亲因为农忙赶回老家,他的那张脸在全村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大家都远远地观望,像是在打量一个冒昧闯入的陌生人的样子。人们走路都故意低着头,从父亲面前绕着走。大家都在私底下议论,说我的父亲可能是因为投机倒把罪受到了惩罚,被有关部门的人故意毁了容,让他永远没有脸面见人。村里人人都暗自惊喜,十分庆幸自己还留在土地上,没有像父亲那样冒失鬼一样就进了城。他们暗自得意,虽然在农村没有挣到钱,但至少还保住了自己的脸面。                                           

昔日的邻居也出于对我家的嫉妒,私底下都喜形于色。她们打骂孩子的时候,故意指桑骂槐,也会拿父亲的那张脸来恐吓孩子,说如果再不听话,就把孩子的脸也打成父亲的样子。

当然,父亲没有去理会,仍然大大方方地和村里的每一个人主动打招呼。

他干完了农活,又挑了一百多斤粮食,走了几个小时的山路,去粮站交了公粮。然后,父亲又连夜赶路,星夜兼程,路上连续啃了两个冷馒头,徒步行走了将近五个小时的尘土飞扬的土泥巴公路才到达县城的建筑工地。

天刚蒙蒙亮,父亲小心翼翼地推开工棚的门,里面躺满了民工兄弟。他摸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铺位,累得连衣服都来不急脱,便合衣躺下,很快就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那时的建筑工地,没有板房。民工们住的,就是随便用竹子捆扎成一块一块的跳板和从旧房子上拆下来的旧门窗等四周一围,房顶铺上石棉瓦,地上垫几块火砖,横七竖八地铺上旧木板,木板上撒一层稻草,再铺上竹席子,就成了民工的宿舍。

父亲的工棚里一共住了二十多个人。大家都彼此相互认识,几乎都是一个乡的,都很穷,没有文化,他们唯一拥有的便是浑身使不完的劲儿。

工棚里到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浓浓的汗味儿,夹杂着叶子烟刺鼻的味道。地上到处是烟头、纸屑、和痰液。人们随地大小便,他们不管工地上有没有人,只要尿急了,转过身去就开始尿尿。

到了夏天,工棚里面除了到处乱窜的耗子外,苍蝇蚊子就像轰炸机一样,一波一波地向工人们发起进攻。

相反,只有包工头才穿西装打领带,手里还经常夹一个公文包,皮鞋擦得呈亮,头发梳得一丝一丝的,上面还抹了厚厚一层发胶。

包工头都不喜欢走路,他们的交通工具就是骑自行车。自行车后面每次都会坐着不同的人,很少坐男的,几乎都是涂脂抹粉的会抽烟的发廊洗头妹。

初中毕业那年,父亲给我捎过口信,让我考完试就坐班车去一趟县城,被我拒绝了。

父亲对我没有失望,他继续用他挣来的辛苦钱给我凑学费,给我买衣服,还经常托人给我捎来城里的好吃的东西,有饮料、可乐、汽水,和各种五花八门的彩色糖果。记得有一次,我正在聚精会神地听课,父亲托人从县城给我带了一整块卤熟的红亮亮的猪头肉,直接就从教室的窗户外面递给了我。我双手接过卤肉,全班同学轰堂大笑。老师也十分气愤,勒令我立即滚出去。我羞红了脸,低着头,手捧着卤肉,像一阵风一样冲出了教室,气急败坏地将那块卤肉扔进了垃圾堆里。然后,我独自跑到了操场边儿上的树林里嚎啕大哭了起来。

从此以后,我的逆反心理完全占据了我的理性。在我的眼里,昔日的父亲不再那么慈祥,他的那张烤焦的面容,竟然变成了我青春期时刻提防和隐藏的对象。

我开始撒谎,内心日益膨胀的虚荣心像一个巨大的橄榄球,完全堵塞了我稚嫩的心房。我开始讨厌父亲,甚至讨厌回家。昔日的美边大院,如诗如画,我也开始憎恨,觉得那里已不是我的灵魂栖息之处。

我天知聪慧,虽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重点高中,但我仿佛变了一个人。我在进校报到的登记表上,故意没有填写父亲那一栏,留了一个空白。老师问我有没有父亲?我竟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于是,老师就在家庭背景那一栏划了一个叉。                                    

