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营微文化》为东营市作协重点扶持文学公众号。平台宗旨:体现人性本真,歌颂人间温暖,传播正能量 我们正在扫地,天河挑着桶来到教室外,把桶放下,把扁担架在两只桶上,他坐在扁担上。熊家伙是来看小满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家挑水应该去东边的荷塘,不应来北边。这家伙贼眼珠子骨碌碌盯着小满乱转。我们打扫卫生,他在门口乱咋呼,叫了大海叫小厂,没人稀得打理他。小雨连着下了三天。第三天,麦香爹上我家串门,恨不得一口叫俩五哥。父亲被他叫得心花怒放,脸上那个得意肤浅的笑让我替他害羞。他们拉牲口,拉庄稼,拉氨水磷肥,拉棉花麦子。拉一通,喝一通茶。麦香爹碗子里还满着,父亲就忙不迭地给他添。再拉一通,父亲带他到天井里转,指头点着一圈房屋比比划划。好半天,送麦香爹出门。送出大门就行了,可父亲一直送到胡同口,到了胡同口还要往东送,麦香爹实在过意不去,伸手把父亲拉住了。春生发动我们早上早到校,做好准备考初中。这正合我意。而且,春生把教室钥匙交给我,让我负责点名。我考了第一名,顺理成章当了班长。每天一大早起来,有时半夜就起来——到学校。斜斜的一轮弯月孤零零悬在天幕上。鸡有时还没开始叫。四下似乎处处都藏着鬼怪。我有些害怕,可一想到小满,浑身就充满了力量。打开教室门,一头扎进黑洞里。点起红蜡烛,黑夜立刻被驱散。哆嗦着一颗心,坐在小满的位子上,一坐上去,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一页页地翻看小满的书,作业本,仔细端详小满写的每一个字。如果,如果突然看到我的名字,小满亲手写的,那就太好了。如果我写一张纸条,夹进她的课本,也太容易了,简直神不知鬼不觉。一阵急促的鸡鸣过后,大家陆续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来了。小满坐到她的位子上,找出课本。她应该能够觉到,她的板凳是温热的。人到齐了 ,到齐了我也要点名。点名是我当班长的职责,我必须点。过去,我讨厌点名。人都到齐了,就不用点了。可我现在不这样认为。点名太好了,那些名字从我嘴里一一吐出。我想快点就快点,想慢点就慢点,中间要想漏下谁就漏下谁,想给谁画圈就给谁画圈。我一个一个念下去。念到腊八时,故意加重了语气,念到天河时,故意用了一个有点怪的腔调儿。反正我想咋念就咋念,谁也管不着。快念到小满时,我有点紧张,提醒自己一定要念好,要响亮,干脆,不能犹豫,拖泥带水,还要透着一丝温和,友好,最起码,要脱口而出,一气呵成,不能念成柳——小——满。一吃了晚饭,我就迫不及待地往学校跑。开门进去,点起红烛,一切如在梦中。红烛摇啊摇,温暖的红烛,美妙的红烛。小满也坐在烛光下,白净的脸庞透红晕,她是一个美丽的梦。春生坐在讲台上看书,点着一只红烛。红烛照着他的小白脸。村长家的草垛就堆在他家大门口,麦秸,棒子秸,冒鼓尖山。草垛旁边一棵大榆树,一搂多粗,树上常常拴着一头老黄牛,甩着尾巴嚼棒子秸,有时趴着反刍。农闲时候,一帮老头儿喜欢聚在草垛根下晒太阳儿,一些年纪大的,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轻轻地打着鼾。有的到了饭时还睡着,他的家人就来喊。小山一样的草垛化为灰烬,地上的黑灰一尺多深,还冒着烟。县里的公安来了,绿色小吉普停在大街上,两个警察蹲在地上照相,腰里挎着枪套子。 开花看见我,远远地就撅起嘴。她不撅还好,一撅,嘴就更难看。她嘴唇厚。多么厚?