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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十)

 运河儿女 2020-09-16

 梅躺在床上,听得外面一阵紧似一阵的狂风,呜呜地叫嚣着,像是要横扫这世间的一切。甚至不甘心,要透过紧闭的门窗,呲着牙狂舞着不顾一切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从昨晚起,这风就铺天盖地到处虚张声势。妈妈赶紧着催她进屋,“清明前后鬼风多,小心招了它”。

 她以为,春天走到四月,那些蛰伏已久的嘤嘤嗡嗡的飞虫,早就迫不及待地扑闪着翅膀,兴奋地扇动着温暖和喜悦的香气。四月的春天,该是一个要去参加一场期待已久的聚会的姑娘,翻出冷落了一个寂寥冬季的美丽衣衫,拂去镜上的蒙尘,精心地梳妆打扮。光洁姣好的面容含着娇羞的微笑,如水的眸子顾盼生姿,盛装的精致的花边衬着她柔润白皙的肌肤,花枝招展,光彩照人,让人不由得迷恋起她来,觉得她的纯真而又美好,内心泛起一阵满足的喟叹。                   

 梅这么想着的时候,觉得身体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了,她急切地想要甩掉厚厚的冬装,不愿再忍受那漫无边际的严冬。她,是多么渴望春天啊。

 可是,这么多年,梅只能隔着窗户,带着一丝丝期盼,盼着春天一天天走近,带给她一点一点惊喜。

多年卧病在床,全身的骨架都快要散了。她不想这么快就与她热爱的这个世界告别。只要天气转暖,她便觉得身体也有了些活力。她挣扎着起来,移到房间那扇敞亮的飘窗上,贴着玻璃倾着身子尽力向外张望。

 她静静地贪婪地望着窗外,一坐就是好半天,这几乎成了她生活中最享受也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窗外的世界是多么令人神往啊!

 那天,连续几声炸雷将她从梦中惊醒,她躲在厚厚的棉被下面惊疑着不敢作声。妈妈倒了水过来,脸上掩不住喜悦,“老天爷真是开眼,明天就是惊蛰,天要暖和起来罗。”她也跟着欢喜起来,眼前仿佛看见花花草草、莺莺燕燕迫不及待地忙乱起来,在她窗户底下纷纷摆开了阵势,轮番上场,一个个涂脂抹粉,穿红着绿,吹拉弹唱,窗外会一天天热闹起来,明艳起来。

 当她再倚着窗户望出去,那经过一季风霜雪雨考验与摧残的萧瑟与清冷,果然就起了变化。像新生的娃娃,不过几日,起先的皱褶与暗淡迅速褪去,渐渐的眉眼生动起来,肌肤丰润起来,笑音响亮起来。它跌跌撞撞的,跑着跳着,挨着哪儿,哪儿就像被神奇的画笔涂抹过似的,一丛丛、一簇簇便显露出无限生机来。

 阳光洒在那一片原先裸露着的开阔的土地上,仿佛一夜之间,毛绒绒的像铺上了一层柔软的毡子,新鲜的初放芽的绿蔓延开来。草地上那丛生的灌木开出明晃晃的花来,像喇叭似的,密密的一朵挨着一朵,相互簇拥着,慢慢沿着那几棵壮实的棕榈树想要攀援上去,那秀气的小巧的身子憨憨地凑上去,好像那几棵棕榈是她们伟岸的倚靠,她们争着向路人炫耀着小鸟依人般的亮丽的身姿。

 她仿佛受到了感染,嘴角轻轻泛起了笑意。她觉得大自然好神奇。那丛开着明艳黄花的灌木四周,围着一圈淡紫的嫩芽,像镶了一道雅致的细细软软的腰带。随着气温渐渐上升,她惊喜地发现,那鲜嫩的淡紫渐渐红润起来,鲜艳起来,不知什么时候,那些红艳艳的颜色不见了,眼前突现一片新绿。

 当她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晓筠时,他温和地笑笑,打开手机,“看,这是我们校园花圃里的,漂亮吧?我猜你一定会喜欢”。她才惊讶地发现,那屏幕上正盛开着一大片娇嫩红艳。“这是红叶石楠”他笑着告诉她。

“哦”梅点点头,又带着满心的欢喜,“你看”她指着窗外草地上几棵高高的笔直的水杉,“你看见了吗?它们原本光秃秃的,又细又枯,总也没有动静。我真替它们着急啊!今天早上,梦里几声鸟鸣唤醒了我,它们肯定也吃了一惊,伸个懒腰,抖擞一下精神,就急急忙忙换上了新装,帅吧?”她急切地说着,顺着她惊喜的目光,他看到那几棵高高瘦瘦的躯干上,渐渐冒出的细密的新叶。要不了几天,那些轻柔的叶子,在阳光温柔的抚摸下,很快便恣意的伸展开来,像张开了羽翼要飞到水晶般的蓝天里去……

 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是这么傻傻地说些傻话,一副总也长不大的样子。连上了高中的女儿都笑话她,说她不成熟,总像在说些梦话。“那说明你妈年轻嘛!”晓筠总是站在她一边,像疼孩子一样护着她。女儿便双手一摊,耸耸肩,“好吧,那我只能说呵呵!”

 当她看着窗外的时候,看着那些花草树木繁茂生长,她的眼前便会浮现出他的身影。一想起晓筠,她的心里便满是柔情。

 她热爱春天,春天给人温暖,带来希望,而对于她,春天更是爱的使者,是它将幸运和幸福带到了她的面前。

 那时,梅就像这窗外的小树,充满了勃勃生机。带着无限憧憬,快要师范毕业的她,来到了父亲的学校进行实习。谁也没想到,她的出现,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啊!

