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杯”征文 选登 娘的祈求(小说) 黄宇(广东) 1 临近午夜,母亲双膝跪在楼顶天台的水泥地上,目光虔诚,神情严肃,双手合十,对着天空上的一轮明月不停地叩拜,嘴里还在不停地喃喃自语:“求月娘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两个孩子的学习顺顺利利,以后考上好大学,找一份好工作,儿子娶个好老婆,女儿嫁个好老公……” “妈,为什么我们要拜月亮?还要叫称它是娘?月亮有那么伟大吗?”我好奇地问道。 “嘘,小孩子不要乱说话,月娘听到就不好了,我们全家都要靠她的保佑。”母亲急忙小声提醒。 “这是月娘的承诺吗?”我追问。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坚定地点点头。 “月娘,孩子还小不懂事,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母亲提醒了我,转过身,继续跪拜,对着天空中那轮明月虔诚地说。 我不敢再作声,只是安静地看着母亲的跪拜祈求。从母亲口中发出的声音的音律始终保持一致,没有刻意提高,也没有刻意降低,她吐字清晰,一声接着一声,这样祈祷的声音在安静的天台上带着一股清风穿堂的力量,穿过辽阔的田野,爬上巍峨的山峰,又钻入平静的湖底,最后停在寂静的村口,久久地回荡着,与夜色完美地融为一体,好像在念叨着无人能听懂的咒语,又好像在偷偷讲述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和妹妹在一旁目光安静而虔诚地凝视着母亲。 在母亲面前摆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供奉神灵的香炉,元宝,蜡烛,果品,一张瓷碗,以及一个针盒。每张碗里都有盛有半碗清水,母亲跪拜了片刻后,喊我过去,首先母亲让我伸出左手的食指,从针盒里抽出一根绣花针放在我的食指上,然后吩咐我用食指托住绣花针,轻轻地放到碗里的清水上,待我将手指慢慢移开,绣花针会漂浮在水面上,伴随着晚风在碗里轻轻地荡漾着。 待我做完后,母亲又叫妹妹上前重复了我刚才的动作。妹妹满脸好奇,刚想问什么,母亲好像早已料到妹妹的心思,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妹妹别问太多,照做就是。只见碗底的针影显得十分细长,犹如我年幼时弱不禁风的身子。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祭拜仪式叫“浮针”。那时,我不明白,为何一根不起眼的小小绣花针能让母亲如此虔诚祈求? 我的老家位于雷州半岛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子,每次逢年过节,或是遇到老家传统习俗中的嫁娶、祭祀、祈福、斋醮、作灶,尤其是忌动土、破土时,母亲都会带着我和妹妹回老家做一次“浮针”。小时候,我和妹妹体质虚弱,经常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特别是当我和妹妹遇到重感冒,久病不愈时,母亲就不再带我们去医院,而是带我们回老家做“浮针”。只要做完“浮针”,第二天,我们的病就不治而愈了。 在我童年有限的记忆里,老家会做“浮针”的人并非只有母亲一人,几乎是那里所有五十岁以上的人都会,而且据说年纪越大的人,做的“浮针”越灵验,但在我眼里,母亲做的“浮针”最灵验。听母亲说,因为家里穷,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在老家专门为许多人做“浮针”,一来能挣钱养家糊口,二来可以为将来的子孙积德。 母亲说,浮针,看似人人都可以做,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掌握其精髓。做“浮针”的祈求有好几种:有消灾解难的,有占卜人生运数的,有求取财富的,还分为针对个人或一家人。老家一般在春节,中秋,端午等传统节日做“浮针”,做“浮针”的地点要选在自家楼房的天台,而且做“浮针”的时间要选在天气晴朗,有月亮的晚上,选择任何其他时间做“浮针”非但不灵验,还会带来适得其反的效果。