父亲再也没有来过学校看我,也不给我捎东西了。只是在每一个学期即将开学前,就早早地凑足了学费,用一块布包好,上面扎一根橡皮筋,整整齐齐地交给母亲,让她转交给我。那时候,我和父亲几乎不见面。父亲也没有时间主动和我交流。我唯一能够感到父亲依然活着的地方,那就是父亲凑足的人民币上的汗味儿。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掏出父亲的钱,放鼻子上闻一闻,权当是对他的思念。

高三那一年,为了能够跳出农门,我废寝忘食地刻苦学习,几乎完全忘记了我的父亲的存在。

那时候,虽然我的成绩全班第一,可我的人情味儿估计可能是倒数第一!

当离高考还有两周的时候,学校为了对每一个孩子的前途负责,破例要召开一次家长会,要求每一位同学都要把自己的家长请来。由于我的母亲也随父亲进了城,家里面就只剩下务农的姐姐和两个也在念书的弟弟。学校在没有给学生打招呼的情况下,给每一位同学的家里寄了一封信,信里面写得清清楚楚要求父母必须参加,否则,孩子的未来可能存在着变数。我的姐姐找了生产队好几个熟人,才把信带给了工地上的父亲。

家长会那天,我以为父亲绝对不可能来,就独自一人坐在操场上看书。同学们都三三两两地陪伴着自己的父母走进了教室。突然,在一群陌生的人群里,一张我十分熟悉的面孔从无数个游移的人头里清晰地映入了我的眼睛。

父亲!?他怎么来啦?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要立即爆炸了似的。

我赶紧起身,朝正在东张西望的父亲冲了过去。我必须阻止他走进我们班的教室。我不想让同学和老师看到我父亲的那张奇奇怪怪的脸。

父亲也看见了我,他举起右手,高兴地呼喊着我的名字,老远就在给我打招呼,并一路小跑了过来。

那一刻,其实,人们并没有在意父亲的脸。只有我总感觉天要垮了,全世界的目光都在盯着父亲的脸一样。

我一把抓住父亲的衣服,再一次什么话都没有说,就急匆匆地将他推出了校门。

我用低沉地声音对他吼道:“谁叫你来的?”

父亲尴尬地解释道:“是你们学校给我写信啦!信上说家长必须要参加。”

我继续吼道:“那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你来管!快回去!”

父亲显得很生气,但忍住了。他没有发作。他看见我一直紧盯着他的脸,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许多。他握紧的拳头悄悄地松开,脸上的肌肉由先前的紧绷也变得稍微的松弛。父亲和我久别重逢的兴奋,竟像肥皂泡一样,被我几句话就击的粉碎。

他吃惊地张着嘴,想对我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我昂着头,硬着脖子望着父亲,沉默,没有话说。空气里紧张得早已凝固。

对峙!怒火!                                  

父亲的尊严被我彻底击垮。他疲惫,痛苦,面容漆黑,一种清晰的失望像一块雪糕在他的心里慢慢地融化。父亲脸上唯一能够看清的一双眼眶里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

他仰了仰脖子,目光空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

父亲用军人的毅力挣扎着。他忍住了流泪,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

看得出来,他本想要揍我一顿的,但他对儿子的爱却占了上峰。他克制住了。

而我,却像一只年幼无知的豹子,恶狠狠地紧盯着父亲。我看见他脸上的皮肤更加焦黑,额头上不再像在农村时那样光滑,颧骨很高,下巴瘦削,尖尖的,明显的营养不良。父亲的脖子也红红的,看得出还是没有做好自身防护,完全是被电火花烤红的。他穿了一身蓝布衣服,一条洗得发白的灰色裤子,膝盖上虽有两个补丁,但看上去还是干干净净的。看得出来,他今天来参加家长会,母亲还是特意为他做了一番梳洗打扮的。

看着眼前的父亲,我的脑海里却呈现出农村时父亲的模样。那一刻,我宁愿回到从前,找到我记忆中的快乐健康的父亲。

可是,那时候,我的青春期的心灵,竟然如钢铁般坚硬、冰冷。我在心里想试着喊他一声爸爸,可我竟开不了口。我想试着流一滴泪,可我的该死的眼睛竟然无动于衷,像沙漠一般干涸。我想试着像儿时那样撒一撒娇,轻轻地走过去拉一拉父亲的手,可我的手却像残疾人一样,肌肉僵硬,伸不过去。我想试着给父亲哪怕只抛一个温柔的眼神,可我的目光却偏偏像野狼一样,充满了血性!

