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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之味(5)‖晚娘(三)

 运河儿女 2020-09-16

运河之味(3)‖晚娘(一)

运河之味(4)‖晚娘(二)

运河之味5.

晚娘(三)

时间走得很快,就像长了腿脚的娃娃,飞一般向前奔跑着,转眼两年过去了。生活一如既往,家里境况并没有多大改变。小的变大了,老的更老了,她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没有人可以帮助她。放假的时候,她对着几个上学的孩子说,家里没多少钱供你们上学,谁想上学谁就得自己挣学费。可以做包卖钱,也可以将家里的菜背到市场上换钱,谁攒够了学费谁就去开学。

年老的爷爷奶奶看着几个高矮不一的孙儿,心里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如果他们的亲娘在,是万万舍不得让孩子去吃这份苦受这份罪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虽说他们还有几个外嫁的姑姑,可谁家没有几个孩子,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恨不得要娘家接济她们呢,更别说来相帮一把了。

虽然晚娘对孩子们苛刻了些,但总是为他们好的。村上不少人家的娃儿,因为家里光景不行,就扛着板凳背着书包回了家,随家里大人下地去苦工分,或是到外边去学个木工或瓦匠手艺,好等着学成之后,想法挣些钱回来,留着以后娶老婆用。

几个孩子便小大人似的,捺住了爱玩的天性,成日家想着做事挣钱。老大十四了已上了初中,话不多只知道闷头学习做事。经常一大早就提着一篮奶奶早给拾掇好了的白菜,跑到离家五六里路的集镇上去卖,卖完后提了一篮人家不要的菜皮,带给家里那一口肥猪。每当走过集市拐弯的桥口,一阵阵香气就引得他要掉口水。他一边咽着唾沫,一边摸摸口袋里几张毛票,脚步迟缓地经过那炉子里烤得喷香的薄脆子,油锅里浮上来的麻花子旁边,一分钱也舍不得花。回来如数上缴,她在那个记账的本子上按人名给他们分别记上钱数。

二小子可没这么安生。他心灵手巧,常常跟着爷爷一起下河摸鱼捉虾,聚多了些便拎了戽篓到集镇上去卖。在家打稻积子,他比谁都打得快,可在学习上却没有耐心,远远赶不上老大。为此,他常常受到晚娘的责骂,可是骂也没有用,他就是学不进去。

老三老四虽说还小,但都竭尽所能地参加劳动。虽然他们要比两个哥哥做的蒲包少得多,但都不敢偷懒。村里人背地里都说这个晚娘规矩大呢。她听到了也不争辩,由人家说去。

到了开学的时候,她把他们每人挣得的钱拿出来,不够的话她便东挪西借地先给掂上,或是和学校打招呼,拖延些时间再给补上。不过,她发话了,每人欠的钱她都给记着呢,日后要想办法挣了钱给还上,谁想上学就得自己挣学费。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缓慢而又沉重,人们不知道它要奔向何方,更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这年刚开了春,随着一阵脆生生的啼哭声,又一个新的生命来到了这个人世间。没有谁会想到,她为吴家生下了个小六子。

是的,连她做梦也没想到,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生娃,再也不能像别的女人一样体味做母亲的滋味,就这么麻木黯然地度过一生。可是,突然之间,她就有了自己的孩子。

哦,老天啊,你是不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和她开这样的玩笑呢!

面对来贺喜的亲人和来瞧热闹的村里人,她一点也笑不出来。她只是哭,一个劲的哭。她抱着那个迟来的孩子,一边不住地端详着,一边不住地淌眼泪。幸福啊,你是不是来得太迟了些?

这些年来所受的屈辱,就像一条无情的鞭子,时时抽打着她,让她遍体鳞伤,欲哭无泪。她就像蜷缩在阴暗洞穴里的一条蛇,无助地痛苦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来路茫茫,去路杳杳。现在,她急切地蜕去那身令她无比煎熬的束缚,就像听到春天一声惊雷,爬出冰冷的巢穴,欢愉地迎接新生。

这种突如而至的幸福像巨大的洪水淹没了她,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要让这洪水慢慢地慢慢地,舒缓得像那欢快的溪流一样,一直就这么叮叮咚咚地响着,应和着怀里那个可爱的婴儿热切而深情的呼唤:妈妈,妈妈……

是的,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幽暗得像一湖水深不可测,有时轻快得又像一首歌悦耳动听。

孩子的出生让这个家庭多了忙乱也增加了欢乐。初为人母的喜悦让她心情舒畅,扬眉吐气,初春的阳光也忍不住调皮地探进头来,照在他们娘俩身上,暖洋洋的。她像换了一个人,对生活又充满了希望和憧憬,她亲了亲怀里那个粉嫩的小脸蛋,轻轻地说着,妈妈什么也不怕,好日子等着我们呢。

深秋的阳光在经过缠绵淋漓的一段时日后,正积蓄着全部的热量投射向大地,地里庄稼都熟了,稻子一大片一大片金黄黄地铺展开来,那种收获的喜悦就像那稻穗一般,沉甸甸的让人瞧在眼里,坠在心尖上,有时就像受不住重压似的忍不住一阵阵悸动。

