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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 ​| 作者:​远岫

 大河文学 2020-09-15

作者:远岫

星期六下午,我坐在山洼里一边择刚割的韭菜和小蒜,一边和老常闲聊。他说到上午去爹娘坟地的事,我才意识到已近清明,又到上坟的季节了。当即打电话约了姐,第二天去给父母上坟。

星期天早上九点出门,天坛路已经堵得一塌糊涂。车走走停停,开到姐家附近的纸扎店已近十时。纸扎店人满为患,姐举着买好的纸扎费力挤出人堆坐上我的车说,今天上坟的人多,你不早点出来。我说,估计有一部分是出城踏青,疫情期间在家憋坏了。

过了铁路涵洞,道路宽阔,车流散开,一路畅通。眼看就要拐到坟地旁边的小路上了。呀,忘了忘了,看我这记性!姐突然惊呼。吓我一激灵:怎么了?忘买吃食了,你先别拐进去,往前走走,看有没有卖东西的。

我摆正方向盘,前方有个村子,应该有商店。可是疫情尚未宣布结束,路还堵着,村口又有人把守,不好进去。接着往前走,是驾照考点,这里平时很热闹,小商小贩成群,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火腿肠、水果不翻肉夹馍,炒面捞面铁板烧——都是有的,现在却空空如也,路边只余一辆空荡荡积了厚厚一层灰的小推车,上书“肉夹馍”三个大字。我的老姐姐不甘心地说,肉夹馍,快看看做了没有?我说你瞅瞅灰多厚,哪里有人?

姐果断命令我,反正你开车也快,重回去买吧!我昨晚没睡好,加上太阳晃得我头晕,不耐烦地说,就这吧,烧点纸得了。

不行!这时候就是送吃的去了,你不给他们买吃的会饿肚子,饿肚子就会给我托梦,我这几天就总梦见他们,估计是已经等急了。反正他们不给你托梦,总是来找我,活着的时候就这样,我能怎么办……姐絮絮叨叨,入情入理,我怕她又提起陈年的委屈泪水涟涟,赶紧一把方向盘原路折回。

过涵洞,车流又多了起来,到了姐家附近的小集市,没有车位,她让我停路边等,她过马路去买东西。我把车停到树影下,熄了火,开始刷微博,看方方的第57篇封城日记。“我们习惯对那些虚幻的概念,狂热地表达爱并展示善,可一旦具体化,不要说狂热,就是一点点温度都触摸不到。”(有人简化为“对虚幻整体无比热爱,对具体个人冷漠残忍。”)——我相信她这句话能击中大多数人的内心——如果人都有心的话。方方一直在关注大时代下的小人物,擅长以个体的命运折射时代变迁,是以只有她这样心怀悲悯的写作者,才能说出“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这样引发无数普通人共鸣的话来。我读她,从《风景》到《万箭穿心》,她笔下的人物总是有着最饱满的市井气息。我想起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我是在王屋山脚下的宾馆露台上读完的这篇小说。那年我到王屋山小住原是散心,不巧正赶上中元节。那个黄昏,游人散尽,青山肃穆,我独坐露台,窒息、难过,感觉身心俱疲。我给读书时的闺蜜远在濮阳的鸽儿发去微信:他那么努力乐观,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结局?人活着到底有多少无能为力?那些如他一样的人,该怎么办?她回说,所有不幸集中发生到一个人身上的概率没有那么高,我们都是在时代的夹缝中求生存,活着就还有希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姐拎着四个肉夹馍小跑过来,急急向我解释说,人太多,排多长的队,都是一买好几个,把我急的……我刚发动车,她又说,水果蛋糕忘了买。我瞥了一眼车上的表说,快十一点了,就这样吧。姐叹口气说,好吧。

坟地在依山傍水的一块麦田里。那是别人家的地。我去世的家族成员都埋葬在这块麦地。我的父母均是暮春时节离世,父亲去世四年,母亲已是整整十三年。坟头早被平掉,不留半点痕迹,仿佛他们从未到过这个世界。小时候,父亲在外省工作,一年回来不了几天,母亲一个人带几个孩子,还要种地,过得比较艰辛。我爷爷去世早,奶奶是个恶婆婆,常常虐待我母亲;我父亲在有限的探亲假里,非但不体谅我母亲,反而跟着他母亲一块欺负自己的妻子。从小我听得最多的,就是母亲哭诉我奶奶一家的“罪行”;也曾亲眼目睹了大伯和三叔到我家频繁闹事、奶奶和大姑辱骂我妈的种种场景,以及我妈或喝药或投河的几次自杀......于是,我对我的奶奶和叔叔伯伯姑姑们,从懂事起就视若仇敌,他们对我自然是视而不见,绝无半点亲情。一个受尽磨难的母亲,她的悲愤无处发泄,就要时不时带给孩子无端的责骂,所以我的心情往往由母亲的脸色而定。这注定了我的敏感和脆弱,及至现在,他人稍有颜色或出言不逊,我便会自动将防御模式开启到最高档,所谓色厉而内荏。这实在是难以治愈的童年之殇。

鉴于我家族的特殊性,我从小亲情淡漠,总是梦想逃离家庭,却始终如缀网劳蛛。家族的烙印,成了拼尽全力也摆脱不了的梦魇。但不管怎样,我的日常生活远离他们。我的姐姐,则一直生活在这种是非的旋涡中,她无处可去,经年与我的所谓亲人们搅和不清,满腹委屈,满肚牢骚。父母坟前,她往往嚎啕大哭。而我,只是每年陪着她走完这个仪式,无悲无喜。

母亲周围,环绕着我的爷爷奶奶,大伯三叔......已去世的全部家族成员。一行行的麦苗整齐排列,早已分不清他们各自的准确位置。如果真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相处。

这一次,姐没有哭。烧完纸,踩灭余烬,她掰了几块肉夹馍放到地上,然后和我匆匆离去,像所有将上坟当作一个仪式的人。

作者:远岫,河南济源人,偶以文字自娱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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