原本做“浮针”的习俗只限于在中秋,后来为了连年保平安,在其他节日,老家的人们也开始做起了“浮针”。做“浮针”一般由长辈带着晚辈一起做,不能由长辈或晚辈单独做。可以说做“浮针”看似简单,实际上很复杂,如同深不可测的人生命运。 母亲说,这是有求于神灵,从身体到心灵,一定要拿出“求”的虔诚姿态,做到毕恭毕敬。儿时的中秋节,母亲总是带着我和妹妹早早地回到老家,一直等到晚上的满月时刻,这也是一年中月亮最圆最亮的时候,这时,母亲会将事先准备好的供品摆出来,先拜月后,再领着我和妹妹做“浮针”。母亲说,做的时候,手要干净,心要虔诚,不能有丝毫杂念,要由做“浮针”的人亲手将绣花针放到盛满水的碗里,碗里的水也要有所讲究,不能多,也不能少,水要盛满碗的三分之二,一定要用瓷碗。铁碗,木碗,塑料碗都不行。针,一定要用绣花针,其他针都不行,水,一定要用干净的自来水。待做完一场“浮针”,已接近午夜时分,我走下天台时,依稀听到母亲又对着天空上的明月拜了拜,念道:“月娘,你可收到我的诚心呦,要保佑我的孩子世世代代平安幸福。” 2
随着时光的推移,母亲年事渐高,做“浮针”的专注度也大不如从前,因为手经常会颤抖,就连点蜡烛,摆供品这些简单事情都显得很吃力。有时还需要旁人的提醒帮忙,不然她摔坏碗筷,还会忘记做“浮针”的具体步骤。这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母亲的身体被那根散发出闪闪寒光的绣花针照得越来越苍老,刺得越来越干瘪,才知道,原来来自绣花针的那道岁月寒光照在年幼者身上,年幼者会慢慢长大,照在年长者身上,年长者会慢慢衰老,死亡。 时光像一根绣花针,刺破她的皮肤,刺入她的肉身,扎入她的骨头,渗入她的灵魂,疼得她浑身难受,不得不以同样的方式去对抗无法改变的现实。有时母亲会短暂失忆,她好像记得我的名字,又好像不记得,嘴巴刚要张开,很快又合上了,我害怕母亲的这种健忘,让我再也见不到给人做“浮针”时那个手脚灵活,思维清晰的母亲。 母亲年轻时,不仅帮村里人做“浮针”挣钱,而且还经常上山砍柴,捡废品买卖,很多时候,在干活时,她的身体总会被尖锐的木渣子,钉子,碎玻璃扎破,甚至出血,有的还深深地扎进了她的手指中,但她从来不喊疼,只会默默地拿来一根绣花针,一点点地将扎入肉中的杂渣剔除干净,然后再用清水清洗一下伤口,用布条简单包扎好继续干活。几十年来,母亲的身体不知道被扎过多少次,也不知道用绣花针从自己的身体里剔除过多少次杂渣。现在当她回忆起这些岁月时,也不觉得艰苦,相反,她还乐呵呵地说,自己的人生是被针扎大的。 小时候,我生性顽皮,经常爱折树枝玩耍,有时会不小心被木屑刺进手里,尤其是被那种细小尖锐的木屑扎到,我的手疼得阵阵发麻,当我哭着去找母亲时,她马上从屋内的针盒中抽出一根绣花针,戴上老花镜,一点点地帮我将扎进肉中的木屑剔除掉,她边剔还边喃喃自语地祈求。 做完浮针,睡上一觉,天亮了所有的霉运就会被驱除了。这是母亲以往每次帮别人做完浮针总不忘叮嘱的话,但她却从来没对自己说过这番话。随着年纪的增长,母亲的睡眠时间也在不断缩减,老家位于郊区,一到傍晚,除了偶然能看到一些老幼妇孺出来村口散步以外,基本看不到什么人影,晚上七点多钟,四周只剩一片寂静,村子很快被无尽的夜色吞没。母亲也总是很早上床睡觉了,每次总是天刚蒙蒙亮就醒了,她起床后,会顺便去煮饭,一来可以尽快吃早饭,二来可以打发这段寂静而漫长的清晨时光,等母亲忙完这一切又会重新回到床上,再躺一会儿,直到公鸡打鸣,天完全亮的时候,她才正式起床。 记得在冬天,有一次早上我和妹妹虽然很早起床,但母亲已经在厨房忙碌,她看到我和妹妹时,突然说了一句:“你们怎么光着脚就下床了?地板很凉,别冻着了。” 直到我走到母亲跟前,说道:“妈,我一直穿着拖鞋,你眼花了。”母亲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她转身回到屋内戴上老花镜后,重新走到我和妹妹面前,歪着头,仔细打量着我和妹妹的脚,无奈地摇摇头。当我离开母亲家时,听到她在屋内小声自责:真是老了,不中用了,连孩子的模样都看不清了…… 此时,我才知道失忆对母亲而言是那么地措手不及,甚至充满未知的惊恐,也许在母亲有限的记忆里,只有从前的那座村子,只有她那个为无数人做过“浮针”仪式的身影。 3 小时候,我以为母亲的“浮针”无所不能,只要有她的祈求就能换来永恒的幸福,如今才知道,那只不过是母亲在祈求面前的一厢情愿。