她坐在自家院墙外,安静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碧蓝澄澈的天宇之下,她就像那忠实的守望者,更像田野里一株稻穗,沉静从容,阳光正充满爱怜地抚摸着她。强烈的光线映照在那雪白的头发上,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让人不觉想要流泪。时光,将过去的一切轻轻抹去,却又那么清晰地留下印迹。

她安静地坐着,刺眼的阳光让她微微闭了眼,一股暖流漫过了她的全身。她觉得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觉醒来,便从少年变成了白头。真不知道,一个卑微的生命竟要在这个浩渺的人世间跋涉这么久,经历那么多事,唉,她深深地叹了一声,不知今昔何昔……

恍惚中,她仿佛看见他的小六子穿着开裆裤,满地乱跑,张开一双肉嘟嘟的小手,笑着扑向她的怀抱,她迎上前去,紧紧抱着他,像拥抱着新的生活。

是的,自从孩子来到这个人世,给这个家就带来了好运。

老大初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师范,全家都很高兴,师范毕业一分配就是公家人,再也不是泥腿子了。老大一个暑假拼命地做事挣钱,又向亲戚借了些钱总算让他顺利开了学。可老二这个犟驴,说什么也不肯再上了。他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别瞎折腾了。他要出外自己挣钱养活自己。老大一走,他也和村里人一起外出学瓦匠去了。她和孩子们说,只要你们用功,像大哥一样,就会有出息的。

接下来老三也考出去了。老大出来挣工资能够接济弟弟们上学的时候,老四却差了几分没能考上,回家到乡办厂上了班。老五已上了初中,连小六子也开始在村里上小学了。

虽然家里钱总不够用,虽然总有操不完的心,但她并不觉得苦,觉得生活有了盼头,苦点累点算啥呢?

是的,世上做父母的谁不是为了儿女,俯首甘为孺子牛呢?谁不是一辈子奔波劳碌,为谁辛苦为谁甜呢?

她现在有足够的时间坐在太阳下思前想后,不觉感叹,竟在这世上经过了八十四个春秋,正如外人称道的那样:儿孙满堂,天伦之乐。

可是,时间和地域隔开了他们。他们老俩口守着老屋,孩子们天各一方,有时过年都不能聚齐,他们忙啊!

其实,她心里清楚,她还没那么老糊涂。几个孩子从小就很懂事,也吃过不少苦,懂得体谅人的甘苦。可是,毕竟隔了一层肚皮,虽然对她很是尊重,但他们有事都和老父亲说。特别是各自成家立业娶了媳妇后,更是与她疏远了。

她也知道那几个妯娌们聚在一起就真不真假不假的撂些风凉话,她也就东耳朵进西耳朵出。还不是说她偏心眼,心里眼里只有她那个小儿子,全不把前娘几个儿子当回事。难道她们红口说瞎话吗?前娘五个儿子结婚她肯出一分钱啦?这么多孙儿孙女她给带过一天啦?要不是国家政策好,让她这个代课老师转了正端了铁饭碗,她能这么横?

在这其中说得最凶的她不用看就知道是老四媳妇。老四媳妇模样和口才一样出色。当初老四就是迷上人家嘴甜脸俊,才不惜和她闹翻硬是和那姑娘结了婚,把她差点活活给气死。她心里气老四糊涂,她想尽天法找到当时在市里当官的同学,做死做鬼让老四转了户口吃上了公粮,他倒好,鬼迷心窍找了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本地姑娘,连个正式工作也没有,还美其名曰是为了爱情,还抨击她封建、专制。 哼,爱情,说得多好听!你个死老四,你要没个硬正工作,人家城上姑娘会缠上你,你做梦去吧!

她不想辩解,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她想一会叹一会,时光真快啊,她的小六子竟也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儿子。

唉,女人这一辈子究竟图个啥呢?

图嫁个好男人?唉,都七老八十了,就相互照应着过完此生吧。这几十年没少吃苦也没少受气,还不是一个人就这么硬撑着过来了?好在彼此都和软下来了,也能知疼知热的了,就行了吧!

图儿女们孝顺?大面场上也还说得过去吧,都有各自的家庭也都有烦心事,哪能事事都想到你呢?好在各家境况都还不错,孙儿孙女们也很出挑,南大的、东南的都有,一代强似一代啊!就指望我那小六子也能跟他几个哥哥一样,两口子好好过日子,把孩子培养出来就好啰!唉,每次说他总嫌我啰嗦,让我别瞎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唉!

她坐在深秋午后温热的阳光里,前尘后事如浪花般轻轻拍击着她。这个操心劳碌了一辈子的女人,倍觉欣慰又不免有些心酸,也许活了一辈子,对于这个纷纭繁复的世界,对于悲喜交加的人生,对厚重苍凉的生活,不仅仅是她,不能想透也不能看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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