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感应九百年前的诗人心跳

 无意飞扬 2020-09-16

三、爱妾朝云的梦幻泡影

苏东坡“三年瘴海”的寓惠生涯中,爱妾王朝云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心和莫大的抚慰。

在时下这个人欲横流、愈发不识情为何物的年代,回望九百年前东坡与朝云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情感历程,更觉他们之间爱情的难能可贵。

“东坡先生侍妾王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朝云墓志铭》)

王朝云自小资质聪慧,天生丽质,不幸流落欢场。东坡在杭州任通判时,将朝云收为婢女,此时她才十二岁。谪居黄州期间,对才华横溢的东坡心仪已久的王朝云,终于如愿以偿,与东坡结为连理。有一次,苏东坡在家中扪腹而行,拍拍肚皮笑问家人:内里所装何物?有人答曰:满腹经纶。有人答曰:诗文字画。只有王朝云一语道破天机:先生一肚子不合时宜。由此可见朝云对东坡相知甚深,最为体己。朝云与东坡情意日笃,并有了爱情的结晶,取名干儿。不幸的是,干儿未期而夭。早年丧子,对年轻的朝云来说,不啻是惊天炸雷,令她悲痛欲绝,儿子早夭成为后来绵延于朝云心头的巨大创伤。

苏东坡贬谪岭南之际,王朝云矢志相从,伴随丈夫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在最为艰难的时世中,王朝云以她女性的温柔与爱情的坚贞,化解了苏东坡不少的穷愁苦闷。

“余四五妾,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 苏东坡被朝云矢志不移的爱情深为感动,两人在惠州同甘苦共患难,于患难中感情弥真弥深。东坡在惠州歌颂女性的诗词中,除却常赊酒给他喝的寡妇林婆而外,均以朝云为主体,把她比作“天女维摩”。在朝云生日那天,东坡作《王氏生子(当为生日)致语口号》,赞美朝云沉鱼落雁的花容月貌:“天容水色聊同夜,发泽肤光自鉴人”,并为朝云的生日致以真诚的祝福:“万户春风为子寿,坐看沧海起扬尘。”

苏轼在《朝云墓志铭》中评价朝云“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在《荐朝云疏》中说朝云“一生辛苦,万里追随。”不过,在惠州时,东坡已有六十之龄,且开始节欲学道,起炉炼丹。王朝云也已皈依佛门,“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初识大意。”可以想见,三十出头的王朝云不得已与东坡分床而眠,在凄风苦雨中以读经解脱心中情与欲的困扰,以凡尘俗眼视之,其境遇当为悲苦。东坡在《朝云诗》中写到了她如今的生活:“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因旧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不意东坡一语成谶,1096年7月5日,朝云因不适于烟瘴之地,遘时疫而卒于嘉佑寺,十年三十又四。

朝云之死,东坡失去了身边的唯一红颜知己,其哀痛之心可想而知。诗人以一首《西江月》,寄托了无限的哀思:

玉骨哪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花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污,洗妆不退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朝云死后葬于孤山脚下。重阳又到了,西湖是东坡每年重阳必至赏月吟诗的好去处。如今西湖成了他的伤心之地,他何忍再去回望那一掊未干的黄土呢?“西湖不欲往,暮树好寒鸦。”(《丙子重九二首》)

如今,游人进西湖东门,步苏堤,过西新桥,从泗洲塔后孤山脚下拾级而上,东坡纪念馆前有一东坡塑像,往西数丈,苍松翠柏掩映下,王朝云长眠于此。朝云墓上有一亭覆之,榜曰六如亭。因朝云临终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偈词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又如电,当作如是观。栖禅寺僧人为朝云墓筑亭纪念,便取名六如亭。六如亭柱上刻有清代名士林兆龙的一幅对联:

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如今,东坡寓惠遗迹已大多损毁,独独朝云墓历经九百年风雨,至今保存完好。即使在战乱期间,因东坡与朝云伟大的人格魅力,朝云墓依然备受人们敬重。洪迈《夷坚志》记载:“绍兴二年,虔州寇谢达陷惠州,民居官舍,焚荡无遗。独留东坡白鹤故居,并率其徒,葺治六如亭,烹羊致奠而去。”

文人墨客凡涉足惠州,追慕东坡与朝云的爱情故事,必去祭扫朝云墓,并流传了不少佳章绝句。现录清何绛诗:

试上山头奠桂浆,朝云艳骨有余香。

宋朝陵墓皆零落,嫁得文人胜帝王。

 

四、风烛之年  儒道之间

现在,不妨遥揣东坡当年寓惠时的心路历程。众所周知,东坡当年被章惇之流罗织诽谤先王等莫须有的罪名先后被贬数次,除却流放海南九死一生而外,惠州之谪当是东坡人生中最大的低谷。流落天涯,且是南蛮烟瘴之地,水土不服,兼之贫困有加,贫病交织,东坡心中的苦闷可想而知:“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鹤栖荒园。”晚景凄凉如此,令人潸然涕下:

南来三见岁云徂,直恐终身走道途。

老去怕看新历日,退归拟学旧桃符。

烟花已做青春意,霜雪偏寻病客须。

但把穷愁搏长健,不辞最后饮屠酥。

所幸东坡之成为东坡,自有其博大胸襟及抗厄奋争的秉性。虽然穷愁相加,但他并未就此沉沦,转而将心中的痛苦移情转化:与当地百姓融合相处,“杖履所及,鸡犬皆相识“,热心参与惠及百姓的公益善事,从而得到些许安慰。爱妾王朝云以不渝之情抚慰东坡失意的情怀,东坡与太手及当地高僧相从而游,于诗酒中陶冶性情。