我们父子俩像两尊雕塑,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

一阵风刮过,校门口笔直挺立的高大的白杨树也纷纷弯下了腰,发出了低沉的哗啦啦的吼声,仿佛是在规劝我和父亲,责备我对父亲的态度。

这时候,一群漂亮的连衣裙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了校门口。她们是我班的女同学,其中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儿,我暗恋已久。她们一下子就围了过来,十分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泼了辣椒水一样难受。

我转身准备离开。父亲也立即低下了头。

她们问我:“那是谁呀?脸是怎么啦?”

我居然随口一说:“我家邻居!”

父亲二话没说,扭头就走了。我也昂着头,像一头公牛,跑回了寝室

我不敢想象父亲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学校的,又是怎样再次怀着我对他的伤害去投入到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去的,而且还无怨无悔地努力赚钱供养我继续念书。

那时候,父亲最大的梦想就是我和两个弟弟能够考上大学,走出农村,未来能够在大城市里立住脚,出人头地,过上幸福的生活。那样,他的脸上才会有光。尤其是在乡亲们面前,父亲的腰板才会挺得更直。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因此内心的想法也比较朴素。他早早地就为两个姐姐物色了对象,并迅速操办了婚事。后来,两个姐夫也成了父亲的徒弟,一起在建筑工地上做了电焊工,各自为自己的小家而努力着。

相反,父亲自己的幸福却是极其简单的。他省吃俭用,勤俭节约。长期天晴一双黄胶鞋,下雨一双黑水靴。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小病不看,大病拖着。偶感风寒,从不吃药,仅让母亲煮一碗姜汤喝下,便再次爬上繁忙而危险的高楼。                                       

高考结束后,在等待分数下来的那段时间里,我特别的焦虑、紧张和沮丧。因为压力,因为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我自己感觉没有考好。如果上不了录取分数线,我的未来的世界就是农村,或者也像父亲那样,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找一个陌生的工地打工。最要命的是,如果我也成了农民工,那么我以后也就不得不在工地上找一个农民工的女儿结婚生子,然后,我再像我的父亲那样又辛辛苦苦赚钱供养孩子念书,孩子又像我这样高考落榜。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一个永远跳不出农村命运的结。

父亲看出了我的心事。他不停地宽我的心。他说:“爸爸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念书的!”。父亲的这一句话,让我内心羞愧了好几天,但青春年少的我却依然内心脆弱表面骄傲地活着,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主动去亲近我的父亲,聊聊心里话,拉近一点我和父亲的感情距离,改善一下父子之间的矛盾状态。

那段时间,我想早点知道高考分数,整个人就像丟了魂似的。我已经近视,戴了一副黑边框眼镜,书生气很浓了,在农村根本就呆不下去。父亲叫我去了他的工地。我破天荒地和父亲在建筑工地上生活了几天。

一天下午,父亲向包工头请了假,专门去给我买了一根钓鱼竿。他带我去州河边钓鱼。我没有钓鱼经验,父亲就徒手在一块黑色的泥地里向下挖。他挖了几根蚯蚓出来,挂在鱼钩上,然后坐在河边给我做示范。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此生唯一一次教我钓鱼。他边示范边告诉我:“钓鱼,就不要心急!”。

父亲把鱼竿递给我,让我仔细观察水面上的浮漂,然后,他从荷包里面掏出了叶子烟,用手捂住吹了几口气,再一片一片地慢慢地卷起来。父亲点燃叶子烟,巴了几口后,顺手递给我,让我也吸吸。我拒绝了。父亲一边吸烟一边轻言细语地对我说:“考不上大学也没有关系的!人的一生还有很多路可以走!人生就像钓鱼,你得有足够的耐心!”

