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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松地名之枫香驿

 zqbxi 2020-09-22

       枫香驿位今凉亭镇枫驿村,在宿松县北五十里处,东至太湖棠梨铺十里,西至凉亭镇仙田镇十里。境内今有合九铁路,泸溶高速等公路通过,交通十分方便。

       枫以枫香树为名,本为古代的一个地名,自古有相似于今105国道走向的大驿道横穿宿松而过时,按六十里一驿的定制,在黄梅县设有孔垅驿,停前驿,在宿松设有枫香驿,在太湖县设有小池驿。古时驿设驿丞署、驿公馆、驿站(驿传)、驿仑、墩台等。据旧县志载:“枫香驿丞署旧有正厅、后厅、警楼、仪门各二间,丞宅六间,桂香、枫香二亭、寅宾、寅钱二坊,俱明初建,明崇祯年间毁于兵。清初重建,乾隆二十二年,驿丞缺裁,其宅存作司驿馆舍。有上房二间,驿书棚、差房二间,马棚东西各一,马神祠三楹,并土垣茅茨一处。"“至清嘉庆十九年,知县陈国相购民房为之。正厅三楹、厅后东西有序,二堂、三堂各三间,东有从房、庖湢之室。前为大门,临街有东西辕门。"

       枫香驿古为八省通衙的重要战略交通要冲之地,因此也是重要的兵备防守之地。历朝兵备,驿站俱全,元未俱毁,明初重建。驿站设差马、军马草棚十四间,草房四间,瓦房一间,明崇祯六年至八年,义军(什么义军,史书称贼、寇)张献忠人境,毁驿马五十六匹,站等设施亦尽毁。后移至县治北关。深为不便,清初仍之,顺治四年,驿丞徐元设马四匹应差于此。九年加差马八匹。续十二年,知县孙继文令驿丞党克先辟旧基重置,差马五十匹,年支草料艮一仟零捌拾两。十三年设差马三十匹,官养官喂。康熙十三年共有驿马九十二匹,十五年减裁三十四匹,至康熙二十年,又奉诏添马二十四匹,共八十二匹,增草夫三十二名,共八十二名。差夫共二十四名。年共支艮四百陆拾两八钱。

兹录明代钱陈群(嘉兴人)《枫香驿次静山侍御韵》以作后记。

入山身在白云多,复涧回溪问野航。

瞥见新槽闻酒熟,始知小驿是枫香

梦回郢尾人千里,月满楼头雁一行。

马上闲情数秋草,露葵开老尚当阳。

祝凤鸣诗选

枫香驿

朝北的路通往京城

汗淋淋的马在这里更换

少年时我从未见过马

通过我们家乡的驿道

秋天来了 红色的叶子落满路面

枫香驿,在以往的幸福年代

稻田里捆扎干草的

农家姑娘

在一阵旋风过后

总是想象皇帝的模样

我的乡亲们都是穷人

孩子是穷人家的孩子

驿道一程又一程

没有一个人能走到底啊

夜色里飞驰而去的消息

都是官家的消息

随后是冬天,飘雪了

枫香驿便渐渐沉寂下去

在一片寒冷的白色里

很少听得见马蹄嗒嗒的声音

子贡岭

公元前五百年 初春

子贡二十岁

布衣难耐春寒

远处 楚国开花的群山如一堆堆红炭

时有传闻 楚人已有

渗碳炼钢的技术

但官吏没有仁爱

工匠不尽孝心 北方

数千里大雪下

孔子为实现仁爱

正疲于奔命 敬畏于“一”

为礼乐和秩序寻找根基

子贡孤身赴楚

传播老师的思想

可惜众人没有智慧

光阴白白流逝了——

今年春天 在村前

暮霭沉沉的子贡岭上

我碰见邻村的叔爷 七十八岁

如一根黑色荆条

指着被儿媳打伤的前额,

向我哭泣:

“他们小夫妻两个

年后到山东打工去了,

房子也不要,我的病也不管,

哪是儿子,……畜生啊!”

严恭山

至今记得

在严恭山上

你我相遇在蓝色的溪水边

是午夜时分

岩石发烫

春花的彩雾飘在风里

你问我:你是不是一个秘密的人?