(二)

 当梅兴冲冲地站在父亲面前,连说带笑地叫唤道:“报到,校长大人!”她看见父亲抬起头来,眼里闪过喜悦慈爱的光采。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像那头顶的七彩祥云,从小到大护佑着她,让她从一个淘气可爱的小不点长成一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

 “欢迎加入到我们这个光荣而又神圣的团队”,韩校长微笑着,站起身来,伸出双手,郑重其事地想要与眼前这个姑娘握握手。梅咯咯笑起来,羞红了脸,两只手轻轻晃动着父亲的臂膀,娇嗔道:“爸!”惹得父亲开心地笑起来。

 父亲有些恍惚,仿佛眼前还是那个一蹦一跳永远长不大的小人儿。

 年过三十才得子的他,除了工作,一到家便和女儿疯在一起。她骑在高大魁梧的父亲肩头,带着稚嫩的童音唱儿歌学唐诗,她倚在父亲温暖的怀里,一笔一划地描摹着“人、小、多、少”,她眨着灵动的大眼睛,得意地大叫“落子无悔”“将”,她奋力地划动小手,在老家清亮的小河里,向离她不远处的父亲靠近再靠近……

他定定神,看见她光滑细腻的脸颊上,敷着一层淡淡的茸毛,白嫩里透出淡粉来,像一颗天然的珍珠,光晶莹润,散发着迷人的晕致。

那含笑的眼睛,青春的脸庞,像东风里欢畅的绿柳袅娜地依在他的身旁。仿佛一眨眼之间,二十年时光便这么轻轻悄悄地溜走了。

 课间操的时候,梅微笑着目送父亲走出办公室。透过宽敞的窗户,她注视着父亲,微微发福的身体,曾经饱满的前额上齐整的浓密黑发里,一缕一缕刺眼的白发,像一支支钢剑毫不留情地斜刺出来,闪着凛凛的寒光。他稳健从容地向前走去,留给她一个熟悉的坚毅自信的背影。

 多年来,父亲凭着对教育事业的热爱与孜孜以求,在县城几所初中的激烈竞争中,业绩一直保持前列,让他倍感欣慰,也让梅为之自豪。

梅禀承了父亲骨子里的热情与果敢,勤勉与真诚。血脉相通,她想,由此她才走上献身教育这一条路吧。

当她还在沉吟的时候,听得窗外传来轻快的笑声。父亲引进一个人来。梅打量着正走进来的这个年轻人。中等身材,宽阔的肩膀,一身得体的西装显出身体的匀称结实,一头浓密的黑发平整整的看去精神干练,饱满的脸型棱角分明,眼里闪着热情柔和的光芒。英俊小生啊,梅心里这么想着,忍不住就要笑出声来。

“来来来”父亲指着年轻人笑着说:“我给你带个老师来,他可是学校的教学骨干,你要好好跟他学,教育可是一件严肃认真的大事,学问大着呢。他曾是我的学生,我老了跟不上趟了,把你交给他我放心。”

年轻人脸有些红了,他说:“校长过奖了,我也是一边教一边学呢。”

“我叫韩雪梅,请多多指教!”梅大方地伸出手来,年轻人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嗫嚅道:“我是宋晓筠,互相学习……”看着他的不知所措,梅开心得又咯咯笑起来。

 梅和父亲一样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中。实习是辛苦而愉快的。她就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跟着她的宋老师飞进飞出。听课,备课,改作业,和学生谈心,她充满了好奇也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她觉得她天生就适合做老师,走在绿树成阴,花香鸟语的校园里,被围在小鸟般活泼单纯的孩子们中间,坐在办公室里聚精会神地看书写字,和大家一起分享心得体会,或是累了到操场上挥动球拍,出身热汗都让她心情愉悦。

 当然,她也时时关注着师兄宋晓筠。他踏实而又随和,每天不知疲倦地忙碌着。他在桌前专注的神情,他起身匆匆走向门外的身影,他上课时生动饱满的激情,他的一举一动不时牵引着她的目光,像一块磁铁悄悄地吸引她,不自觉地想要看到他、探究他。有时,当她抬起头来见不到他的身影,心里竟有些惶惑,忍不住会时时向窗外瞥上一眼,盼着他的身影出现,脑海里会时时浮现他的柔情的双眼还有他嘴角的笑意。

 梅并不是一个随便的人。

 自小在县城长大的梅,虽然家境宽裕,家风民主,父母宠爱,但父亲的严谨务实对她多年来的耳濡目染,让她成长为一个自尊自信、乐观向上的姑娘。她虽然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对未来充满了美好憧憬和期许,但她深知,从来就没有不劳而获,有付出才能有收获。是的,她的父亲是这样,她的师兄也是这样,他们就是她的榜样和动力,她要一步步向他们靠近,像他们一样优秀。

 她的美丽、她的大气、她的开朗,曾吸引不少男生向她表示爱慕之情,她总是大大方方婉拒他们。她觉得自己还太年轻,就像一个不谙世事、不知深浅的孩子,对这个未知广阔的世界,充满了渴求与好奇,她想要探求它们,让自己脆弱的肤浅变得厚重起来,让自己不仅仅只有年轻的表象,更有深刻的内涵。而她太过年轻的心,还不能想象,那严肃而又神圣的爱情,她能不能坦然地接受并承受它。

 她想,美好的东西从来就不会从天而降,更不会轻易获得,她得有耐心,得有能力去争取并珍惜它。

 这个可爱的姑娘,未免太慎重了些。弄得她的好闺蜜芸常常向她抱怨,“唉,跟着你简直没得混,瞧瞧人家媚眼一抛,那些小男生乖乖就范,姐妹们也跟着吆五喝六,吃香喝辣的。你也太假正经了吧?”梅简直拿她没法,这个胖墩墩的姑娘说得笑得,吃得喝得,爽快利落一点也不肯饶人。“好吧好吧,本姑娘请你,说吧,想吃啥?”“反正你家有的是钱,不花白不花,小姐,这边请”,芸毫不客气地拽着她向路边不远处的“开心小站”走去,脸上堆满了笑,自得而满足。

(三)

   夜里几声远道而来的响雷,梅恍恍惚惚觉得有雨敲窗。春天的夜连梦也来不及做完整,那不知藏匿何处的鸟儿,便卖弄起婉转的歌喉,惊散了笼罩的薄冥,仿佛在说:“小懒虫,快来快来,和我一起深呼吸!”

     凭窗眺望,被雨淋洗过的清晨,湿漉漉地像刚洗过头的少女,清爽散着些香气。“昨夜风疏雨骤,知否知否,正是绿肥红瘦”,五月的春天,海棠谢了,樱花沿着篱笆覆了墙角厚厚一层,满眼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绿,在清凉的早晨,好奇地望着她,静默着,却又在尽力伸展着,一切都正蓬勃着生命的青春。

 星期天,她可以稍稍偷个懒了。听着远处车子驶过的声音,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的招呼声,草地上有几只撒欢的小狗踩踏着露珠,互相追逐嬉戏着。

 此刻,他在干嘛呢?梅心里一动,突然想到她的师兄,宋晓筠,脸上就蓦地热起来,像被什么给烫了一下。

 他会不会路过这儿?她对着不时从眼前驶过的车子念叨着。怎么会呢?今天星期天,他一定骑着他那辆摩托回家了。她捂着滚烫的脸,再看看镜中的自己,早已满脸飞霞了。

 她知道,晓筠的家并不在县城。有几次看到他坐在那辆黑色威猛的摩托上风驰电掣而去,她便知道他是奔着几十里外的他的家而去了。他一定陪着他聪明顽皮的儿子,在长满青草的田野里玩闹吧?还有孩子的爷爷奶奶,还有他的妻子。一家几口,沐浴着温暖的春光,享受着天伦之乐。