这是父亲第一次跟我谈心,而且,作为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民,竟然那么乐观和有想法,看得出来,他对人生是有思考的。而我却只看到了高考那一条独路。

那一刻,我的刚毅的灵魂终于开始融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差一点儿就滚了出来。

父亲说完,叮嘱我要耐心等待,就急匆匆地回工地上去了。

我独自一人蹲在河岸边,眺望着清澈见底的滚滚河水,又回头目送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两行热泪悄然而出。那时,我才真正地知道,我还是深深地爱着我的父亲的!我之前的对父亲的所有表现,那都是因为我对父亲的爱而最不真实的表达!或者说,对于如何去爱一个人,我还处于懵懂无知的阶段。

夕阳西下,一轮圆月冉冉升起,河面吹过阵阵凉风。我的焦虑的心也渐渐趋于平静。

我没有钓到一条鱼,拿着鱼竿空手而归。当我从河边爬上岸,路过滩头街一个农贸市场的时候,远远地,我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他正弯下腰在几个卖肉的摊子下面,专捡那些卖剩下的边角肉、肉渣渣、剔骨肉,和被屠夫们扔掉的猪龙骨等。父亲买了一大包便宜猪肉后,又去了旁边一个卖牛肉的摊子,让屠夫割了一大块好牛肉,装进了口袋里。

我紧随其后,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父亲又买了一大把辣椒就起身走了。从背影后面,我看不出父亲有多特别,但是父亲焦黑的脸却成了整个市场里的焦点。无论他走到那里,人们都会吃惊地死死盯着他。他留给所有人的印象就是:这是一个很能吃苦的农村人。                      

晚饭的时候,父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工地伙食团买饭回来,而是亲手给我做了一锅萝卜炖牛肉。我看了一眼临时餐桌上还放了一大碗辣椒炒肥肉,喉咙里像有一根鱼刺卡着一样难受。

父亲像招待贵宾一样,又是搬凳子又是递筷子给我,还亲自给我盛了一碗米饭放在我面前。

此时,我的脑海里全部是父亲弯腰捡肉时的背影。桌上的肥肉,其实那那里是肉啊,那分明就是屠夫都卖不掉的猪肉上的油筋筋。我鼻子开始发酸,不敢抬头正视父亲,也没有想好要如何来规劝父亲别吃那些烂东西。

父亲却不停地给我碗里夹着牛肉,让我多吃点儿。而他自己却不停地吃肥肉。我将盛满牛肉的碗推到父亲面前,让他也吃吃牛肉。父亲立即把牛肉换了过来,笑着对我说:“嘿嘿,我吃牛肉塞牙齿,还是你吃。”

在一段漫长的等待过后,高考分数终于下来了。正如我所料,我的担心变成了现实。我差0.5分才上录取线。

拿到成绩通知单的那一刻,我反而没有了什么担心,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先前一直冰冷的内心世界里突然就像浇了一盆油,轰的一下开始燃烧,不服输的感觉迅速增长。复读的念头便占据了胸中所有的位置。年轻气盛的我没有被暂时的失败所击倒,甚至在那一刻,反而还激起了我无穷的斗志。

那时候的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既然我都已经一只脚站上了独木桥,只要再努一把力,我是有信心勇敢地挤过去的。

回到工地上,我一脸的坦然,既没有表现出高兴,也没有表现出来沮丧,而是十分平静地将成绩单递给了父亲。

父亲看过成绩单后,脸上的表情比我丰富。他先是紧张,整个脸绷得紧紧的,接下来是咬牙切齿的愤怒,再接下来是浑身瘫软十分失望地坐在地上,仿佛是他没有考上大学一样。

我没有给他作任何解释,因为父亲根本就不了解高考,全国几百万考生,仅仅录取几万人,在独木桥上被挤出局其实是十分正常的。况且,在我们的那个所谓的全县文科重点学校,咱们班也才三个人上线,而且全部都是复读生,而我却是应届生里考得最好的那个人了。所以我比较坦然。

父亲的一群工友围了过来,大家都十分地关心我的成绩。父亲唉声叹气的摇着头,仿佛他头上的天已经塌了下来似的。父亲摊坐在一块水泥板上,身边围了很多人,大家七嘴八舌地劝他,让他别灰心,好好想想办法,千万别再让我去复读。他们说,他们身边有太多的人复读过后还是落榜了,有的人甚至连续复读了三个高三都最终回到农村,成为了农民。还有一个人复读三年没有考上,最终就气疯了。

他们劝父亲,你儿子的分数只差一丁点儿,还很有希望的,赶快去跑关系吧,说不定运气好就可以录取走了呢?