四周一片岑寂

我没有回答你 中天上

只有月亮在无声地爆裂

初生的禾苗有两片叶子

种子的核心

也有零乱的匆忙的光粒坠落

顺溪徐下

我们深深交织 渐渐变暗

……我们终将沉落在原始的地方

河湾里

枝头雀鸟纹丝不动,仿佛一团团黑泥

在阵阵压紧的空气下

河水有力地打着旋涡,千百个冬天都是这样

人们隐蔽在远处的坟茔

和山间静谧的屋脊里

鹅卵石孵不出红色小鹅

只有波涛偶尔剥下几片沙粒……我将

渐渐衰老,死去,哦!故乡,若是真的

能再转生人世

我还要回到这里,看着喜鹊和乌鸦

被杨柳的绿焰摧飞

杜鹃花的雾霭散开,一年年

田野冒着热气,泥土飞卷

在太阳炙热的炉膛里

我与兄弟们耕作着,叹息着,歌唱着

辛酸又疲惫

直到双手把锄把磨得银亮

山冈上淡淡的满月

使万物酣睡,沉落,我全部心灵的迷雾

也缕缕消失……

清水塘

这明镜一样的水面下

是庙宇山急速泻下的溪流

在我们的村子

生活变得缓慢

宛如溪水在池塘歇息

黄昏时分 水边

总有弯腰洗刷的人

总有翠鸟与黑牛

和身穿红衣的女孩

他们似乎从来

就在那里 而且永远在那里

记得少年时代 一个

皓月当空的晚上

我和弟弟回村路过池塘

远处涟漪闪亮

不知是萤火还是月光

我说:“你相信来世吗?”

“我也不知道啊。”

水光依稀 岁月流逝

时光抖动着奇异线条

我已无法控制内心的憔悴的忧郁

芦花村

记起春天芦苇的日子

兄弟们的脸孔酡红

太阳把柳影映到田埂上

四野是春耕的人 淡白的桃花下

焦虑的斑斓的群虎在跳跃

这是我们的村子

还没有到芦花泛白的季节

花椒和山杨还未透出朱砂的颜色

母亲是疲惫而坚忍的

是什么使她哑然伫立在先辈的宅邸中?

是交替的无限的温情

池塘里有公鸡和禾苗的影子

有挽起裤腿洗涮的人

孩子们在清浅的水里摸虾

这纯真的景象随风晃动

这是我们的村子

许多人离开又回来了

村头樟树下还有数不清的未世者

还没有到芦花盛开的季节

那是秋天 我们村子同舒州相邻的山顶上

飘飞着纤长的红铜的月亮

黎 明

姑娘,你这碗泉水是慎重的

水面黝黑,倒映着

繁星……人世的微光一点一滴

你是宇宙的乳汁,刚刚凝成

你是垂柳,红雀,新耕的田野

也是粗砂和黑岩

时刻散发着清香

你是虚幻

苍穹里,云霞庄严,宛若铅石。

许多星星消失了,一年年

它们的光芒依然在高处喷射、传递,

沉落在另一片铁青的旷野。

凌 晨

我将与村里久睡的人们告别

他们记得冬天深埋的

红色种粒

但往往忘却我早起的灯火。

山峦透着大团的寒气

蓝色旷野的边缘蜷曲

仿佛一个暗示

而我在行走,我是孤独的。

村口没有凝望者

没有暗中飘飘的衣袂

窗棂里也没有招手的人

一轮新月在呼喊

声音很细

仿佛还在恐龙和遥远的冰河时代

每年春上都有新绿荡涤

灯火也会发芽

它微妙的挤压

会加剧黑夜哑默的痛楚

小径的鞭子也会在大地上啪啪作响

我是在凌晨告别

仿佛波涛中的一滴鲜血

我的心一丝不挂

白 夜

……忆及童年,芦村,三更之夜,

池塘展开

如黑色大花。

青蛙叫喊着

到处是春暮之火;

树枝间,月亮

燃烧着它的白骨。

无名小鸟

喁喁嘤鸣

噢!万类的痴迷夜。

青龙的雾霭淡了,在东方

清晨正纠缠着升起

在强光的洪流

倾泻之前

我想扑进池塘……

扑进时光碎裂的夜晚

或另一个人的躯体

流星纪事

有一次,丘岗夜色正浓,二月还未苏醒,

我踏着回家的羊肠小径,在山坡

白花花的梨树下,碰见

邻村疲惫的赤脚医生,面孔平和。

“刚从李湾回来,那个孩子怕是不行了。”

他说,药箱在右肩闪着枣红的微光。

路边的灌丛越来越黑,细沙嗖嗖——

我们站在风中,谈起宅基,柳树,轮转的风水。

阴阳和天体在交割,无尽的秘密,使人声变冷,

“……生死由命。”这时,蓝光一闪,

话语声中,一群流星静静地布满天空;

还有一次,我和父亲走在冬月下,

旷野的一切仿佛在锡箔中颤抖。

脚下是隐形的尘土和古蟒的灰烬。

父亲拿着铁棒,问我:“你怕不怕?”

哦,我抬起头来,猎户星座在中天闪耀,

空中传来千秋的微响——

那无声垂落的,是流星,还是一道道蓝色的鞭影?

