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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妈的手-裴高才

 裴高才文心飞翼 2020-09-15

导读:我们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管是谁过生日,姆妈都要亲手为家人下一碗长寿面。我们成家立业后,每逢父母生日,不论老人家住在哪个小家庭里,我们子女都要相聚在一起给他们祝寿。而每当我们的生日,父母总是双手提着鸡和鸡蛋,来和儿女一起过生日。

母亲在黄陂县城

上:母亲78岁寿辰与父亲一起吃蛋羹时的情景;下母亲安祥于花丛中

母亲阴宅

  随着自己步入老年,常常梦回故乡,思念故去的亲人。尤其是姆妈那双充满裂纹与老茧的粗糙大手,仿佛历历在目。

  姆妈的手是一双饱经风霜的手。她出生于鄂北山乡的一个贫寒家庭,在兄弟姊妹五人中,居长。由于战乱、动乱与自然灾害频发,再加上自幼丧父,她就以那双小手,帮助家人做家务,屡经煎熬。尤其是家庭屡遭不幸:我的姨母,自幼多病,后撒手人寰;我的大舅,青年丧妻,老年又双眼失明;我的二舅,则因缺医少药而英年早逝。健在的幺舅,身体倒无大碍,可是由于舅母幼年在山乡给人当过童养媳,落下了病根,中年又患了精神分裂症等多种疾病,一年四季药罐子不断。她更是扮演长女如父的角色,用其勤劳的双手支撑着多难的家庭。

  嫁到裴家后,因为祖父祖母年迈,父亲长年在外公干,姆妈因此成为里里外外的一把手,白天在生产队挣工分,早晚在家做家务,从未闲过。

  我家地处丘陵,土地贫脊,水源条件差,农作物只能靠天收。尽管姆妈面朝黄土背朝天终日劳作,双手布满了老茧,但仍难以摆脱缺吃少穿的宿命。

  旧时的农村,沿袭多子多福的封建传统,再加上父亲是独生子,姆妈更是承担人口生产的重任:一生共坐过八次月子。除率先出生的两个孩子夭折在摇篮中之外,她那双温暖的手,把我们兄弟姊妹六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

  在我的记忆中,全家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由祖母和姆妈那双巧手,纺线、织布、剪裁、缝制而成的。

  那时,家里既买不起衣料和成衣,也没有那么多的布票(当时买布料一律靠布票供应,布票的发放按小孩和成人的等级发放),所以,我们穿的衣服都是棉布做成的。

  我曾目睹了姆妈将棉花制作成衣的全过程。首先是将生产队分配的皮棉拿到弹花机上加工,随后再将棉花纺成线。从儿时到成人,我所看到的祖母,几乎是一天到晚坐在纺线车旁,一手摇着纺线车柄,一手将棉条纺成根根细线。祖母在把线挽在一个“8”字形的线盘上,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然后的任务就由姆妈完成:她先用米汤浆洗棉线,晒干后再用纺线车把棉线卷在四五寸长的竹筒上,接着就进行“牵线”、“梳布”等多道工序,把线卷在织布机的机头上,最后经祖母或姆妈在织布机上,用梭子千万次穿行,将棉线织成布。

  姆妈还是裁剪与缝制能手。曾一度,家里有一台半旧的大桥牌缝纫机。由于那时缝纫机在农村算得上洋机器,姆妈在为家人缝制衣服的同时,还曾帮助村子里的乡亲们缝制衣服。乡亲们看到我家是缺粮户,就以拨工分的方式对姆妈加以补偿。

  可是,由于时为人民公社党委书记的父亲借过钱交缺粮款,在文革中,需要“退赔”(钱或物)。家里无钱可退,只有将唯一的家当——缝纫机,拿出去“退赔”了。从此,她老人家不得不又用手工缝制了。

  尽管祖母与姆妈千针万线,辛辛苦苦为我们缝制棉布衣服,但我们并不十分领情,反而羡慕条件好或孩子少的人家穿“洋布”衣服。现在回想起来,这才悟出“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真谛。