那一刻,我完全看穿了父亲的想法,他在意的是我能否拥有一个城市户口,脱掉农民的身份,并不在意我内心的远大理想。而我当年的抱负却是用知识去改变那个贫穷落后的社会。我不会在意一次两次的失败,我更在意摆在我面前的任何机会和时间。

我没有再理会父亲,独自转身进了工棚,抓起书包便跑回了老家。    

没过几天,学校校长来找我谈心了,他的一番话让我顿悟,他用平淡的语言为我描绘了那个属于我的未来世界。他劝我回去复读,并十分肯定地告诉我第二年一定能够考上。而且,好心的校长看到我家里的情况,当面表态不让我交学费,一切费用都由他来想办法。于是,我又重新复活,被校长再一次打了鸡血,整个人突然就迸发出了无穷的力量。

我收拾好行囊,很快就回归了学校,坐进了我所熟悉的教室,尽管天气很热,冒着酷暑,浑身流着臭汗,但是,我还是能够静下心来认真听课。

我没有一丝的松懈,更没有一丝的不好意思。我把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学习上,并暗自下定了决心,期待明年一定要考上我所喜欢的大学。

可是,我的父亲却没有那么想。他听信了身边人的话。父亲买了很多鸡鸭,提着很多土特产,四处托人找关系。

终于有一天,家里莫名其妙的就收到了一封大学录取通知书。整个村子就像炸开了锅一样。我考上大学的消息不经而走。

父亲手握录取通知书,再一次来到学校,满脸喜悦地望着我。

我接过通知书,认真读了一遍,我被录取到西南师范大学外语系专科班。我脑袋发热,气往上涌,因为这并不是我喜欢的学校和专业。

我对父亲说我不读,等明年再考吧!

父亲的脸一下子便拉了下来。他恶狠狠地对我吼道:“不去读?你觉得我容易吗?我容易吗?我丟了我这张老脸,到处去求人,是为了什么呀?你就这样随便一句说不读就不读了?”

我大声吼了一句“我就是不的读,你又怎么样嘛?”

父亲也对我喊到:“我打断你的腿!”

我一把将录取通知书撕烂,扔给父亲,然后昂着头,转身就跑进了教室。

父亲失望地跪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把撕烂的录取通知书捡起来,双手捧着,泪流满面,大声痛哭了起来。

父亲边哭边喊:“儿子啊,这可是我的心血啊!这是我花了很多钱,找了无数个关系人,才帮你弄到手的啊!我到处求人,几乎是给人下跪了啊!儿子啊,你小时候那么听话,现在的你究竟是中了什么邪呀?你告诉我吧,你究竟还认不认我这个父亲啊?为了你上大学,我连脸都不要,命也不要了,我究竟是图个啥呀?”

父亲就这样在教室外面呼天抢地地嚎啕大哭。

我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教室里莫名其妙地安静,大家都是没有考上重新来复读的学生,个别人还连续复读了好几年了。同学们都默默地望着窗外,看着我的父亲,听着他的哭诉。那情景十分的伤感,也空前的刺痛人心。坐在我前排的一个女同学忍不住哭了起来,接下来,教室后面又发出了低沉的哭泣声,整个教室里弥漫着悲伤的气氛。

班主任老师朝我走了过来,他无言以对,只伸手在我的头上不停地抚摸。

校长跑到了我父亲身边,从地上拉起了父亲,并帮他接过手中的碎纸屑,扶着他走进了办公室。

班主任老师让大家自习,他也去了校长办公室。

他们用胶水将撕烂的录取通知书一点儿一点儿地粘上,然后开始做父亲的思想工作。                                       

父亲讲述了全部的经过,校长开始为难起来了。他和我的班主任老师商量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父亲的意见。他们也觉得父亲很不容易。

那天晚上,我的班主任老师把我叫到他的寝室,给我泡了一杯茶,苦口婆心地为我上了一堂人生大课。他认真剖析了复读和去上大学利弊得失,阐述了人绝对不能只走一条路的理论,还列举了各种复读失败的悲惨例子,并告诉我一定要先抓住这次机会,先挤进大学再说,以后还可以专升本,考研究生,考博士等等好听的话。而且,他还十分严肃地告诉我,如果不去大学报到,万一我父亲在工地上突然想不开闹出人命来咋办啊?学校也担不起那个责,所以,学校也就不敢再让我复读了!