有一次,母亲因患了重风寒,在老家卧床不起,由父亲母亲和其他几位远房亲戚轮流照顾,偶尔有空时,我和妹妹也会赶回老家看望她。 这时,母亲几乎已经失去以前的记忆,越来越像一位脾气怪异的难缠老人,有时她口渴了,帮她倒水不仅不说感谢,甚至还会遭到她的无故责怪,各种各样的理由都有:水太烫,水太凉,水有霉味等等,吃饭时,她会把饭粒撒得满桌都是,像一个未经世事,只会撒娇的孩童,母亲这样的性格弄得家人的心情一度很郁闷。有一次,母亲发高烧,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马上把母亲送到千里之外的城镇看病,当打点滴的细长而尖锐的针缓缓地扎进母亲手背上如蚯蚓般凸显的血管时,她半信半疑地喃喃自语:这针真的能和我的针一样可以消灾解难?打完点滴后,母亲的烧退了,但她的身子在随后的日子里还是不断出毛病,那些病来自心灵和身体,更来自灵魂,却是如何也无法治愈的。 4
在我刚上大学那年,突然从老家传来外公去世的噩耗,外公死于一场意外。他和自己的一位老家亲戚商量有关村里的土地分割问题,不料想那位亲戚为了获取巨大的利益收入,要变卖掉老家所有的房子,强迫外公在房屋契约上签字,外公说什么也不肯,因为一旦在房屋契约上签字,这里所有的村民都将变得无家可归,于是,两人发生了争执,最后演变成激烈的争吵。外公原本就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受不得强烈的刺激,在那次争吵中,外公心脏病突发不幸离世了。在外公的葬礼上,所有的亲人都沉浸在悲痛中,母亲却一如反常,没有因悲痛而哭天喊地,反而神色凝重,显得很平静。但是,那晚,她独自为外公守了一夜灵,在外公的床头还放了一碗清水,水里漂浮着一根绣花针,原本守灵那晚,还有其他子女在场,但随后母亲将所有的亲戚都打发走,只剩她一人守灵。母亲整晚都跪在外公的灵位前,一会凝视着外公的遗像,喃喃自语地念叨着外人听不懂的咒语,一会又对着碗里漂浮的针在苦苦祈求,没人知道她的所思所想。第二天,家里人发现母亲原本只是零散斑白的头发一夜之间全部变得斑白了。 时光转瞬即逝,如今,我已考上大学,随父母从老家搬到了城镇居住。在城镇不断受到各种新事物的思想冲击之下,“浮针”这个属于老家的词汇正在逐渐地从我的记忆中淡去,老家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他们不仅不接受做“浮针”这一传统习俗,还对所谓的做“浮针”称为骗人的把戏,母亲也从受人敬仰的做“浮针”的能人,到遭受各种冷嘲热讽的脾气古怪的老妇人。 随着越来越多的祠堂在老家建起后,就没人再找过母亲做“浮针”,母亲的七个女儿,包括母亲,也都陆续离开老家,到外地读书,打工,创业,嫁人。外公走后,如今老家只剩下母亲孤身一人,有时我和妹妹回老家看望母亲时,她会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向我们细数做“浮针”的那些辉煌往事,具体到做“浮针”的那些细节,所遇到的人事,讲她教我做“浮针”的有趣经过,讲我和妹妹第一次做“浮针”时的虔诚与害怕,讲她为老家一户处处被人瞧不起的贫穷人家做完“浮针”后,这户人家后来不仅变富裕了,儿女还考上了重点大学,讲她用“浮针”治好了一名弱智儿童的事,讲这些事的时候,母亲自信的眼睛里透着一种来自绣花针的闪耀银光,这种闪耀的银光打在母亲的身上,一下让母亲年轻了几十岁。她还会遗憾地自我埋怨,在她做“浮针”的几十载时光中,唯一的遗憾是没能把外公的魂魄从死神的手里求回来。 如今那个几近空荡的老家曾经是母亲七个女儿最温暖的归宿,那时,因为家里穷,没钱读书,七个儿女只读完小学,便辍学在家务农了。虽然那时的日子没有出人头地的盼头,但却充满欢声笑语,家庭气氛也其乐融融。后来,随着七个女儿陆续嫁到外地,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也在日渐消逝,在外公离世后,便彻底消失了。如今的老家只剩下母亲独自一人,她经常坐在屋里望着挂满蛛网的墙角发呆,一会又拿出一只瓷碗和一根绣花针,对着摆在桌上的外公的遗像做起了“浮针”,边做边对着外公的遗像自言自语,母亲的眼神平静,甚至给人产生一种外公就在眼前和她拉家常的错觉。 外公走得很突然,像命运的一场预谋,母亲本想用“浮针”帮外公消灾解难,但无奈自己的道行不够深,无法帮外公避开这场致命的人生灾难,她终究无法挽回自己父亲的生命。 如今,母亲经常独自呆在屋内是为了向外公的灵魂解释,以求得谅解。