说跟我家瓮沿那么厚,肯定是胡扯,可说跟我棉裤腰那么厚,一点不夸张。人的嘴唇一厚,说话就笨,别人说十句,他三句也说不利索,如果跟邻居吵架,有理也讲不出。我讨厌厚嘴唇。找媳妇,光是脸白不行,她爹当个会计也不行。会计就是个算盘子,算盘子算个啥。小满考了不到七十分,全班四十一个人,她排在三十二名。排在最后的是天河,他考了十五分。他根本不学习。他的作业都是抄,有时也抄我的。天河提醒我:给你钱的事,千万不能跟外人说,不怕别的,丢人!过去讨厌死了九奶奶,觉得她一句实话也没有,她的话我都当成耳旁风。可她这次说的话,我很在意。天河下河洗澡被春生逮着了。当然,不是在旺河里也不是在荷塘里揪上来的,春生使用了技术手段。春生把天河叫过来,问:说实话,洗澡了木?天河斜他一眼:木!春生拿过天河的手,往上一撸袖子,然后用指甲盖一划,划出一道白印子。春生说:还犟吗?天河就耷拉了脑袋。春生飞起一脚,把天河踢到了门外头。天河靠墙站在门外,瞪着眼,把牙咬得嘎嘣嘎嘣响,呼呼地喘粗气。春生斜斜地看他一眼,继续上课,讲柱状统计表。放了学,天河余怒未消,咬着牙跟我说,早晚教训一下春生,早晚!顺利说:你——没——看春生——看——小满的——那个熊样?一看见——小满——他的眼——就——像长——长了钩子,摘——都摘——不——下来!我就想像平时春生的样子,我一想,还真是。春生总是在讲台上游弋着一双眼睛,最后总是落在小满身上,一落下就再移不开。 他娘的不要脸!我在心里骂。一个老师,这样看自己的女学生。再上课,我就盯着春生的眼睛看,看他的一双眼睛怎么转。杨柳庄终于通了电。夜晚的村庄突然一片雪亮,跟着一片雪亮的,是一片沸腾。家家灯火通明,街上还有路灯。孩子们在街上奔跑,呼喊,喉咙都要撕破了。教室里当然也装了电灯,装了两盏,一左一右,悬在房梁上,耷拉着长长的灯线。左边的灯线在小满那里,右边的灯线在天河那里。两盏电灯一开,屋里亮得如同白天。我一回头,连小满颌下的那颗红痣都看得十分分明。正上着晚自习,天河突然拉灭电灯。他一拉灭电灯,大家就趁机乱上一阵。那天春生埋伏在窗外,天河不知情,大家正读着书,还是突然拉灭了电灯。春生冲进来,一把拎起天河,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顺利告诉我,俩人决斗就是因为小满。要是春生不喜欢小满,天河绝对不会跟他决斗。就凭春生打天河几下子,天河也不至于跟春生动手。春生毕竟是老师,老师打学生天经地义,自古如此。不知小满知不知道。顺利说可能知道,小满这么聪明能不知道?又说也可能不知道,天河与春生之间的事她咋会知道。顺利说:不是——他告诉——我的,是我——看——看到的。顺利说,他在天河的本子上看到的。天河在他的本子上写了两句话,一句是,春生是个私孩子!另一句,他要跟这个私孩子一决高下。小满爹打了小满的娘。小满娘坐在门口哭,小满爹冲她吼:哭,哭,你还有脸哭!碰巧小满的二舅来,小满的二舅是个愣头青,见姐姐被打得鼻青脸肿,一下子就火了,一跃而起,一拳把他姐夫放倒了。小满爹从地上爬起来,抄起靠墙的铁锨就抡出去,小满的二舅落荒而逃。小满脸上见不到笑容了。她心事重重的样子,让我很心疼。天河跟春生决斗的事儿,迟迟不见动静。天河还是吊儿郎当地来上学,吃了晚饭就跑到八路大爷门口看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小满爹到处说,村长沾他家便宜。人们笑着问沾啥便宜了?小满爹就瞪圆了眼珠子,说:我种了一亩白棒子,全让这个狗娘养的糟践了。人们不解,问:各种各的地,他咋着你了?小满爹伸出食指,一下一下点着眼前的空气,说:我种白棒子,他偏种黄棒子,我的白棒子,全成了黄棒子。