那一刻,父亲的那张脸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粘在了我的眼前。父亲在农贸市场弯腰捡肉的画面像电影一样浮现在我的脑海。我撕掉录取通知书,父亲长跪不起,嚎啕大哭的声音像诵经一样,正嗡嗡作响。

班主任老师最后对我说了一句:“还是去吧,班上其他的同学还是很羡慕你的!别浪费了一个名额。”

我木然地走出了班主任的寝室,独自去了操场。

我仰望苍穹,在满天的繁星里面搜寻着自己。我究竟是里面的哪一颗呢?

我仔细地回味着老师的话,一会儿觉得正确,一会儿又觉得错误。但有一点我是判断正确的,那就是学校已经对我关了门,他们不会再让我复读了。因为,对于当时的农村中校,能够意想不到地走一个专科生,也是一件大喜事啊!

第二天上完早自习,校长破例给我在食堂买了几个肉包子和一碗绿豆稀饭,我们俩边吃边聊。校长把我大肆夸了一番,说我很有思想,未来一定会有出息的。然后他叮嘱我进了大学一定要继续努力,争取毕业后能够大干一番事业。他给我指了几条路可以走,继续专升本,毕业后回学校教书,或者留在大城市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吃完早饭后,校长的吉普车早已停靠在我的寝室门口,司机满脸堆笑地来帮我收拾东西。我手拎书包,嚎啕大哭了起来。同学们都默默地走了过来,轻轻地拥抱,说着各种祝福的话语。

校长和班主任,还有最喜欢我的英语老师、地里老师听到消息后,也都走了出来,和我紧紧拥抱,话别。

汽车缓缓地驶出了校门,我没有回头。尽管我知道,身后的很多人,未来都将天各一方,前路茫茫,或许是最后一眼,或许从此永别。只有老师才会坚守,像蜡烛一样,燃尽最后一点儿能量。

我对校长的决定不是完全认可的,唯有班主任老师的提醒才让我左右为难。他说万一父亲在建筑工地上有个三长两短的,那才是你人生中最大的遗憾,你的灵魂才是最为不安。

上学那天,父亲坚持要送我去大学报到。我没有拒绝。父亲帮我扛着新买的箱子,里面全是我的书,沉沉的。我提着铺盖卷和一个帆布包,里面装了一些杂物。我们上了火车,在靠窗的位置对坐了下来。

父亲满脸堆笑,一刻也没有闲着。他一会儿给我买一个方便面泡起,一会儿又去买一袋瓜子。当火车中途停靠的时候,他又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和站台上卖水果的人讨价还价,父亲何像一个老江湖一样,给我买了一大袋桔子,他只拿了一个,其余的都递给了我,说车上吃不完,到了学校还可以慢慢吃。                                           

我依然沉默,没有多少可以交流的语言,眼睛始终望着窗外,任凭秋风吹乱我的头发。

火车在崇山峻岭中飞驰,我的未来就像那一列列长长的绿皮车厢一样,十分沉重,还要跋山涉水,穿越无数个困难,才能到达车站。而父亲迟早是会下车的,他不会陪我走多远。

父亲裹了一根叶子烟,点燃,巴了几口,然后他递到我面前。我拒绝了。

父亲也开始沉默了。他两眼望着窗外,不停地吸烟,车厢内弥漫着浓浓的叶子烟的味道。

经过了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我和父亲俩从昏睡中被列车员喊下了车。我们上了迎新生的敞篷校车,又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样子,到了校门口,父亲将行李放下,交给我,然后小心翼翼地拆开衣服里面的一块布,拿出一个红布包裹,递到我手里。父亲说这里面是我报到要交的学费,让我好好保管,报了到就马上去把钱交了。

父亲一直低着头,不让其他人看见他的脸。

父亲转身就离开了,我还没有来得及说点儿什么,他的背影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其实,那一刻,我是准备了几句话想对父亲说的。可是,父亲却因为他的脸,怕再一次让我在大学里丢脸而迅速地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了。

进了大学,我迷茫了。

我被录取到了外语系,这与我填报高考志愿表时,内心深处对法律的情有独钟相差甚远。我几乎完全没有心思静下心来接受那个现实。我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完全一副颓废堕落的样子。