 他办公桌的台板下压着他儿子的照片。那是一个憨憨地露着两颗小虎牙的男孩,仿佛捧着满肚子的欢喜,实在忍不住了开心大笑起来,让人不由得也受了感染,要笑出声来,甚至想要抱起他,揪揪他黑黑的肉嘟嘟的小脸蛋。这个六岁的叫小虎的男孩,是晓筠的儿子。

 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想干嘛呢?她皱起了眉头,早起的那种愉悦突然消失殆尽,心情一下暗淡起来。窗外的天灰蒙蒙的,像是随时要任性撒泼,嚎啕大哭一场似的。她深深叹了口气,无力地伏在桌上。

 一向有说有笑的她,从不掩饰自己,无论是在父母,还是在朋友面前。她一向标榜自己“无忧派”,她相信自己,还有,她身边有疼爱她的父母,知心的姐妹呢!

 可是,她第一次有了心思,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她只能沉默着,让那份交织着苦痛与甜蜜的情愫萦绕在她的心头,独自咀嚼着,反刍着……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梅像以往一样,步履轻快、急切地向学校走去。许是走得太急,许是暮春的阳光热烈了些,她觉得身上有了汗。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似乎想要歇一歇。

 她一边和熟悉的老师、同学打着招呼,一边用眼角不断地瞥向学校东边的那条大路。那是晓筠来的方向。

 我为什么要这样?她暗暗思忖着,用力摇摇头,仿佛要甩掉束缚在她身上的重压似的。

“韩老师,你怎么了?”她像是被吓了一跳,抬起头,迎上她的是一双问询的眼睛,带着关切的神情。是的,是宋晓筠,突然就出现在她的面前,无声无息,像一朵云彩飘然而至,可他明明坐在那辆锃亮的摩托上望着她。

 她迅速低下头,不敢再看他,“没什么”她只轻轻应了一声,一闪身就走开了。她害怕再一迟疑,他就会看见漫上她眼眶的泪,奔涌而出,大滴大滴地突然砸下来,像平地突起的一声惊雷,在他们俩之间炸开来,炸得他们措手不及,体无完肤。

 梅急切的离开,只留下一个匆匆的身影。淡蓝色的风衣衬着那娉婷袅娜的身姿,那披垂下来的柔顺长发,泛着自然乌亮的色泽,从耳畔挑起的一绺发丝,用蓝色的丝带挽成细细的一束,服贴地垂在头发中间。晓筠看着那渐渐消失的身影,带着些困惑,若有所思似的,慢慢将车滑进了校园。

 气温好像真的升高了,闷闷地让梅坐立不安。“来一场雨也好啊!”她这么想着。其实,这段时间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就像梅的心情似的,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细雨纷飞,可是,她又怎么办呢?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坐在她前面的师兄,仿佛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心思似的,都在暗暗窥着她的一举一动。好像都知道,她,一个校长的女儿,正在狂热地暗恋着宋晓筠,一个有了家室的男人。

 在她那些对于未来的美好的规划里,何曾设计过这样的桥段?在她所接受的正统教育里,她的意识里对它是排斥和鄙视的,是有悖道德和良心的。可是,她刚一踏上社会,便遇到了她做梦也不曾设想到的境遇。她该怎么办呢?疏远他,远离他,回到正常轨道上来,她暗暗对自己说。

 可是,下午两节课后,当她听到一个学生对着晓筠说,班上的周芹不来上学的时候,梅看到他微皱的眉头,沉吟的神情,便自告奋勇地说,“宋老师,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吧?”

 当她坐上那锃亮的摩托,和晓筠一起绝尘而去,她觉得自己是为了孩子,带了正义和果敢前去解救一个陷于困境的孩子,而不掺有任何私心杂念,竟为自己的心无旁骛暗暗自得,觉得自己真是有点了不起呢!

(四)

来这儿没多久梅就认识了周芹。她生得黑瘦,细眉细眼,五官长得挤在了一起,就像一个愁肠百结的人,总也舒展不开似的。真是天晓得,她那从四川嫁过来的母亲生得倒也清爽,不知怎么会生出这样皱眉蹙额的孩子来。从小,除了她的母亲,她就不招人待见,包括她的父亲。在那偏僻的乡村,一个清贫的家庭,如果不重男轻女的话,好像倒有点不正常了。

她听晓筠谈起过她。若不是她的母亲一再坚持,若不是后来有了个弟弟,周芹上不了学一点悬念也没有。只是,到她上初中的时候,弟弟因雨天路滑不慎失足溺水而亡。父亲痛失爱子的一腔悲愤无处宣泄,整日只知借酒浇愁,周芹和她母亲便也成了他的下酒菜,指指戳戳,骂骂咧咧,后来拳脚相向也成了家常便饭。

“你为什么不去死……”父亲睁着通红的眼睛,推搡着吓得抖抖缩缩的女儿。她不敢作声,脸皱得更厉害了,仿佛生下来就背负着深重的罪孽,仿佛是她,上天才夺去了她的弟弟。母亲一向惧怕父亲,但护犊之心让她拉开了女儿。一顿利落的拳脚伴着周芹的哭叫开始了。累累的伤痕堆积在沉默寡言的母亲脸上、身上,也深深烙在她的眼里、心里。“弟弟都带不好,还念什么书……”很快,父亲索性停了她的学。

看着这对受难的母女,在县城打工的姑姑实在于心不忍,又经不住嫂子的苦苦相求,便接了侄女到身边来上学。母亲只要积攒了一点钱便偷偷送过来,她知道姑姑家生活也不易。她只叫周芹好好念书才有出头之日。她也很听话,整天缩在那个角落里,就闷着头读啊写啊,可就是跟不上趟,同学们也不愿理她。

晓筠找她谈过心,她也不作声,问得急了,她嗫嚅道:“老师,我一定好好学,您千万别让我回家。”那尖细的嗓音像受了无数惊吓,让人不忍去听。

他告诉梅,为此事他曾到过周芹家,了解了具体情况,面对她母亲痛苦无助的眼神,和对孩子的深深歉疚和期盼,他也被震撼了。

他想到了他自己。不幸的家庭是相似的。

晓筠上面也有一个姐姐,因为父母体弱多病,姐姐没上几年学就回家干活了。全家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每次都是东挪西借凑了学费让他去开学。有次实在凑不上,他闷在家里偷偷淌眼泪。梅的父亲当时正在这个学校做主任,知道后,他自己掏钱补足学费让他得以继续上学,即使到了高中他也经常给予他帮助。后来,韩校长看他教学成绩突出,硬是把他从乡镇中学调上县城来。