我和妹妹能感受到母亲的懊悔,经常安慰母亲,说外公会谅解。但这种安慰并没有让母亲心安理得地过日子,每天,她依然默默地继续为身在天堂的外公做“浮针”,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求得心安,求得灵魂的解脱。在屋内,母亲的祈求声虽然低沉而隐忍,却透过落满尘埃的狭小老屋窗台,不仅传遍了她的心灵,更传遍整个老家,这种祈求声将注定贯穿在她的后半生。 外公去世后不久,母亲就不帮人做“浮针”了,这是母亲与“浮针”的彻底告别。我身为母亲最疼爱的儿子,发誓自己会将母亲做“浮针”的这门手艺继续传承下去。面对我这般信誓旦旦的承诺,母亲并没有彻底放心。在母亲的眼里,我尚年轻,我在做“浮针”时的祈求之心远远没有她那般真切,浮针的神圣银光还没有完全照入我的灵魂。 5 转眼,我在外求学已将近十年,漫长的时光已将老家的许多人与事抹得模糊不清,如今的母亲只能坐在家里看看电视,或者拄着拐杖去邻居家串串门,唯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母亲做“浮针”时的虔诚祈求。 就在我刚上大学时,一场绝症无情地夺走了妹妹年仅十三岁的花季生命,离世之际,妹妹刚升入小学六年级就读,正面临着一场至关重要的升学考试。虽然早在两年前,妹妹就被诊断出患上不治之症,但还可以靠药物维持生命,而且两年以来,妹妹的病有转好的趋势,本以为母亲之前为妹妹做的“浮针”已经灵验了,命运就此转变,却没想到在一个普通的夏季午后,我突然接到母亲从家里打来的长途电话,从母亲哽咽的声音里我只听到一句话:妹妹走了。 妹妹的离世犹如外公的离世那样,噩耗来得太突然,犹如又一场晴天霹雳,击中了我的心灵,虽然看不到任何创伤,却好像针扎般剧烈疼痛。纵使我如何苦苦祈求,如同外公一样,妹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我责怪月娘并没有履行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幸福的承诺。 两年前,母亲曾经为妹妹做过一次“浮针”,那时,妹妹刚不幸被确诊为绝症。母亲对着漂浮在碗里的绣花针虔诚地求了一遍又一遍,我仍然记得那时是在一个午夜时分,皎洁的月光撒在母亲布满岁月伤痕的脸上,闪着来自绣花针一样的寒光。她本以为这种寒光能驱走缠在妹妹身上的病痛,却成为对外公的祈求之后的再度失败。但她始终相信是因为自己年事已高,才无法治好妹妹,最终,母亲求过那根代表着人生命运的小小浮针,求过明月,求过观音,甚至求过自己的内心,却终究无法求回妹妹的生命。 在此之前,我以为“祈求”能化解人间所有的悲苦,是无所不能的,随着我的逐渐成长,才知道原来它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景。 失去外公和妹妹,我甚至来不及悲痛,就要背井离乡去往他乡异地求学,许多个夜晚,我会梦到外公和妹妹呼唤我回家。由于家里穷,但穷人孩子早当家,年幼的妹妹已懂得许多人生道理。如今随着外公和妹妹的相继离世,我也远走他乡,最初我离开故乡,表面说是求学,后来才逐渐知道,其实那场远赴异乡的旅程是为了逃离在我内心里始终无法消除的仓皇悲痛。 这场逃离一走就是十年,如今我在大城市也走过了许多人不曾走过的路,开始我以为祈求只会发生在信息闭塞的老家,没想到高度发达的大城市有关祈求的姿态更多,在这里,我曾经看过人们各种各样的“祈求”的姿态:求工作,求姻缘,求钱财,求名利……在我心里,只有母亲在老家执着为他人做浮针时那双始终真诚的目光才是真正虔诚的祈求,母亲老了,外公和妹妹相继离开人世了。他们却永远是我内心最闪亮的那根绣花针。 依稀的梦境里,我看到母亲正跪在天台上,双手合十,对着漂浮在盛满清水的碗里的一根绣花针,虔诚地祈求,水里倒映着外公和妹妹的模样,母亲的倒影越来越像天上那轮被视为“月娘”的明月,我恍然大悟,原来母亲才是我心里最应该祈求健康长寿,平安幸福的伟大的娘。 主办单位 我们娘的形象太老了,只有孟母与岳母,到近代,只有艾青的大堰河,但也是封建地主的奶娘,所以我们认为主办首届“娘亲杯”至少是有现实意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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