我认为,我迈进大学的门槛,唯一能够抚慰父亲的就是解决了我的农村身份问题,让他在建筑工地上没日没夜的辛勤劳作获得了一丝丝安慰。

我的大学生活没有从知识上和思想上让我得到改变和提升,仅仅是完成了对一个农村男孩儿去农村恶习化的表面上的改造。让我未来能够在大城市立住脚而不至于还土里吧唧的闹一些笑话。

我没有兴趣每天起早贪黑地去记忆英语单词,而且,我固执地认为英语只是一门工具,犯不着成天在那里闭门造车地死记硬背。况且,在我的骨子深处,教师这个职业不是我所期望的职业,因为每天只能面对学生,而且还必须照本宣科,不能充分地发挥个人的思想。于是,我便一门心思地沉迷于看小说,几乎忘掉了自己还是外语系的学生。

我隔三差五地收到父亲的汇款单,三十,五十,八十,金额不等。我用父亲的血汗钱把自己打扮得时尚体面,外表光鲜。我想在较短的时间内,极力地掩盖着自己身上农村的一些明显烙印。我先是学会了跳舞,学会了唱歌,后来又迷上了拱猪、下棋。我每晚游移在校园外面的各个舞厅和卡拉OK厅,还结识了一帮体育系的同学,像一个富裕家庭的孩子那样,出手阔绰,几乎是过着花天酒地的大学生活。

直到我大学生活结束,我都还以为我不是来自农村,或者说我已经彻底完成了从一个农村人到一个城市人的表面蜕变过程。                

毕业后,我留在了大城市工作。父亲仍然在建筑工地上没日没夜地苦干,他要继续努力为两个弟弟赚钱读书。而我开始考虑结婚生子,微薄的薪水除了塞满自己的嘴巴以外,还要计划着花,为未来能够买房做好准备。

我找了一个城市女孩结婚,在筹备婚礼的过程中,我的内心一直在打鼓,我要如何才能说服女朋友一家放弃举行婚礼。我说不服,也没有理由必须说服,因为毕竟婚姻只有一次,婚礼也仅此一次。硬着头皮上吧!

我们举行婚礼的那天,父亲是答应要来的。他和母亲早早地准备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父亲还为我们准备了大红包,他怕在亲家面前丢了面子。当隆重的婚礼开始了,始终没见父亲的身影。只有母亲一个人来了,她悄悄告诉我父亲因为工地上有事就回去了,让我们不要等他,并亲手转交了父亲的礼物。

婚礼开始了,我轻轻地挽着新娘步入神圣的殿堂,按照惯例叩拜了双亲父母,父亲的座椅空缺着。当鲜花花瓣在空中飘落,当礼炮齐鸣欢乐喜庆的时刻,当司仪让我们转身面对众多嘉宾弯腰鞠躬致谢的那一瞬间,突然,一张十分熟悉的脸,远远地隐藏在人群之中。我的父亲正悄悄地站在台下的一个角落里,头上故意戴了一个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正默默地看着台上的我们。

我泪如泉涌,呆若木鸡,站在台上一动不动。全场突然安静了下来,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聪明机智的司仪立即过来圆场。他说,今天新郎太激动啦!他已经激动得要迫不及待入洞房了!大家说是不是?

人群中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见父亲悄悄地转过身,从旁边的一道小门走了出去。他没有回头,只伸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算是和我告别,也算是让我别太在意他不能上台。

我明白,父亲是不想让我单位的同事和我的朋友们看到他那张脸。

直到我们结婚后多年,父亲也以各种借口拒绝了和岳父岳母的见面。两家人心里多少还隐存了一份遗憾。

正当我事业辉煌家庭幸福的时候,我接到父亲的消息,父亲已经住进了医院,医生确诊是癌症,结肠癌。

我们故意对父亲隐瞒了病情,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肠子上长了个息肉,需要割掉。

手术过后,父亲要求立即出院,他说没有必要给医院送钱,这点儿病他完全可以挺过去的。

这次,我没有答应父亲的要求。我说:“爸,还是听医生的吧!”