与周芹相比,他不知要幸运了多少倍。韩校长不仅是他的恩人,还是他的伯乐。

想不到,这次,她那整天醉熏熏的父亲竟然跑到学校来,找到周芹拖了就走,“女孩子不得上头,地里要大忙了……

出了县城不久,眼前便突然开阔起来。雨后大地上蒸腾着各种植物和泥土混合的气息。车子开得很稳,沿着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颠簸前行。太阳的金光从西天、从树罅追撵着他们,闪闪烁烁,摇摇晃晃,欢快得像在和他们捉迷藏,又像淘气的孩子缠着他们不肯放。沿途挨挨挤挤、鼓鼓囊囊的油菜荚子,身着淡绿衣衫,努力扬起长长的臂膀,不断牵扯着他们,似有千言万语又似在依依惜别。一眼望去,连绵成片的是平展展齐刷刷的麦子的淡黄,恬静地卧在高高护卫着它们的白杨树的怀抱里。它们就像沉浸在甜蜜的梦境不愿醒来, 鲜绿、浓绿、淡黄,急切地簇拥过来又飞快地一闪而过。“咕咕咕咕……”麦咕咕隐匿其间不时惊扰着这片宁静的世界。

梅只恨自己为什么不多长一双眼睛,为什么不生出一对翅膀?

“哦,不,太贪心了,已经有人为我撑起了羽翼,正带着我飞翔。”梅扬起了嘴角,眼波流转,内心不觉满足地喟叹。

他们在一个宽阔的河道旁下了车。周芹的家就在河对岸不远的地方。清亮亮的水面跃动着金光,凉爽的风在河面低徊。

他们站在摇摇晃晃的船头,听凭艄公娴熟地点篙前行。“站稳罗”晓筠侧身看了看梅,轻声叮嘱她。梅朝他笑笑,轻轻向他挪近了一些。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从小爸爸就教会了她游泳,船就靠了岸。

一些低矮的房子散落在丛丛的树影里,空旷僻静。他们像进入丛林的探险者,小心翼翼地前行。在一座竹木搭建的小桥边,晓筠停下了脚步。“喏,她家就在对岸。”他指着一幢半新不旧的房子说道。

雨后的河水倒映着两岸葱茏的树木,绿盈盈的。简陋狭窄的桥面延伸到对岸,梅望着它,不禁想到:她的弟弟是不是就是从这桥上滑落而亡的?

“别怕”走在前面的晓筠回头看了看她,边说边伸出手来。

梅有些慌乱,她觉得他们轻轻握着的手心里沁出汗来。她真怕她的心一不小心会“扑通”一声跳出来。好在他在前面,看不到她早已发烫的脸颊。

如果就一直这样,任由他握着她,护佑着她,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那该有多好!“我们还有日月星辰,还有天地和这些草木,还有,我和你,可以永远相守在一起……”梅痴痴地想着。

(五)

五月的夜晚,温暖而又舒爽。透过轻轻拂动的窗纱,梅瞥见朦胧的夜色中,那蓝魆魆的一片晴空,正安详地低低地浮在窗前。那亮晶晶的星星,一定躲在窗帘后面,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地抿着嘴乐。

那一定是晓筠热切的眼睛。他正深深地望向她,想要把心里深藏的千言万语向她倾诉,只那一眼她便明了,就像她对他的无限眷念。那么美好,美好得让人不敢相信。

可是,她明明可以触摸,可以感受,那像风、像暖、像空气、像夜色,弥漫四周裹挟着他们之间的柔情蜜意。

之前也许像一场春梦,似有若无、模模糊糊。可是,现在他那么真切的在她的面前,听着他的声音,看见他的身影。

她看到,晓筠对着那个无助的小女孩,轻轻对她说,“不要怕,老师会帮助你的。”那个女孩眼里迅速蒙上的一层水汽。

她看到,他们走出了好远,那个瘦弱的女孩无限信赖的目光,久久地追随着他们,就像牵扯着的一根丝线,生怕一不小心就再也看不见。

她听到,晓筠冷静的外表下,一颗滚烫的有力的心的跳动,那是对于生活和命运的叹息和困惑。

她听到,在围裹着他们温热的晚风中,在渐次亮起的灯火中,静立在那个标志性的建筑-----那座进城的高桥上,他胸腔迸发出的欢愉和呐喊。

直到现在,她还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男人身上特有的气息。在夜色的挑唆下,像一只小手,不断地搔扰着她,弄得她心里痒痒的。她忍不住轻轻靠上去,贴紧了他。

她只觉得,他身子一凛,颤抖着,像控制不住似的,车子忽然停了下来。

那一刻,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小城也不会忘记。

一瞬间,世界静了下来。

身边的车水马龙似乎都停止了。

那一排排林立的路灯,突然间就睁大了眼睛,闪着怪异的探寻的光芒,莫名惊诧地瞪着他们。

仿佛怕那光芒刺眼似的,她滚烫的脸颊埋在他的板实的后背上。四周静寂,只听得“咚咚咚”的心跳声,急促的,慌乱的,喜悦的,无畏的,给对方无限的慰藉和无穷的勇气……

车子慢慢停在离她家不远的巷口,昏暗的灯光遮掩着他们的迷醉和惊惶。他回过头来,轻轻扶起她发烫的脸颊,她不敢去看他,像被心上人刚接过门的新娘羞涩沉默,心里却默念着,欢喜着,“夫君啊!”

他扶着她的腰,侧身下了车,停了一会,像鼓足了勇气,双手轻轻托起她,她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双脚沾地,她还轻飘飘的像在梦中。

他倾过身吃力地说:“快回去吧,很晚了!”她还扯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默默无语,泪眼朦胧。

“明天我们又见面了!”他轻声耳语,唇无意似的,轻轻摩挲过她柔软的耳垂。她恨不得扑进他的怀里。

像得到了一个许诺,她抬起头的时候,平静地松开双手,长出了一口气,轻轻向他挥手,转身上了楼。

就像身后有人撵着似的,气都喘不过来扑向她自己房间窗户的时候,她看见,晓筠正在窗户下面,静静地立着,像在守护,像在思考,又像在挣扎。

朦胧的暗影中,他们就这样无声地立在黑暗中,凝望着渴求着,退让着前进着……

夜已深,梅还盘桓着不肯睡去。往昔一幕幕像电影般,在陪着她的无声的光影里愈益明晰起来。她想要告诉全世界,她的幸福,她的爱恋。

打开心爱的日记本,像正对着晓筠,絮絮叨叨,千丝万缕,绵密悠长,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

