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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夫夜谭3‖ 双亲记略

 运河儿女 2020-09-16

村夫夜谭3

(一)浮生印痕

3、双亲记略

(老宅)

(一)

        我的父亲并非文人,却有一个不俗的名字——“章养之”。

        他一生服务商界,先后做过宝应慰农米厂、蔬菜公司、糕点厂与德和酱园的总账会计。他终日以算盘为伴,他长于“计算”,却短于“算计”。

        他稳重和善,只是出奇地寡言。记忆中,我们父子之间极少交流。他从来不问我的功课,更不关心我的“功名”,在他心里,从来没有所谓“吾家读书久不效,儿子成则可待乎”(归有光《项脊轩志》)这样的期许。

        不知是他的性格使然,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甚至连我们章家的“家世”渊源也从不提起。

        少时的我曾朦朦胧胧地不知听谁说过,我们祖上不是宝应人,大约在“长毛造反”(太平天国)时期才从江南的金坛避乱来到宝应。因为情况“不确”,我们填写个人情况表格时,“籍贯”一栏只写“宝应”,从来不提“祖籍”。

        父亲从来没有同我们谈过族谱、家谱一事,甚至连我们祖父、祖母的名字及概况也从未提起。据说,在宝应县城,我们这来自江南的“章”姓真正本家只有一户,家住北门外,但从不来往。也许100多年前从金坛迁来(亦或逃来)的“章氏家族”端的有不少难言之隐。

        几十年来,我一直想在家中寻找祖辈留下的些许踪迹。功夫不负有心人,上世纪末,我终于在老宅小南门街的前屋楼阁上发现了一块小木牌,是大清晚期一代先祖的牌位,上面写有先祖章寿龄及其孺人邵氏在道光至光绪年间的生卒年月。我一向愚钝,加之又无有家谱,以致至今都理不请此牌位上之先祖究属哪个辈分!

        不过,牌位上先祖的身份却特别引起我的注意:

        皇清例授登仕佐郎,章寿龄,字友鹤。

        首先,他是“皇清例授”之“官员”。

        另外,他是“文人”。从取字“友鹤”来看,说明他心仪“以鹤为友”,此乃出自于苏东坡《前赤壁赋》中那“侣鱼虾而友麋鹿”之文句,颇具风雅之志。

        他生于1833年,卒于1901年。经查有关资料,“皇清例授登仕佐郎”系九品小官,月俸三石五斗,享受吃皇粮的“公务员”待遇;至于是否享受“公费医疗”亦或“医保”,则须“再探”。

        “长毛造反”时,他正值青年,估计就在这段时间逃离金坛,来到宝应。只是这“登仕佐郎”身份是在金坛,还是在宝应,亦或是已从金坛将“组织关系”转到宝应,还是乱中“档案”已然丢失,那就不得而知了。

        先祖章友鹤不过官至皇清九品(可视同今之“副局级”,“文革”时期当类属“副走资派”),父亲居然将其牌位深藏于阁楼秘处,其惊惶万状之态由此可见一斑。

        小时候我曾见过小南门街老宅前屋上方还悬有一块巨匾,上镌金字楷书“萬商雲集”四个繁体大字,极具气势。一位文化界老友曾对我说,若非商界翘楚,谁敢悬此巨匾?

        后屋客厅西向,中堂是名家成锡侯所书的端庄正楷、杜甫《秋兴》八首之一(“闻道长安似弈棋”);两旁板壁挂着“左右清代三百年画坛”、号称“四王之一”的著名宫廷画家王原祁的山水四条屏,还有清代扬州著名画家王小梅白鸥渔舟图一帧。室内窗明几净,状若书香门第。

        堂屋里有一张柏木圆桌与八张柏木椅子,“文革”初期,为防红卫兵上门“破四旧”,胆小的父亲竟与母亲一道,请木匠师傅将椅子上精致的人物雕像全部铲去;当时我在兴化中学工作,回宝以后方知家中所有的名贵珍藏竟也全无踪影。

        老友朱宇之父曾与家父同在商界谋生。朱老伯说,同行们对家父不称“章养之”,只道“章养”二字,不知为何故意略去“之”字。朱老伯还说他生性幽默,我似乎有此遗传基因。

        我不知父亲有何爱好,但家中诸多名人字画却透露出某些信息。有一次我看到他用蝇头小楷抄写的京剧唱本,上面写有《空城计》唱段“我正在城楼看山景”,但从未看出他是否真的爱听、爱看或爱唱京剧。

        父亲身体较胖,平时似乎并无大病,竟不幸于1967年盛夏去世。

        19735月,我调回宝应。1998年到上海浦发中学执教。有一次,我在上海博物馆看到馆藏的王原祁山水立轴,标价极高。“文革”时期,我家没被抄家,但从柏木椅子雕像被父母找木匠偷偷铲去看来,我估计那价值不菲的王原祁山水四条屏及商家巨匾,十有八九被他们付之一炬!有一次,我对母亲说,文革中“丢失”的那几幅山水画如果是真迹,至少要值几千万。母亲听罢,一时无语,只是默默地仰望苍穹,隐约间两滴浊泪欲落又止。她似乎想起了横遭劫难的那些名画,又似乎想起了远在天国的父亲。