父亲执拗地认为他没有病,是医院搞错了。而我是学外语的,检验报告上明显地用英文写了cancer的缩写字母C。我知道,父亲是心痛钱。

父亲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过后,他的犟脾气就来了,由于我们不让他出院,他开始对我们大喊大叫起来。医生来给他输液,他一把扯掉输液管,从病床上爬起来就气匆匆地跑了。

医生和我们都没有办法。我简单地和医生做了沟通,让医院继续保留床位,我回家再做做父亲的工作。

父亲咬牙坚持不去医院。我无赖地陪伴在他身边。

看着父亲日渐消瘦的躯体,和他那张看上去漆黑焦虑的脸,我开始心痛起父亲来了。我独自一人跑到屋后的竹林,坐在地上痛哭。我的儿时记忆里那个健康乐观的父亲,由于生活的压力和几个孩子的成长,加上电焊的辐射,曾经强壮的躯体正被病魔一天天地吞噬。父亲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     

父亲的那张脸正逐渐地清晰起来,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大,越来越干净,越来越饱含深情。

其实,父亲是最要脸的。他完全是因为我们一大家子才顾不上他的那张脸。

父亲去世的那一年,两个弟弟也先后毕了业,最小的弟弟还考上了博士。家里面的这一切的变化,都是父亲用血肉之躯换来的。

父爱如山,重如磐石。

父亲的病情在一天天地恶化,我们再次强行将他送进了医院。

化疗让父亲生不如死。父亲的舌头和牙齿开始变黑,头发完全脱落,指甲也开始脱落,反胃,恶心,吃不下饭。

我们很恐惧,父亲却很平淡。他似乎早已有所预料,也似乎早已看淡了生死。父亲得知最小的儿子考上了博士,他紧绷的神经也一下子松懈了下来。他似乎得到了一种解脱,他像一个天使,终于完成了他来人间的使命。

我不敢在他面前流泪,怕影响他的病情。父亲却看得穿我心中的所有想法。他安慰我,叫我别难过。

父亲断断续续地说:“儿子,咱们父子一场,感情至深,这是千年修来的缘分吧!我们一路走来,相互陪伴。我看得出来,你有牛的脾气,鹰的视角,豹的胆量。有时候啊,你又像是一只小小的风筝,努力地高飞,还想挣脱那根线。孩子,线断了,你就会跌落的。爸爸在放飞你的过程中,也许有错,但请你原谅,如果还有来生,咱们父子能够重逢的话,我就会更有经验了!此生,我已经无法驯服你了!以后,你就大胆地去飞吧!”

我大喊了一声爸爸,便发疯似的扑进了他的怀抱。

自我进入青春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紧紧地拥抱了父亲,第一次亲热地喊了他一声爸爸,第一次爱上父亲的那张脸,第一次感到我父亲的伟大,并且,我第一次彻底撕下了伪装已久的面孔,从内心深处接纳了自己,承认自己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第一次为我的农民工父亲感到骄傲。

我没法阻止我的眼泪。父亲的灵魂正逐渐地飘离躯体,他说不出话,发不了声,虚弱无力的肉体也开始渐渐地冷却。

父亲无力地向我伸手,我立即紧握住他那双布满老茧粗糙无比的大手。他轻轻地捏了捏我的大拇指,我立即点头。我答应父亲:“爸爸你放心,儿子中我是老大,我会好好地照顾好母亲,照顾好全家的”。父亲满意地眨了一下眼。他又捏了一下我的小拇指,我立即又点头告诉他,我说:“爸爸,还差两个月你就可以看到你的孙子了,你走得太急啦,相信我会教育好我的子女的。”,“爸爸,你的一生就是我的镜子!”。父亲又握住我的五个手指,捏成一团。我立即点头,我在父亲耳边大声地喊到:“爸爸你放心吧,我们五姊妹会团结的,我会把大家团聚在一起,互相帮助,互相支持。我会挺起我的脊梁,继续建设我们的家。”

父亲这才点点头,努力地眨了眨眼,用一丝微弱的眼神最后看了我们一眼,便彻底告别了人间。

我使劲地摇晃着父亲的躯体,拍打着他的心脏,抚摸着他的脸庞,呼喊着爸爸别走,别走,再陪陪我们吧。最终,父亲还是撒手人寰。我没有将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

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生离死别的痛苦,感受到了父亲依依不舍的告别,感受到了父子之间的心灵相通。并且,我终于明白了,过去我对父亲的所有的态度,都证明了一个道理,我一直是深深地爱着我的父亲的。

(2016.2.28作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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