持烛者

正午的持烛者

站在宁静的日光下

和善地 孤独地

没有护送的人

站在树荫和凉水里

白生生的蜡烛

风里的烛光展开黄绸

田野响起霹雳

光辉的露水升起

家乡萦绕在心上

心爱的人坐在古塔里

持烛者

看见天边古老的天幕

看见微微晃动的蓝镜里

自己的嘴唇

火红的嘴唇

谛听人类的嘴唇

倾诉着悲哀

枫香驿,旷远的乡愁

——祝凤鸣诗集《枫香驿》解读

祝凤鸣最新诗集《枫香驿》,2012年8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全国新华书店发行,当当、卓越、京东各大网站经销。该诗集收录了祝凤鸣诗歌作品近200首,诗人梁小斌作前言。此诗集为上海文艺出版社年度重点打造的精品图书之一。

祝凤鸣系1990年代中国代表性诗人,其诗作多抒写乡村感受,神秘、忧伤、唯美的内心景象,使他有别于其他中国诗人而独树一帜。

《枫香驿》出版后,产生较大影响,全国30余家报刊刊发了评论、出版信息、诗集序言及作者后记。

诗的回忆

祝凤鸣

我的第一首诗,写的是母亲手执灯火在山坡送别我的情景,那是1983年,我19岁,在安徽师范大学读大三。当时,校园里写诗的人很多,大家都沉浸在文史哲里,深夜荷花塘边花朵暗红,争论不休,用的都是大词。偶尔也会有人独自离开队伍,落落寡欢,心烦意乱——青春,宛如一阵不经意的遒劲之风在头顶梧桐叶间飞卷。

1984年,安徽师范大学刚刚创办“江南诗社”时,我是最早的诗社理事和《江南》诗刊编委。

上世纪80年代,充满理想而又脆弱,是个激情的年代,单纯的年代。青年年少之时,诗歌,则意味着远方,意味着苦闷情绪的出口。大学时期,美的帷幕轻轻开启——虽然演出尚未开始,但充满着悸人的期待。

我的第一首诗后来在校报发表了。一天黄昏,校广播站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一位同学写历史题材的诗正从喇叭传来……我对自己写的那首小诗没有自信,担心题材失于狭隘。

不知什么原因,我始终和师大同学的青春写作保持着审慎的距离。一年年,我独自穿过镜湖的杨柳,去芜湖市图书馆看杂志,后来就刻苦抄诗,前后抄了几大本——依然没有方向,也没有前途。当时,“江南诗社”的同学开始在文学杂志上大量发表诗歌,前前后后估计有100多人。

大学毕业后,1985年,我被分配到黄山一个偏远的山村中学任地理教员,因地处偏远,和同学失去联系,与同时期大学生写作更是拉开距离。

其时,我情绪苦闷,人也急躁得完全无地自容。动辄去西北,去高原,去云南、四川——在江西鹰潭市的深夜,我写过一首关于南方屋脊的诗;在一个蓝幽幽的黎明,我发现火车把我带到了广西桂林,实际上我要去昆明……如此跌跌撞撞几年,在攀枝花市的芒果树下,在苗族山寨,我都写过心烦意乱的诗,但遗憾的还是没有找到自己。

时间到了1988年夏天,放暑假时,我从黄山回到故乡宿松。在宿松县城的“小小书店”,我意外买到一本诗集——《夸西莫多,蒙塔莱,翁加雷蒂诗选》,钱鸿嘉先生翻译,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黄黄的封面,薄薄的小书。

这本书像一个奇迹,完全将我点燃——它隐秘低沉的音调,质朴凝实的词汇,梦幻般的乡村景象,使我一叹三咏,低回不已,与我以前读过的美国诗歌区别极大。

其中,夸西莫多描写西西里岛的诗作将我的心紧紧抓牢——《瞬息间夜晚降临》、《廷达里的风》、《岛》、《南方哀思》等等诗歌中,迷幻而感伤的场景比比皆是……“月亮鲜红,白雪漫漫,习习寒风中,一张女子苍白的面容。此刻我的心在那片草原里,在那雾气弥漫的水塘上面。”……“向日葵弯向西方,白日沉陷,夏天的大气,变得沉重、浓郁。”……“古老的冬天,鸟儿寻找谷粒,转瞬间披上雪花。”……“对你的爱,怎能叫我不忧伤,我的家乡?橘花,或者夹竹桃清幽的香气,在夜空里微微传递。”

我几乎不假思索地相信,夸西莫多就是我的一位遥远的朋友,他代我写下了我的故乡——我的南方中国小镇,凉亭镇。

那个夏天是多么神奇啊,在故乡那所黑漆漆的凉亭中学,在《国际诗坛》第4期上,我还读到日本诗人秋谷丰的9首诗, “……星星密布,以前缫丝女骑着马,越过山顶来了,这是母亲对我讲的往事。”他的另一首《擎着灯的女人》,也几乎将我心中的记忆一网打尽——“荒漠无际的昏暗中,我从北方来到了这村庄,天空星星密布,那女人像一座暗礁,擎着灯悄悄出现在黑夜,雨水淌在她的脸上,不,是乡土的泪水淌在她的脸上”。我感到一阵阵的激动,这不就是我久久寻觅、早已书写而又不敢肯定的乡村梦境吗?