窗外,沉寂的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的爱人,是不是已酣然进入甜美的梦乡?这么想着,恨不得天快点亮起来,那样,她就好早点见到他。

(六)

天气越来越暖了。

太阳仿佛不知疲倦似的。清晨刚一睁眼,明晃晃红艳艳的光亮便映上了窗玻璃,满室熠熠生辉,光彩夺目;当奔波了一天的人们,拖着疲累的身体,跌跌撞撞奔向家门的时候,它还不遗余力大放异彩。像一个贪恋的小子,不知发现了何处,正有他中意的姑娘,顾盼复徘徊,迟迟捱捱,恨不能将整个西天变成他的魔幻舞台,浓墨重彩大肆铺排,大有昔日周幽王风范,拟作搏美人一笑之势。

正是收获的季节。

田地里的庄稼受了太阳过多恩泽,自是感激不尽,毫不掩饰它们无以复加的崇拜之情。不知费了多少力气,花了多少时间,争着抢着纷纷黄袍加身,捧出各自珍藏许久的宝贝,沉甸甸的压得它们直不起腰,敬献给它们无比尊贵的恩人。

天光尚明,学校里的灯火已齐刷刷上阵,像早就约好似的,不让黑暗有一丝停留的机会。连绵的灯火,牵拽着多少家长和老师们的目光,他们期盼着,期盼着孩子们保持最佳的状态奋力冲刺啊!

校长办公室里的灯火一如往常,柔和地洒满了房间,也洒在韩校长斑驳的头发上。工作了一天,他似乎太累了。

以往这时候,灯光会给他鼓劲,软皮椅子会给他安慰,他一会儿思索沉吟一会儿奋笔疾书,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忙碌,这让他内心感到踏实。

可是,今天,他像变了一个人。他躲闪着那光亮,仿佛那灯光在逼视着他,拷问着他。他蜷在窗户一侧的沙发里,扶着头,微闭着眼,觉得浑身无力。

办公桌前那张熟悉的椅子,落寞地空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他,有点不知所措。它早已熟悉了他的主人,他的谈笑风生,他的从容自如,他的运筹帷幄,他的雷厉风行。

也许,真的是老了。

梅都成大姑娘了。

一想到女儿,他心里就溢出万千种滋味来。

她的女儿,粉妆玉琢一般的人儿,经常缠着他,和他撒娇的小女孩。她眨一眨眼晴,动一动嘴唇,他就知道她心里想的啥。

他记得她小时候抱着他的腿,不让他出远门,每次哭得令人心碎;他记得她受了委屈嘴撅得老高,默不作声,他一边心疼,一边开导,直到逗得她咯咯地笑;他记得晚饭后,父女俩经常手搀着手边散步边说笑,那无邪的笑,那柔软无骨的小手握在他的掌心里,他的内心生出无限的爱怜与欢喜;他记得她外出上学,每次走后,他都会在她的书桌前坐上好久,整理整理她的书桌,翻翻她的书本,内心满满的失落与不舍。

他以为,她就这样,在他眼前晃着笑着,永远这样,做他可爱的小不点。

若不是那个饶舌的女人,他断断想不到,她的女儿,已经长大了,已经恋爱了。

星期一下午学校例会,会后老师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几个中层干部分别和他谈了些课务安排和学生一些具体问题。不知谁起了个由头,话题转到初三班主任身上,说他们带着毕业班,每天起早带晚,很辛苦,这种模范带头作用也会影响到其他年级各任课老师。

“是啊,作用大着呢。特别是宋老师,对你女儿影响最大!”那个女人,教英语的陈主任,半说半笑揶揄道。

这个长舌妇,平时最爱搬弄是非,在学校很讨人嫌。可是,碍于她是老资格,又教着初三,平时大家能让则让,也不与她一般见识。

可是,听话听音,韩校长觉得有些诧异。她说说别人倒也罢了,怎的开起这种玩笑来了?

他克制着自己,等其他人走了,叫住她,想问个明白。陈主任这时却打起马虎眼来,“又不是我一个人说,大家都在背后议论呢!”便笑咪咪轻飘飘地出去了。

   他一时愣在那儿。

他扪心自问,这一生清清白白,凭着自己的努力和奋斗,桃李满天下。宋晓筠,他的得意门生,后起之秀,踏实勤奋有悟性更有干劲。他看着这个优秀的年轻人,就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他知道,他一天天老去,这里定是他们的天下。他只需给他提供一个更好的平台,让他有更多的机遇展示自己,证明自己。县公开课大赛一等奖、市青年骨干教师、县优秀班主任,一个又一个成绩,既证明了他的实力,也让他这个伯乐感到无比欣慰。毕竟太年轻,有的是冲劲,再锻炼几年,积累些经验,慢慢培养他,谁说他不是一个最佳的接班人呢?把学校交给这样的人,他又有什么不放心呢?

可是,老天爷竟然在他的眼皮底下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一个校长的女儿,年轻幼稚,无知愚蠢,和他的学生,一个有妇之夫搅在了一起,落人口实。在哪一本书上,哪一页哪一行,我曾教过他们这些?他的心仿佛痉挛一般胶着着,煎熬着……

(七)

 而此刻,梅和好朋友芸聚在一起有说有笑,聊得正开心呢。

    芸在邻县的一个学校实习。久别重逢的两个好朋友,都兴奋地看着对方,仿佛有一肚子的悄悄话要向对方诉说。

    一向快人快语的芸,说起话来就像连珠炮似的,噼哩啪啦炸起来就甭想停下。从那个学校的学生说到各个任课老师,再说到学校的学习环境和氛围,边说边比划,说到开心处她自己先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笑声响亮脆爽,震得周围的空气就像刚出炉的烧饼,弥漫着神秘,充溢着欢愉。

 这时,梅就会微笑着,把她面前的杯子朝前挪一挪,轻声提醒她,“姐姐,先喝口水”。芸看看四周,有人不时递过来探寻的目光。她便自嘲似的笑笑,喝口水,压低些嗓音,旁若无人地继续不停地向外倾倒积蓄许久的热情和困惑,烦恼和憧憬。

 梅实在是个有耐心的听众。看着芸时而皱眉时而舒展的神情,听着她时而开心时而激愤的话语,她有时和她一起生气,有时会安慰一两句,有时也会点头赞许。两个性格不同的人,也能凑到一起去,真是天晓得。

 这些年,她们一直这样,仿佛是彼此的影子。欢喜着彼此的欢喜,烦恼着彼此的烦恼,相互鼓着劲,加加油,一个温暖的微笑,一个默契的眼神,几句贴心的话语,都能给对方以慰藉和力量。