  小时候,姆妈在我心里就是图书馆。她虽然一字不识,曾手把手地教我写字。

  那是我刚发蒙不久,老师布置的作业是让我将“头”字写100次。可是,我竟愚蠢得不知如何动笔,当场又没有旁人,就求助于正在织布机上织布的姆妈了。这一下子可难倒姆妈了。因为姆妈从未进过学堂,除认识人民币和秤杆上的秤星外,斗大的字认不了一挑子。但她看到儿子着急的样子,又不能不帮。于是,她拿着课本看了一下,就按照自己的理解,教我先写“头”字的“大”,然后再把两点写在一横与一撇之间的左下夹角里。我觉得姆妈针线活做得那么棒,村里妇人都求教于她,这个字应该是没问题的了。于是,我写了满满一张纸。

  哥哥回家后一看,顿时笑掉了大牙。说我怎么把头放在腋窝底下夹着,我顿时满脸臊得通红,心里甚至埋怨起姆妈来,不该让我做了一上午无用功。姆妈却说:我的字虽然教错了,但我有我的用意,让你今后长点记性,学会夹着尾巴做人!

  姆妈的手,也是帮助儿女们实现求学梦想的推手。她起五更,睡半夜,纺纱、织布、编草鞋、打草包,到集镇上去叫卖。在极左路线的年代,这些都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在禁止之列。姆妈为防止市场管理人员追查,常常是东躲西藏,有时日夜劳累的成品均被没收。

  在我们未成年时,因全家上有老下有小,是出了名的“缺粮户”。当时生产队分粮食时,其人口与工分之比为3:7,我家10口人,是典型的家大口阔。因劳力少,挣的工分少,分的口粮自然少。而且到了年终决算,“缺粮户”还得向生产队交缺粮款,否则,就得停发口粮。于是,学习成绩比我好的姐姐读到三年级,不得不辍学,在家牧牛挣工分。

  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姆妈用她那双勤劳的手,在自留地种红苕、南瓜等粗粮,以解决缺粮问题。所以,我们幼年大都是以吃红苕等杂粮为主,很羡慕人家吃白米饭。而到了冬天,为节约粮食,往往是父母与祖父母带头,一天只吃两餐。以致于她那双手因营养不足而干瘦。

  记得在1970年青黄不接时,由于天灾人祸,家里及邻村的大多数农户均揭不开锅,举债无门。父母只好忍辱负重地带领儿女们,四处流浪乞讨。姆妈用讨来的大米,赡养家里年迈的祖父祖母,讨来的干饭让给我们儿女吃,自己喝稀饭。

  在那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我们不是露宿打谷场,就是在好心人提供的生产队仓库的稻草堆里过夜。有一次,我随姆妈外出讨饭,冷不防一只恶狗扑来,吓得我号啕大哭。姆妈一手操起打狗棍,一手紧紧把我搂在怀里。

  逃荒期间,有一个好心人,想收养小妹妹做养女。但姆妈舍不得骨肉分离,没有同意。荒灾过后,她又重建家园,勒紧裤腰带,让我们弟妹继续完成学业,直至我成为全村第一个高中毕业生。

   1977年恢复高考,重新点燃了我心中的希望之火。报考时,我正在教民办,自以为教高中参加高考,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哪知,第一年高考却名落孙山。虽然有点怨天尤人,但仍不死心,准备次年再战。次年报考前的一天,同事们在办公室谈起报考时,大都认为我当时担任高中化学和英语教员,也教过初中数学,完全应该选择高考。而族兄高钰却严肃地大声对大家说:“你们这些人,莫在这里起哄好不好,他如果不报考中专,今年又会走不成!”

  高钰兄虽是民办老师,但他为人忠厚,知识全面,是学校的数理化权威。所以,他的意见让我开始重新考虑报考前的初衷。于是,我就前去征求当时姚集镇的数理化权威刘忠启老师,刘老师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你要是参加高考,今年又考不取!”