在热烘烘的稻草气息里,在繁星满天、渐渐变凉的夏日深夜,我当即配合秋谷风和夸西莫多,写出了最早的一批较为满意的作品,如《枫香驿》、《白石坡》等,并由此确立了我诗歌朴实、稳健而又神秘的风格。

1989年,我调入马鞍山五中教书,认识了诗人杨键,恰好他也从这所中学毕业。在马鞍山,我开始在《中国作家》、《诗刊》等杂志大量发表作品,并且和诗歌评论家唐晓渡、萧开愚频繁通信。《诗歌报》也几次在重要栏目介绍我的诗歌,并且得到主编蒋维扬先生的鼓励。

有次,在马鞍山市图书馆,在《中国作家》1988年5月号上,我看见自己的一组诗与海子、开愚的诗歌发在一起,很受鼓舞——到时,海子尚未自杀,也没有现在这么有名,但是在我心里,他早已是个诗歌天才。仅仅《中国作家》杂志,就曾经连续发表过我6组诗歌。

本来我是要参加《诗刊》社1989年青春诗会,因为特殊原因,那年诗会没有召开。直到1997年,我参加《诗刊》社第14届青春诗会时,李小雨老师还开玩笑说,你不是早就开过吗?怎么又来了?

1998年,我把一组诗稿寄给远在巴黎的宋琳先生——我们素不相识,但是他对我的诗歌较为看重,在北岛主编、他任诗歌编辑的《今天》杂志上,以头条位置发表了我7首诗歌。

2006年,我收到了一本天蓝色、装帧考究的日文版《中国新世代诗人》,收录了我5首诗歌。这本当代中国诗选,由田原先生编辑、竹内新先生翻译,在东京出版发行。该诗选共收18位中国青年诗人的作品,其中包括王寅、潘维、杨键、王小妮、汤养宗、李亚伟等重要诗人。

在这本日文诗选中,我的《枫香驿》翻译为《枫香宿》,整首诗译成古怪的日文,隐隐约约我能够认出一点汉字,但好像它又不是我写的。同时,也使我陷入思忖,使我回忆起20多年前那个夏夜,一个中国乡村青年受到9首日本诗歌影响,找到了自己的音调——我的这几首诗,在日本会有青年看到吗?今天的中国乡村早已变了模样,他们是否会有遥远的内心呼应?

自我写下第一首诗,转眼已有30个年头,我心中依旧萦绕着那首诗中母亲手执灯火的形象……那盏灯火,使我至今仍然偏爱质朴的、甚至是贫乏的诗句。

心灵即技巧,这几乎不必考量一个诗人的才华,而更多的是虔诚、静谧和耐心。

2012年5月13日

祝凤鸣的诗及其证明

沈天鸿

“离开才能看见,并看清自己的影子”,这是1990年我在《沈天鸿抒情诗选》的后记中写下的句子。乡土题材的诗只有在城市中才获得实现的可能,也是因为离开才能看见。祝凤鸣的诗的题材,绝大多数是生养他然后他又离开的乡土。但他只是把中国的乡村乡土当作他的领域,写出的不是通常意义的乡土诗,而是诗。如果要加前缀的话,那么就是现代诗,优秀的现代诗。

他的诗的特点,多年前我在《安徽现代诗二十年》(《追寻时代的脚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1版)中论述过:

“祝凤鸣的诗想象奇谲诡异,并具有浓郁的神秘感,意象和语言华丽、飘逸,节奏极富音乐性。他的诗本质上浪漫的,但他对存在的关注与沉思奇妙地与我以上所指出的那些,尤其是与浪漫与华丽融和在一起,从而对浪漫和华丽产生了中和作用,控制住了浪漫,使华丽避免了华而不实的危险,使它们成为他的诗的特有装饰,那形而上的关注与沉思的一件令人愉悦的外衣——这时代或许是一个可以炫耀奢华的时代,但毫无疑问,它早已不再是一个可以浪漫的时代。

这些,使祝凤鸣与当代中国诗坛上的其他诗人区别开来。以其坚实的来自现实的意象和形而上的意味,为引领中国现代诗向健康的方向前行提供了有益的影响。”