以往,芸吧唧吧唧一会,梅随之附议畅谈一番,然后尽兴而散。

只是,今日,大大咧咧的芸发现,有情况。

一向开朗大放的梅,今天似乎内敛端庄了许多。嘴角时不时往上翘。仿佛是一尾可爱的鱼,平静的夜晚是一面柔情的湖,她在湖水里畅快地游,不时向外吐着泡泡。说到学校,两眼放出光彩,有时突然沉默,像沉浸在某种思绪中,又像陷入一种梦境。

“我的大小姐”,芸举起她手中的饮料,和她碰了碰杯。

“你咋了?”她关切地问。

“哦,没什么。”她回避着她的探询。“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走在街上,头顶的路灯热切注视着两个高颀的身影。温热的晚风有时从某个巷口,出其不意地扑过来,仿佛带着坏坏的笑,掀动她们的发丝和裙角。

 她们沉默着,像两条正在沉思的鱼,游走在灯光魅影中。

“你有心事?”芸突然停下她的脚步。

“谈恋爱了?”芸叫起来,“我的大小姐,不要玩深沉好不好?老实交待。”她突然拽住她的衣袖,“一定是的。”她激动起来。

 “快说,妹夫是谁?竟想瞒过姐的火眼金睛。”芸狡黠地看着她,得意地笑。

 夜晚的街道一点也不凉快。不仅是额头,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梅觉得汗水正涔涔地像许多小虫儿不住地往外爬。

    她不由想到,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不知是害羞,还是畏怯,望着眼前这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梅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多么想告诉她,她真的恋爱了。爱得热烈单纯,爱得痴迷忘我。

 她多么想告诉她,幸福并不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

幸福就像一束光,而她立在舞台正中央。你看,它正舞动着眩目的光彩,释放着无穷的热情,追随着她,拥抱着她。

每天一睁眼,她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他的身影。他神采奕奕的脸庞,他光洁平整的额头,他饱含深情的双眼,他自信从容的微笑,他热情洋溢的话语,他仿佛就在她面前,正注视着她,呼唤着她。她像听到了召唤,一边笑着答应着,一边急急地洗漱,精心地装扮。

    妈妈见她忙得团团转,总是及时提醒她,走时把东西带全了,别慌里慌张地落下什么了。她会调皮地凑上去,撅起圆圆的小嘴狠狠亲她一下,妈妈便满足地眯缝了眼,目送着花蝴蝶一般的女儿,轻盈快捷地飞出门外。

她带着一路喜悦,一路期盼。飞过那一片片花丛,她们顶着激动的露珠,在晨风中挥手向她致意;飞过那一条小河,她的足音惊醒了她的美梦,河面上泛起欢快的波纹;飞过那一条条街道,他们焕然一新列队欢迎,“可爱的姑娘,你心爱的人啊他就在前方”。

 全世界好像都知道她的秘密,和她一样充满了欢愉。

 是的,她的王子,就在那太阳升起的地方,迈着稳健有力的步伐向她走来。

 她一直以为,他就是太阳之子。只为陪伴她,忍受了无尽的黑暗和煎熬,汲取了无穷的光明和力量。然后,守候着她,引领着她,护卫着她……

 幸福如影随形,她恨不能向全世界宣告。

    可是,她不敢对她说,哪怕是芸,她最好的朋友。

(八)

午后,窗前方方正正的一片天,突然之间就像生了气,渐渐变了脸,思前想后,气急攻心,一扬手掀翻了桌面。那云彩便似泼洒的墨汁,一路淋淋漓漓洇染了下来,浓淡不均地铺展蔓延开来,急速挪移过来,极力倾覆过来。又像一只大鸟,尽力伸展硕大的深色羽翼,妄图遮蔽整个世界,唯有翼侧泄漏些浑沌的亮色,伴着云层深处隆隆的轰鸣由远渐近。

一阵阵狂风招摇着尾随而至,行经之处,仿佛巨大的无形的足,践踏着,叫嚣着。先前那些无比伟岸、蓊郁的乔木,还如谦谦君子般,护卫着依在身畔的娇小玲珑缠缠绵绵的灌木,匍匐在地茂密葱茏的绿被,此刻,都惶恐得花容失色,痛苦地颤栗着,摆动着,扭曲着。

浓云渐渐褪淡,浑沌的一片天,云肚里似乎有一只怪兽,传来压抑的恐怖的嘶吼声。不一会,白亮亮的雨点顺着风势斜着身子蛮横的,气势汹汹不顾一切地砸下来。

一阵紧似一阵的雨水泼下来砸在阳台外的金属架上,毕毕剥剥,急促地敲击着,惊醒了梦中人。梅像刚从一场梦魇中醒来,昏昏沉沉,恍恍惚惚,她睁开沉重的眼帘。

灰蒙蒙的天,轰隆隆的雷声,哗啦啦的雨声。雨帘密密地斜斜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越来越响。窗沿不断溅起一朵朵水花,哗哗地汇成了不断激荡的河流,顺着房沿,奔泻而下。

她仿佛受了惊吓一般,慌慌张张地起身扑到窗前,惊疑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窗外,大雨成了这个世界的主宰,风狞笑着成了它的帮凶。粗壮的树干,浓密的树冠梗着脖子,与暴风雨对峙着,树叶不停晃动着,抖落着急骤的雨水;那些纤弱细长的灌木支撑不住,拼命推阻着摇晃着,像一个无所依傍的女子,任风雨欺凌。高空中一只孤独的鸟儿用力扑打着羽翼,在雨中仓皇地掠过,不知飞向了何方。

梅出神地望着小鸟消失的地方,眼眶湿了,紧紧抿住嘴唇,不让泪落下来。

这是一场无比漫长的等待。日日厮守、鲜活有趣的往昔一幕幕浮现:一起办公的交流,攻克难关的欢欣,取得成绩的互勉,会心一笑的默契,眉眼传递的深情。突然之间戛然而止,只剩了回忆,填充一个个漫长的白天与黑夜。

幸亏,其间有两次学校活动的机会,聊解了他们的相思之苦。学校活动之后,他们接着进行了两人的秘密活动。他带着她,风驰电掣一般驶向城外,那里才是他们自由的天地。

那里有古运河水的惊涛拍岸,有逶迤舵队的绵延千里,有荫天蔽日的参天大树,有阵阵喧嚣的鸟鸣蝉嘶。燥热的熏风热情地迎接着他们,拥抱着他们。他们紧紧地依偎,缓缓地前行,切切的私语,构画着美好的前景,幻想着相守的时光。有时,他会突然握着她的手,轻声地问她:“你幸福吗?”那模样就像一个突然得到糖果的孩子,贪恋又迷茫,她羞怯地笑,坚定地点点头,红着脸轻轻送上她的唇。

   有一次,他们相携而行,正好碰着两个牧羊人。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只听其中一个人说:“喏,这就是感情”,从他们口中说出这般话来,他们不由相视一笑。许多年后,他们仍然记得那个场景,带着微笑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甚至有一次,他们坐在晒得烫人的石岸边,赤了脚伸进温热的水里。开阔的河面上,闪耀着粼粼的波光,小鱼儿来回穿梭,调皮地啄食着,弄得脚底痒痒的。她心里一动,抬起眼望着他,撒娇似的笑,他犹豫了一下,“好吧,只游一会哦!”那天,她在水里开心得大呼小叫,像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儿。他则在旁一直守着她,不让她往河中心去,看她游累了,便托着她潜到水里亲她。后来,若不是他不停催促,赶快上岸晒干头发和衣服,她不知要在水里疯到何时呢!