(二)

        母亲卢开凤,宝应沿河乡老鸦庄人,地地道道的农家妇女出身。外祖父是农村私塾教师,母亲却是目不识丁,强烈的文化反差,竟出现在同一个屋檐下面。

        母亲十分勤劳,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为贴补家用,她到处揽活。起初在粮行扛小麦,天不亮就下乡,肩扛几十斤小麦,在乡间小道上急行数十里,送到城上粮行,只赚得可怜的几文力资。为了家庭,为了四个儿女,母亲经常是“满面尘灰烟火色”,却从无一句怨言。

        有一段时间,精于女红的母亲又常到河西中港、南闸给农家做针线活。当时没有中港大桥,每次都要乘摆渡来去,严寒酷暑,刮风下雨,从不间断。那时我虽年少,但每每见她回家时已是掌灯时分,心中不免涌起一丝酸楚。

        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八十岁了还爬梯子上屋摘丝瓜送给四邻。她听力很差,但目力尚佳,经常给家人和邻里飞针走线,留下一双双鞋垫,也给我们留下许多难忘的记忆。

        由于长期坚持劳动,母亲练得一副好身板,平时很少生病,即便偶染小恙,也是不医自愈。

        不过75岁那年,有一次沐浴时她偶然手摸右侧乳房,因身体清瘦,不费力就摸到一处硬块。邻近的城镇医院孙医生一检查,初步诊断“不是好东西”,建议到县人医诊治。

        县人医外科李主任没让住院,先在门诊摘除了肿块便回家,同时在城镇医院挂水消炎。

        几天后,县人医化验结果出来,明确诊断为“乳癌”(早期)。

        她不懂医学常识,自然也不害怕,于是就在她懵懂不知的情况下,由县人医李主任做完了右侧乳房全切除手术,没有住一天院就又回到家中。接着只在城镇医院挂了几天水,吃了几天消炎药就告痊愈,并且又健康地活了近20年。

        这真是“无知者无畏”,这不能不算是生命的奇迹!

        1996年秋,我从已经工作了23年的宝应县中学调离,任宝应县工业学校副校长。

        第二年一个初冬的早晨,细雨迷濛,我在家没吃早饭便匆匆来到学校。大约在9点钟左右,忽听门卫报告,说门口有一老太太找我。我急忙下楼,一看竟是母亲。她身着藍灰色棉袄,外面裹着塑料雨披,两鬓业已稀疏的白发下面是冻得发紫的刻满皱纹的脸。我忙问母亲有何急事,她啥也没说,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只用旧棉衣包着的搪瓷茶缸,说道:“快吃!快趁热吃!”我打开一看,原来是尚冒着热气的点心!

        我立时怔住了。

        站在我面前的老母已是85岁高龄,就因为我偶尔一次没吃早餐,她竟然顶着寒风细雨,怀里紧紧抱着如十世单传婴儿一般的暖瓶,穿着老式胶鞋,艰难地在泥泞的道路上向东行进。她没舍得花两元钱坐那既不遮风、又不挡雨的破旧三轮车,走一路问一路,径直从军民街步行将近半个小时,方才找到她从未来过的工业学校,为我送来这尚有余温、浸透伟大母爱的点心!我一时哽咽无语,两行清泪早已滴落衣襟。

        我迅即扶着母亲上楼进了校长室,用毛巾擦干她那饱经风霜面庞上的雨珠,当着她的面吃完了点心。其实早晨到校后,我已在学校对面小店里吃了早餐,但母亲顶风冒雨送来的这几只点心我不能不吃!

        我吃完点心,母亲这才笑了。韩校长、徐支书劝她多歇一会儿,但她怕耽误我们办公,执意要立即回去。下楼后,她很不情愿地坐上被我叫来的三轮车,依依不舍地消失在这初冬的雨帘里。

        1998年秋天,为了生计,我开始了“浪迹江东”的民办教育生涯。从宝应到上海,从上海到南京,又再回上海,又到扬州,风晨雨夕,春秋几度。离开宝应时,母亲已86岁,多亏两位胞姐等朝夕侍奉。

        2004年初秋,母亲身感不适,我特地从上海赶回宝应,请老友李杰医师上门诊治。李医师检查后说,老母心脏功能尚好,应无大碍,于是开了些中药之后我又回到上海。

        不久后的一个周日下午,我刚从川沙农工商超市购物回校,正在宿舍用餐时,忽接家人电话,云老母已经仙逝。我立即匆忙出发,在浦东设法搭乘开往淮安的长途班车,连夜赶回宝应。

        周一凌晨时分,我赶到军民街宿舍。只见不久前还言笑如常的母亲安卧于此,我长跪堂前,不能自已!

        母亲享年94岁,其实,她应当百岁可期。生前她常说,希望把“寿”留给下人。她在世时,每天必烧高香,为家人祈福。她一直希望家人安好,希望下人为她“送行”。

        愿母亲在天国永远保佑家人平安,像她那样福寿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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