说“祝凤鸣与当代中国诗坛上的其他诗人区别开来”,自然是说他的诗具有他自己的特色和个人风格。

想象奇谲诡异,并具有浓郁的神秘感,意象和语言的华丽、飘逸,极富音乐性的节奏,这些在他的诗里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几乎每一首都是典型的例子,我就不累赘地论证了。我对我这段多年前的论述做的补充是:想象的奇谲诡异和浓郁的神秘感在他的诗中是结合在一起的,互为因果。

例如《白夜》:“青蛙叫喊着到处是春暮之火;树枝间,月亮燃烧着它的白骨。”“在强光的洪流倾泻之前我想扑进池塘……\扑进时光碎裂的夜晚或另一个人的躯体”。浓郁的神秘感由想象的奇谲诡异而来,而想象的奇谲诡异酿出了神奇的神秘感。但是,如果仅仅这样,对于诗而言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仅仅奇谲诡异的想象和神秘感,与意象和语言的华丽、飘逸,节奏的音乐性,对于诗都只有装饰作用。奇谲诡异的想象和神秘感必须能够直接创造出诗的内涵,并且让意象和语言的华丽、飘逸,节奏的音乐性依附在这内涵上。就《白夜》而言,“我想扑进池塘……\扑进时光碎裂的夜晚或另一个人的躯体”是极其重要的,这三行尤其是后两行,不仅暗藏着意义的突转,而且直接暗示了全诗意旨所在:“我”,亦即人的生存中很少有的,充满激情而不惧时光碎裂的时刻。从这三行回头去看,就可以明白,前面的“青蛙叫喊着到处是春暮之火;树枝间,月亮燃烧着它的白骨”等等奇谲诡异的想象,和浓郁的神秘,所寓含的也都是此意。而为何到处是春暮之火,春暮为何有火燃烧,月亮为何燃烧着它自己的白骨,“我”又为何如此激情澎湃得奋不顾身,诗没有提供解释,实际也无法解释,于是,它们就又共同生出了更强烈的神秘感。

这并不是因为祝凤鸣的哲学修养不够,而是因为存在与生存本质上是不可解释的。而且,这也是因为诗的需要:神秘的余数。神秘的余数产生诗意,保证诗是真的诗,甚至是好诗,而不是分行文字。

归根结底,神秘的余数来自于形而上学(也可简称为“形而上”)。没有形而上,就没有神秘的余数。所以,归根到底,奇谲诡异的想象等等,都是技艺,它们的独特性帮助祝凤鸣形成了自己的诗风,甚至自己的诗歌文体。但令祝凤鸣的诗自成一家,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诗中通过这些呈示出来的他对存在的关注与沉思。像《白夜》这样激情澎湃奋不顾身的诗在他的诗中不是多数,比较多的是思的性质明显,明亮华丽中有着深沉的重量的诗。

例如《田亩》,写的虽然是本应欢快的春耕时节,但在祝凤鸣的笔下,固然也是“田亩抖动着隐密的梦寐”,但这“田亩下埋葬着雷暴人的骨头和千百个秋天的月亮\这田亩里还埋葬着寂寞的狮子与春霞黎明里悄悄锈蚀的犁铧”,那几个走在“残破的小路上”“闪闪发光的春耕的人”,也不明亮而是黝黑。甚至春耕时节也让人想到秋天辽阔得使“大地向红砖的村子倾倒”。

总之,这是乡村少女忧郁的瞳仁一样的独特的,只被祝凤鸣看到、感受到的春耕情景。实际上这是无时间的春耕时节:是古代的也是现在的,是不断重复的也是永远不变的春耕时的田野,春耕时天空广大无言的映照一直仅仅由那几个走在残破的小路上的人承担,而他们并没有被照亮,仍然黝黑——除了生存的艰辛别无一切。但人的坚韧简直无法想象,即使这样,也体验到了难以隐藏的某种幸福,觉得久远的艰辛就在难隐的幸福里暗逝而去。这样的幸福是真实的,但也是一种自以为真实的幻觉。但这只是我,并且是我此时对这首诗的领会,是它多种解读中的一种而已。因为,它只是通过构成冷而坚硬的意象,冷中暗埋着火的意境来暗示,来呈现,思想完全被渗透在意象和意境中,其意难以用文字确凿地说尽。

分析至此可见,取消特定时间与地点,事物与思的正面与背面都被展示,意象充分饱满而具有极强的暗示性与辐射力,形象与思而不仅仅是与感官的结合,使整首诗形成一个总体象征,是《田亩》生成神秘的余数,即理论上是无尽止的形而上意味的具体方法。