  我把两位师长的话向姆妈汇报后,她用其温暖的大手,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伢,信人劝,得一半,忠言逆耳利于行,你就报中专吧!”听了姆妈的话,回头一想,自己虽然是在教高中,但所教课程大部分是初中内容,对高中的电学与有机化学自己只是一知半解,很难在高考中取胜。于是,我毅然改报中专了。

  临考前一天下午,我启程赴镇上,已经走过门口塘之时,姆妈突然在后面边跑边喊:“你的手巾掉了!”姆妈递给我毛巾时,我看着姆妈那双操劳而干瘦的老手,以及充满了期待的眼神,我的眼睛润湿了。

   “金榜”题名后,姆妈又嘱咐我:“老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一定要好好感谢指点迷津的师长。”所以考取后,我要请的第一个客人就是高钰兄,只是天不假年,一场疾病夺去了他的生命,我只有遥天祭奠老兄了。那年春节,平时懒得走动的我,特地步行二十余里,到刘老师家拜年谢恩。

  师范毕业时,我想如果回原籍工作,当时乡镇的高中都撤销了,难有作为,所以我打算继续深造。我跟姆妈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后,原以为姆妈会说“父母在,不远游”之类的话,哪知姆妈却说:“伢,你么样想就么样做。说不定,到时老娘跟你一起在县城享清福呢!”毕业后,我梦想成真,被分配到教育局教研室工作了两个年头,后调往重点高中任教。

   我在黄陂二中任教期间,最让姆妈为难的是乘车。

  因为该校位于县城西部,而老家则在县北大门。由于当时交通不方便,姆妈到我那里照顾小孩子,必须要到县城转车,且人多车少,十分拥挤。而姆妈有晕车的毛病,坐一次车常吐得面如土色,犹如患了一场大病一样。

  有一次,我们在老家过完春节后,正准备乘车返校,得知表兄单位有专车来接,我、姆妈与正在我处读书的妹妹,就一同前往乘便车。

  哪知,车辆在山路上接表兄单位职工途中,姆妈就呕吐得厉害,几乎把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我牵着姆妈的那双瘦手,看着她痛苦的样子,顿时心如刀绞。

  为此,我们不得不兵分两路返校,因我要赶回去上班,就先随便车前行。姆妈则以接力的方式,由弟弟陪她先到附近姐姐家暂作休整,而后再翻山越岭数十里步行到学校。直到傍晚,姆妈才回到学校,望着姆妈疲惫不堪的样子,我不禁哽咽。

  母亲晚年时,子女们都想尽点孝心,接老人家到自己的小家庭小住一些时日,让她那双充满裂纹的老手闲一下。

  但她总是说:“伢,老话说得好,水往下流。现在儿孙满堂,我做得高兴。真正让我闲着,还过不惯。”姆妈就是这样任劳任怨,养育了儿女又照看孙子。十多个内孙、外孙出世,都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儿孙们生病,她一手抱起,上河口,下汉口,跑医院,手抱酸了,腿跑软了!

  儿女给她的零用钱,她推辞不过,就一点一点地积攒起来,每逢子孙们的大小喜事,她都要用那双温暖的手塞给儿女们一个红包!

  母亲一生,搭车晕车,搭船晕船。后来虽然路修好了,并有小车相接,但姆妈长距离乘车仍然晕得厉害。为此,我们接送姆妈小住,均是采取接力的方式进行。

  我们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管是谁过生日,姆妈都要亲手为家人下一碗长寿面。我们成家立业后,每逢父母生日,不论老人家住在哪个小家庭里,我们子女都要相聚在一起给他们祝寿。而每当我们的生日,父母总是双手提着鸡和鸡蛋,来和儿女一起过生日。

   2005年4月26日姆妈瑶池赴会,火化那天,我一骨碌地跪在姆妈遗体前,紧紧握住她那双冰凉的大手,号啕大哭,口里念念有词:“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从此以后,每逢自己的生日,想想昔日与父母一起吃长寿面的时刻,不禁心潮翻滚,难忘姆妈那双大手。眼下,自己唯一能做的是,把这些年出版的一些小册子作为花环,遥祭姆妈那双勤劳而温暖的双手。

                   (原载长江文艺,著名诗人、作家刘益善为责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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