他这不是明摆着糟践人吗?人们不想听了,正要散去,小满爹又说:作为村长,他总是赚群众的便宜。人们懵了,说:明明是人家老牛下的,这个,我都看见了。我家的!他趁我在东坡里干活的空儿,把他家答栏(发情)的市(母)牛撒开,偷我家的牛种!肯定有。我家种牛右耳朵上有一撮白毛。他家的小牛犊也是!顺利告诉我:明晚天河跟春生决斗,地点在小满家的麦场上。我问顺利为什么选在小满家的麦场上。顺利说,地方是他定的,在小满家的麦场上决斗,谁输了谁退到场外,这多有意思。顺利问我去不去看热闹。我想去,又不想去。我想看看他们俩谁打败谁,可不论谁赢谁输,剩下的那一个都是我的对头。我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我过去盼着看热闹,现在又不想看,不想他们之间发生决斗。我希望他们友好,然后都不再追求小满。下了晚自习,我到大爷门口看《乌龙山剿匪记》,可演的却是《聪明的一休》。顺利来叫我,我正刷锅。顺利的到来让我很不自在。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刷锅,要是他看见我赶车、铡草多好,这才是男人干的活。可我要是不刷,我娘又得骂我。顺利看着我刷锅,我满脸通红,巴不得他快走。可他竟然在椅子上坐下来,笑吟吟地看着我刷。顺利狡黠地看看我:我——无所——谓,最好——俩人——一块——完——完蛋。刷完锅,我拿出书本做作业。春生布置的周末作业是一篇作文,题目是《难忘的一件事》。顺利很少做作业,他从未想过要考学,他准备一毕业就去卖冰糕,走东乡串西乡,我姑父连冰糕箱子都给他准备好了。我不是不想看春生和天河决斗,是不知道该怎么看。两个人打架,我站在边上看热闹?眼睁睁地看着同学被老师打不管?看到老师挨打,不上前拉架?天下哪有这种事。顺利去,他不光是看热闹,更是当裁判和见证人,肯定是天河让他去的。我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我十五岁的人生里,还没有什么难忘的事。挨娘打骂的事不少,可称不上难忘不难忘。哪个娘不打孩子?哪个孩子不挨娘打?娘打孩子是教育孩子,是为孩子好,是恨铁不成钢。我搜索枯肠,脑子里一片混沌。看看外边,月亮已经升起来,米黄的月光贴在西屋墙上。父亲坐在椅子上出神,我娘又出去了,一准是去了旺河边上找鱼场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听她说河沟里的水落下去了,有一洼水里扑棱扑棱地起水花,一定有大鱼。我踏着月色上了街。街上没人,月光影影绰绰,和白天截然不同。夜晚真是奇怪,同样一条街,白天破破烂烂,一到晚上就美得不可思议。一种缥缈的美,朦胧的美,美得莫名其妙想,让人浮想联翩。走出大街就去了荷塘。荷叶高高低低,模模糊糊,一律沉默着。沉默好,好女孩应是沉默的女孩,文静的女孩,就像小满。小满呢?在家做作业吗?她爹娘还打仗吗?爹娘一打仗,又是打又是摔吗?这样咋做作业?小满吃饭了吗?在哭吗?小满知道春生和天河决斗的事吗?知道为啥决斗吗?小满如果此时也在荷塘,荷塘又会美成啥样子呢?小满一个人怎么可能来这里呢?她要能来该有多好。我们在这里邂逅,让那两个人在那边决斗。到了荷塘东岸,往东一拐,我就到了小满家门口。大门半掩着,一道灯光从里面跑出来,铺在门外。我的心早已跳成了一团,我用一口唾沫使劲压住喉咙眼,我怕我的小心脏一下子蹦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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