由以上分析还可以看到,祝凤鸣的诗中思想在哲学上是现代的,但在写作方法和美学上,是汲取了中国古代诗歌和中国古典美学的精髓的——思想完全被渗透在意象和意境中,其意难以用文字确凿地说尽,正是中国古代诗歌和中国古典美学的精髓的体现。

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我疑心花间派在他的诗中有影响可见,尤其是温庭筠的秾艳华美和韦庄的疏淡明秀,但是这两者的混合,即,原本冲突的秾艳华美与疏淡明秀在祝凤鸣的诗中得到了统一,秾艳华美者也可以疏淡明秀,疏淡明秀者仍然有秾艳华美。例如上引《田亩》就是疏淡明秀的风骨,却仍然闪烁着秾艳华美。胡适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但我这个大胆假设只能在祝凤鸣的诗中得到证明,没有祝凤鸣的自白可以佐证。

我指出这一点意在说明,祝凤鸣的诗是现代诗,西方的影响明显可见,但由于他将现代诗的直接源头即西方现代诗,成功地与中国古典诗歌和中国古典美学的精髓相结合,因此,他的诗是中国的现代诗。也因此,他的诗为中国新诗的发展提供了一个范例。

祝凤鸣的诗让我想起了被称为美国田园诗人的弗罗斯特。弗罗斯特也以写乡土题材为主。祝凤鸣出现在中国现代诗的开始时期,弗罗斯特则出现在美国现代诗的初创时期。弗罗斯特的诗风质朴,和祝凤鸣的华美不同,但有意思的是,他俩都没有参加各自国家现代派诗歌对传统诗歌的分裂甚至否定活动,而是很难为人觉察地继承了传统,写出了自己的现代性质的诗——弗罗斯特诗中的乡村田园,是黑暗和光明和人类经验的混乱之所,同时也是对抗这种混乱的短暂支柱。而这一点,在祝凤鸣的诗中也不谋而合地被反复体现——祝凤鸣通过他的乡土在诗中反复诉说的,正是诗中的“我”反复体验、发觉到的黑暗和光明和个人经验的混乱,而对抗这种混乱的,正是提供了这种混乱的“我”的乡土。这个主题,显然是现代诗才有的主题。

行文至此,我觉得应该追究祝凤鸣的诗为什么要华美。最简单也最肤浅但肯定正确的回答是:这是他个人的喜爱。我不满足这样回答。我觉得,许多现象的答案可能不在它自身,而在它的“对面”,即对立物。秾艳华美直接的对面是疏淡明秀。而祝凤鸣诗歌中的疏淡明秀是由什么产生的?回答了这个问题就回答了另一个根本的问题,即,原本冲突的秾艳华美与疏淡明秀在他的诗中是依靠什么得到了统一?

细读祝凤鸣的诗,我认为他诗歌的疏淡明秀是由骨子里的宇宙和个人都有的雪一样的寒冷产生的。但他不说痛苦,或者说他拒绝说出痛苦,因此他对这种寒冷加以控制,使它只表现为雪的疏淡明秀。而秾艳华美就是他对这种痛苦的寒冷底色的涂抹,以令寒冷只保持为寒冷甚至寒意,而不显示为凄凉。这是一种中和的方法,而中和,总是对立的双方和解的结果。也因此,秾艳华美在祝凤鸣的诗中,不是如只有秾艳华美的花间派(温庭筠)那样让人反感并且诟病,也不是像韦庄的词虽然疏淡明秀,却轻飘透明。换句话说,就是,秾艳华美在祝凤鸣的诗中不仅有了存在的合理,而且还有了存在的必要,有其作用。现在可以得到结论:原本冲突的秾艳华美与疏淡明秀,在他的诗中是依靠骨子里的宇宙和个人都有的雪一样的寒冷得到了统一。

“雪一样的寒冷”当然是个比喻。不用比喻,就是;对宇宙和个人(个体)的严峻沉思以及这种沉思的结果。

2002年我在《好花渐欲迷人眼》一文中评论说:祝凤鸣的诗具有并洋溢着穿透经验外壳的幻景的兴奋;和将内外两个世界一体化的神秘能力。现在我仍然这样认为。在他的诗中,“仿佛还在恐龙和遥远的冰河时代”的生活的神秘被意象直觉地砍开,显露那“一丝不挂”的心(《凌晨》),显示“那盲目、不可知的”,但我们以及我们的生活都必然“沉落于”其中的“核心”。

美国诗人金内尔说过:“使用'内心生活’这术语,也就是意味着人并非完整的人,意味着人有内心生活,也有外部生活,两者不会重合。只有在最纯的诗中内外汇合。如果诗停留在超现实主义水平上,就可能意味着没有产生结合,内外两个世界没有相合。”祝凤鸣的诗正是内外汇合的“最纯的”诗,尤其可贵的是这“最纯的诗”并非一般纯诗所容易成为的“轻诗”,相反,它是重的,阔大的,有力甚至有时是隐含着野蛮的力量的。