这是一个令人煎熬的暑假。

在这以前,暑假是多么令人期盼啊。虽然天气闷热,但轻松惬意。同学朋友间经常小聚,一帮年轻人说笑玩闹多开心啊;一学年下来,终日操劳的父亲从忙碌中暂时抽身,熟识的亲朋之间互相拜访走动,充满温情。还有一个惯常的保留节目,趁着假期一家人出去游山玩水,放松身心,其乐融融。

可是,如今一切都变了样。就像这闷热的伏天,怪怪的,懒懒的。家里那种亲密无间的融洽恬淡,忽然不见了影踪。

一向温和的母亲,一改往日的絮絮叨叨,像突然间有了心事,总是闷声不响地做事,时不时叹着气,好像被这闷热的天气搅得心烦气闷,不得开解。亲切随和的父亲也一改以往作风,很少与人来往,更多的时候闷闷地坐在书房里,不停地抽着烟,时不时一声半声的咳嗽传出来。一家人在一起,爱说爱笑的他突然变得不苟言笑,显得严肃而又沉闷。

以前晚饭后,一家人必相伴着出门散步,轻松悠闲,笑声不绝。一路上不断有人打着招呼,父母乐呵呵爽声应答着,提到他们的漂亮女儿,他们更是喜不自禁,宠溺地望着她微笑,满足而又骄傲。一家人谈论着,畅想着,规划着,仿佛美好的未来触手可及。

可是,突然之间,一家三口的散步谁也不提了,更别说出门旅游了。

梅隐隐地感觉到,父母的情绪反常一定和她有关,和晓筠有关。

她沉默着,等待着一场地动山摇的风暴的到来。

(九)

事情很快便有了分晓。

那天下午,芸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地闯进来,一边对着电风扇拼命地扇动衣服,一边嚷道,“分配结果出来了,梅,你知道吗?”梅心里一惊,故作镇定地问道:“你在哪儿?”“我不在县城,但离着不远……”迟疑了一会,她关切地问:“梅,你怎么了?为什么到那么远的乡镇去?快出县了,我有同学家在那儿,坐车要两小时,路况不好不说,车次也少……你一个娇小姐,到那么偏远的乡下习惯吗?”

梅沉默着,心绞似的痛。

“你怎么了?”好朋友看向她,急切地问。

她咬着嘴唇,拼命忍着,不住地眨着眼,不让突然漫上来的泪涌出眼眶。

她和晓筠分开了。她摇摇头,是的,她早就料到是这个结局。

芸抓着她的双肩,盯着她,一脸严肃,“是真的吗?我听说……”她迟疑了,不住地打量着梅,想从她这儿得到确切的答案。

唉,命运本身就是个折磨人的东西!

在此之前,两个好朋友为自己设想了多么美好的将来啊!

她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到时毕业分配,不在县中,到她爸爸的学校也不错。凭她们的优秀与努力,未来稳操胜券。

梅还记得芸那时的慷慨激昂:“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数风流人物,还看you me。”她们眼中的骄傲和光芒就像一面招摇的旗帜,猎猎作响,流光溢彩。

仿佛还在眼前,仿佛就是昨天。

是什么改变了她们?时间么?

芸不住地打量着她,那个神采飞扬、自信乐观的梅到哪儿去了?眼前这个沉默寡言、黯然失色的人是谁?

“是真的么?听说,他也调离县城了。”芸轻轻地说。

仿佛一声惊雷,炸得梅头晕目眩。她闭上眼,定了定神,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去了哪儿?”梅惊慌地问道。

在得到明确答案后,她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我一直想问你,一直在心里打闷鼓。”芸严肃起来,“听说他是有妇之夫,你认为这样好么?”

她的泪终于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是的,是她不好,全世界的人都这么认为。

她最好的朋友,一改往日的亲密无间,像最严厉的法官,像要作出最严苛的宣判。而她,沉默是她唯一的铠甲,唯一的武器,让她来面对世间一切对她的责难与唾弃。

看着芸激动的脸庞,冷峻的神色,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越来越远,她知道,她们的从前再也回不去了……

也许离开是最好的解脱。

当她坐着那辆尘垢满面的汽车,风尘仆仆颠簸在漫长的石子路上;当她穿行在窄窄的街道、小小的铺面间;当她行走在简陋的宿舍、凹凸的砖头路面上;当她徘徊在寂寥的校园、凄清的夜晚,她带着一丝忘我与悲壮,投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去。

好在,还有她热爱的工作和单纯的孩子们,她并不是一无所有。她像发了狠,像一个陀骡,像一个冲锋的战士,把她全部的热情毫无保留地倾撒出来。人们看着这个年轻的老师不知疲倦地上课备课、和孩子谈心、做家访,这么好看的女孩子竟一点也不像城里人,自视甚高,娇气柔弱。她柔韧中带着一股倔强,隐忍中含着一丝凛然。

渐渐适应了这里。

这里偏僻冷清,民风淳朴,人们热情友好。她呼吸着清新自由的空气,享受着忙碌充实的生活。仿佛忘了过去的一切,她的家,还有他。

可是,没有人知道,只要她一停顿下来,一想到他,她的眼里便盈满了泪。他,和着她的泪,打湿了多少独处的时光。

 她静静地坐在河畔。粼粼波光中,她仿佛看见他的笑脸,亲切温暖,她伸出手,想轻轻抚上去。“嘭”的一声,一尾快速跃起的身影溅起白亮的水花,把她从沉思中惊醒;

她独自伫立在路边,仿佛要望穿路的尽头,她并不知道她在等候什么。仿佛一阵轻轻的足音,由远及近,靠近她,轻柔地抚上她的肩。她慌慌的回头,内心惊挛似的颤抖。空旷的四野,一片手掌似的树叶,在晚风夕照中如凄惶的小鸟,骤然坠落,在寂静中砸得她眼眶发烫。