孟子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东坡身上,刚好体现了中国文人儒道并存的性格特征。东坡少年得志,颇得入世之乐,且诗才与治才相得益彰,从而屡升屡迁。然而他锋芒毕露之际便潜伏了巨大的仕途危机,从而命运急转直下,几起几落。到了惠州,政治上可谓一败涂地了。惠州,历来是道家圣地,罗浮山为葛洪炼丹修道之地,东坡在目前的人生境遇下叩访罗浮,隐伏于心灵深处的仙风道骨必然会伺机脱颖而出,出世的思想便悄然漫布于东坡脑际。东坡在惠州最常读的书便是葛洪的《抱朴子》与陶渊明的诗文。葛洪与陶潜的人生境界为苏轼所景仰,他现在有机会去履先辈的足迹了。“罗浮稚川界,梦往从之游。”“我欲作九原,独与渊明归。”“愧此稚川翁,千载与我俱。画我与渊明,可做三士图。”“携手葛与陶,归哉复归哉”……从以上零星诗句,可管窥诗人胸臆之一斑。苏轼觉得自己可与葛洪、陶潜画为三士图,并作逍遥游,追求回归自然、质朴闲适、超然物外的田园生活。短短两年零七个月时间里,苏东坡和陶诗多达四十七首,可见他决心以渊明为榜样了。当然,从客观上讲,苏轼和陶诗虽日臻脱俗,但比起渊明的境界,终究略逊一畴。毕竟二人个性与追求殊不相同。因为陶潜隐而不仕出于自愿,东坡则出之无奈。难怪东坡“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

同为贬谪,东坡在黄州依然写出了《念奴娇·赤壁怀古》那样雄奇开阔、气象非凡的传世佳作。但在惠州,东坡的诗词风格已悄然趋于平淡,且不乏仙风道骨。“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色彩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绚烂之极也。”(苏轼《与二郎侄》)寓惠诗词,正是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于平淡中见绚烂,平淡中凸现诗人的道家气质与闲适情怀。

不管怎样,东坡已经准备在惠州颐养天年了,对自己的这一决定,东坡是这样看的:“某睹近事,已绝北归之望,然心中甚安之。未说妙理达观,但譬如元是惠州人,累举不第,有何不可?”(《与程正辅书》)

苏轼在给王巩的信中,早就透露自己的打算:“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已不念归。明年筑室作惠州人矣。”

再说,当地百姓也希望东坡留下来做个彻底的惠州人:“邦人劝我,老矣安居。”(和陶《上梁文》)

在当时的归善县白鹤峰上,东坡买地数亩,作屋二十间许,1097年2月14日,白鹤峰新居成,自嘉佑寺迁入。苏东坡终于可以安下心来了,长子迈也携妇孺不远万里投东坡膝下。一家人阔别三年,终于又欢喜相聚,东坡心里格外高兴。既然“我卜我居,居非一朝”,东坡便决心把新居弄得象样点,在院子里栽了不少果树。

苏东坡给新居命名为“德有邻堂”,取孔子“德不孤,必有邻”之意。东坡此名起得十分贴切,因为他与邻居翟秀才、林行婆关系十分密切,林婆之酒可赊,对东坡来说,岂不美哉?

苏东坡又给自己的书斋取名为“思无邪斋”。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东坡在斋铭中写道:“如以水洗水,二水同一净。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

现在我们来看看东坡的白鹤新居。白鹤峰俯瞰东江,大江风云百变,东坡可以欣赏远处象岭云飞的壮美景色,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胸襟便显得澄明开阔。步入江边,江边有磐石,可以垂钓。东坡便常常在夕阳斜照时把竿垂钓,体会姜尚的隐逸之乐。自然,诗人收竿后免不了聊发诗兴:“初日下照,潜鳞俯见,意钓忘鱼,乐此竿线。优哉游哉,玩物之变。”

如今,在东坡白鹤居遗址上,已建起一所卫生学校。白鹤一去不复返,东坡的白鹤居也片瓦无存,只是东坡所挖的一口井依然孤独地张开黑色的嘴在操场上呼吸着迥异昔日的空气。想当年,东坡于“白鹤峰新居,凿井四十尺,遇磐石,石尽,乃得泉”,并作诗纪念。可如今,东坡井已然干涸,成为一口枯井,作为东坡履惠足迹的见证,保持了九百年的沉默。

苏轼迁居白鹤峰,本以为可以稍稍安歇,效法渊明复归田园之乐,以了此残生。殊不知,只因自己欢喜过了头,在新居《上梁文》中写有“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的诗句,传入京畿,他的政敌心想:你还过得挺快活挺滋润啊?于是,苏轼祸从诗出,于是年四月不得已离开惠州,被流放到天涯一隅海南岛。东坡谪居黄州时也曾起造屋作长住之计,后来不得已人去楼空;如今,东坡终老惠州的夙愿再度以事与愿违的结局而惨淡收场。他在白鹤居才住了一两个月!

苏东坡才华横溢的天资遭人嫉妒,特立独行的个性遭人忌恨,注定了此生多桀的命运。虽然他不见容于当世,但他的人文余辉却光照千古,万世流芳。作为惠州人,当以沐其流泽而倍感欣慰。且看西湖孤山上,苏东坡正在目光深邃地注视着西湖,关注着惠州的芸芸众生……

(1997年10月4日)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