在这个对人的价值的信仰和对生存、存在的追问都几乎消失的时代,祝凤鸣以他的诗证明了这一点:

我们只能从对人性价值的信仰和对生存、存在的追问那里,而不是从其它地方找到创作的无穷竭的生命力,而且,也只有它能使我们的作品具有重要性(詹姆斯•迪基)。

2013年4月22日

【注】文内诗句均引自祝凤鸣的诗集《枫香驿》,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8月第1版。

守望一切远去的价值

——祝凤鸣诗集《枫香驿》读后

力夫

长年累月,枫香驿驿马交错,换马不换人,汗淋淋的奔马更换之后,又旋风般北去。千百年来,马匹移转,从来没有留下过马背上的任何消息。

红叶落满的驿道路面,最后一匹骏马绝尘而去,枫香驿从此落寞。

“飘雪了,枫香驿便渐渐沉寂下去。在一片寒冷的白色里,很少听得见马蹄哒哒的声音。” 诗人不相信戛然而止的结局,更愿意用委婉的句式表述他对枫香驿的内心看护。因此,读《枫香驿》,会把诗人看作枯坐驿站等待奔马来报的童子,可年复一年,这个希望日益渺茫。

祝凤鸣先生是枫香驿钦定的守望者,这是诗人与故乡达成互信后,所获得的最高荣誉。所以,我相信他从未离开过枫香驿的栎树与马槽,山岗上,他每年还会亲手种满绿油油的马料草。

《枫香驿》这部诗集中有一座诗人建造的瞭望塔,而在广大的土地上,“每棵梧桐下都有一个人”——守卫故乡,是枫香驿人的光荣义务,守望一切远去的价值,是这部诗集的核心主题。

“在我们乡下”,祝凤鸣总是用这种亲切的语调强调他与家乡的关联,他笃信一些事物不会无声无息地消失,不相信鸟会飞走,不相信树顶徒有空巢。

在祝凤鸣的诗歌中,父亲代表着传统的信念和质朴的农耕理性。当父亲搓着手忍不住说,“鸟也没有了,那些巢又有什么用?”诗人会指着苍茫的原野,告诉人们“你到门外晒衣服,往往能听到大雁的叫声。”他言之凿凿,称一个夜观星象的人,发现一只鸟在月光中漂泊、远翔。

诗人梁小斌在谈论祝凤鸣的诗歌时,强调了“探索凤鸣的诗性特别艰难”,但他又说,“凤鸣诗歌无边无际的神秘主义、悲悯倾向令我神往”。梁小斌在引述《流星纪事》这首诗时,特别在意赤脚医生的话,“刚从李湾回来,那个孩子怕是不行了。”他在意祝凤鸣诗意中的温柔和清冷。

如果一直在枫香驿等待,等到今天,如果一直等下去……诗人到底是位神秘主义者,还是一个虔诚于内心的天真的赤子?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话题。

祝凤鸣的“不可知”论并不虚无,他对疑惑的解决方案,也不止于对第三条河岸的想象……有鸟巢在,只要枫香驿还停在那里,就会有鸟和马前来认领,否则,就违背了天命与自然的逻辑。

所以神秘主义标签并不能解决对祝凤鸣诗歌复杂性的认定。我赞同梁小斌对凤鸣诗歌“悲悯”情怀的肯定。但是,这个常常被人们滥用的词语,在回到它的本意之前,有必要澄清和限定它存在的条件。

“悲悯”的发生,在于事主自身获得并拥有巨大的精神庇护,受恩情娇惯,被襁褓宠爱,才会具有婴儿的力量。否则,慈悲不会真切发乎于心——悲悯,是婴孩的宗教。这一点,在凤鸣诗歌里得到过印证。他呈现过这样的奇幻景象:一个暗礁一样的女人,在繁星密布的黑夜,擎着灯悄然出现,乡土的泪水淌在她的脸上……母亲手执灯火的形象,净化和照亮诗人的心灵,所以他才具有一双被洗净的眼睛。所以,祝凤鸣说,“这本小书里,我自己较为满意的诗作,还是萦绕第一首诗中母亲手执灯火的形象——那盏灯火,使我偏爱质朴、甚至是贫乏的诗句。”他又说,“心灵即技巧,几乎不必考量一个诗人的才华,而更多的是虔诚、静谧和耐心。”