她闭了眼,依然看见他微笑着向她走来,轻声唤着她,牵起她的手,倚靠着他温暖的胸膛。

晓筠离她并不远,在地图上只有短短的一条直线。他就在她的正北面,隔了空旷的土地,隔了一川又一川,却像隔了万水千山。这一切,都是她的父亲,他们最尊敬的韩校长的特意安排。

对于父亲,最初的恨意慢慢褪淡。她甚至感谢他,没有把晓筠直接退回到原校,他家乡的那所学校,他们顾全了彼此。

“韩老师,雪梅”,身后一阵阵呼唤,把她从思绪中叫醒。

她转过头来,一个矮矮的身影快步移了过来。

“乔老师,您好!”她微笑着走向她。

“雪梅啊,放假的时候别老一个人闷着,没事就到姑姑家去。我早就和你说了,我是你爸爸的徒弟,当时我也像你这么年轻,他手把手地教我,我一直记着呢。你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人生地不熟,你爸把你交给我,我家就是你家,你千万别拘束,知道吗?”

“唉,谢谢您了乔老师。”梅一边答应着,一边随了乔老师往她家走去。

(十)

她们相跟着转个弯拐上一条小路。这条砖头路面由于人来人往,早已被碾压得平平展展,像一根粗壮的树干向前延伸。在它纵横交错的枝桠上,分别坐落着学校、卫生院、供销社、乡政府、影剧院、粮管所等单位,还有些大大小小的钟表店、吃食店、缝纫店等。

乔老师家并不远,就在学校对面的家属区。几排砌得长长的平房,红砖黑瓦,沐浴在阳光里,安详朴素。家家都有一个小院子,院子前面是一溜排小菜地。不论是手持粉笔的老师,还是握着听诊器的医生,或是利落地点着钞票的银行会计,一旦回到这里,一个个便成了无所不能的家庭主妇。不仅把各自的小家收拾得干净利落,那块菜地也跟描金绣凤似的,费了她们不少时间和心思。

每次到这里来,乔老师就跟展示似的,对着菜地如数家珍。她个不高,有点黑瘦,蔬菜倒被她服侍得水灵润旺。舒展着肥嫩叶片的韭菜、青菜、茼蒿、芫荽,长得密密匝匝的萝卜,一个个红红的小脑袋顽皮地冒出了地面,攀上墙头的短短胖胖的丝瓜、豆荚憨态可掬,就是围成一圈的小葱,也是茁壮可爱。她最喜欢乔老师掐下新鲜的香葱,不一会儿,一碗金灿灿的蛋炒饭就拌着青绿的葱花放在了她的面前,空气里立时充满了诱人的香气。

“乔老师,是不是要做蛋炒饭给我吃?”梅笑着问道。

“傻孩子 ,你到了就知道了。今天有更好吃的。”她好像藏不住心里的喜悦,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当她们一起进到屋里,梅看见沙发上正坐着两个男人。一看她们进来都站了起来。有一个她认识,是乔老师的爱人,在税务所工作。她叫了一声“赵叔叔”,旁边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年轻人。

“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单位的小金,今年刚来的高材生。”赵叔叔边笑边说,小金红了脸,含笑向她们打着招呼。

“你们坐,一会儿就吃饭。”乔老师招呼着,就去厨房端菜。梅也跟着进进出出几趟,桌上便放满了菜肴。

大家边吃边谈,倒也不显拘束。小金言谈举止礼貌有加,梅也显得落落大方。交谈中,梅得知,小金家也在县城,赵叔叔与他爸很是熟悉,他爸在一个乡镇当副书记。听着他们的说笑,她的心突然刺痛了一下,就在刚才,梅听到小金父亲工作的那个乡镇 ,在她心里盘桓了无数次,是的,晓筠,此刻正在那里。她一下神情恍惚起来。

这之后,乔老师夫妇请梅去过满堂红大酒店,说是去尝一尝当地最有特色的早点。等到了那儿,发现小金正在那儿等着他们。那里是个热闹的地方,笑语喧哗,热气蒸腾,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她轻轻咬上一口,包子里的汁水直往下淌。小金殷勤周到,不住地提醒她,还递过纸巾来。她只觉太油腻了,好像知道她的心思,小金说烧麦吃着可能感觉好些,可她吃了两口也不想再吃了,便望着周围人们狼吞虎咽享受着人间美味。包括乔老师夫妇,许多人边吃边瞅空瞧向他们。他们是城里来的,而且还生得这么好看,在人们眼里实在是难得相配的一对俊男靓女。

她知道乔老师夫妇想极力撮合他们。

在下一次小金再找来请她看电影的时候,她委婉坚决地拒绝了他。虽然他一再说《新龙门客栈》如今有多火,虽然她那么喜欢张曼玉,但丝毫不为所动,转身就离开了。甚至连乔老师家也难得去了,哪怕那里有她钟爱的香喷喷的蛋炒饭。

乔老师甚至还特地来找过她。说起小金父母对她家也很熟悉,大家知根知底,门当户对。再说小金在乡镇只是暂时过渡一下,要不了几年就会调到县城当个一官半职的,他也很喜欢梅,结了亲以后两人一起上城去,那该有多好。

她谢谢乔老师的好意,说自己还年轻,先把工作干好,暂时还没考虑这事。乔老师不好强求,只得讪讪地走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中秋。

大家都在忙着回家过节,梅却不知所往。

放假前一天的中午,乔老师来找梅,让她到她家去吃饭。“大过节的,吃个团圆饭吧!”梅已好久不到她家,不便拒绝,便和她一起去了。

她和乔老师一边忙饭一边说着闲话,不多一会,赵叔叔带着小金回来了。大家落了座,彼此寒喧,倒也自然。席间问起回家之事,梅说她吃过饭就回家,小金很惊喜,说我也是,咱们一起坐车回去吧。

乔老师夫妇笑眯眯地望着这对年轻人。梅红了脸,说我反正没什么事,想自己骑自行车回去。听得乔老师张大了嘴巴,连声说道:“太远了,开车还要两小时呢,你一个女孩子,也不安全啊!”

“没事阿姨,我陪韩老师一起骑车回去,正好锻炼身体呢。反正也不急,骑不动了就停下歇歇再走,我们可以抄近路回去,您放心吧!”

看着梅答应下来,众人都很高兴,一顿饭吃得开开心心。乔老师特意多搛了些鸡肉给梅,“多吃点,路上骑车要劲呢!”

吃完饭,梅便和小金一人一辆自行车向县城方向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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