“虔诚、静谧和耐心”,是祝凤鸣诗观的关键词汇。深刻的悲悯,来自心灵的孤独。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说,“孤独是一座花园” ……《枫香驿》对于我,是一座温暖而又悲伤的花园,在这座花园里,呈现了诗人30年来栽培的各种景观。30年一座花园,古老的枫香驿,园丁独自一人。这30年,祝凤鸣一直在向四面八方传递这座古老驿站在诗歌中复活的消息。

2013年5月

旷远的乡愁

——祝凤鸣诗集《枫香驿》读后

方可

秋天,祝凤鸣如约寄来新出的诗集《枫香驿》(上海文艺出版社),当即拆封,一睹为快。阅读既久,思绪如秋水微澜,逐渐弥漫开来。

祝凤鸣小我七岁,同事十年。同事之初,我已四十出头,诗歌于我,已然冬之荒原。凤鸣的到来,犹如一场风暴,掀起沙砾下掩埋的老根,我的诗歌热情也随之催萌、渐至葱绿。那以后,凤鸣其诗,林林总总我反复读过。在诗友和诗评家那里,诗人不乏知音,对其诗学造诣也多有高论。这里,我想另辟蹊径,谈谈自己的感悟。

《枫香驿》是告别之诗,亦是回归之诗。诗人写的是自己,也是人类。我们都曾告别,出走,在路上……然而,我们终将返回,寻求归宿。《枫香驿》是一本寻找和回归家园的大诗。

该诗集收录了祝凤鸣149首诗作。其中第一辑“枫树,有关我的故乡”39首,我读来更感亲切、伤恸。窃以为,这39首吟唱乡村的诗篇,契合了现代人的情感和隐隐作痛的乡愁。此处乡愁,不啻是“邮票”一般的怀乡病,且是人之为人、顿失乐园的大悲欣。

“我是在凌晨告别/仿佛波涛中的一滴鲜血/我的心一丝不挂”(《凌晨》)。

“朝北的路通往京城/汗淋淋的马在这里更换/……驿道一程又一程/没有一个人能走到底啊”(《枫香驿》)。

《枫香驿》里,这类刻画人之告别和出离的诗句,俯拾即是。它们美好且残酷,痛楚而绮丽,这是祝凤鸣和当代人乡愁的底色,其间浸润着轮回的欢欣。

其实,在无边无际的梦境里,告别的诗人又已然一次次返回了故乡:“手扶月亮的纤维/我要重返故乡”(《青桑地》);“哦!故乡,若是真的/能再转生人世/我还要回到这里,/看着喜鹊和乌鸦/被杨柳的绿焰摧飞……”(《河湾里》);“我再也不会走了/我会长久地留在夜色里”(《归乡》)。

比之肉身的回归,更为重要、更为迫切、也更为现实的,则是灵魂的归宿和心灵的安放。我读这些诗,不知不觉,仿佛也回到了我不曾栖息的故乡。

《枫香驿》中的乡土,仿佛一处神秘主义山水,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它是一曲曲饱含忧伤的挽歌,暮晚时分,不绝如缕;它是一轴色彩漫漶的画卷,沉湎于碧流一般的光阴;它又如同一束心灵之光,投射于乡村景物,熟人旧事……

“山上的村落浸着古风/依旧是淙淙的溪水 曲折的石经,/依旧是四处弥漫的黑色牛群//西边的山腰上 春晖熠熠/祖先的墓园里/淡紫色的桔梗花正静静开放”(《春末的下午》)。

凤鸣写诗,喜用影像手法,由远即近,全景、中景、近景、特写,使画面稳定清晰。同时,诗人又有着高超的剪辑技巧:“秋天美丽的棠梨树/你无声的眼泪收不住”(《棠梨树》),这既是平行剪接,也是对比和明喻。

祝凤鸣饱读西方文学、哲学和美学,尤爱美术,耽于油画,学养深厚。诗人才华受惠于美术滋养,诗篇里随处有向大师致敬的语句——“犁停留在风里/鸟停在梦里……黎明时分/蓝蓝的光里/山坡满是弯腰捡拾/橡子的女人”(《初夏记忆》)。循着这些诗行,我依稀能看出列宾、列维坦和米勒的写实风景以及怀斯的梦境。

《枫香驿》的乡村咏叹调,语言精雕细刻,意象神奇瑰丽,以致惊世骇人,这或许是祝凤鸣一以贯之的刻意追求。——“姑父们坐在屋顶上 太阳 太阳/南方红铜的镜子 满是蝙蝠和草垛的倒影”(《正月的美丽》);“还有一次,我和父亲走在冬夜下/旷野的一切仿佛在锡箔中颤抖。”(《流星纪事》);“树枝间,月亮/燃烧着它的白骨”(《白夜》);“这田亩下埋葬着雷暴/人的骨头/和千百个秋天的月亮”(《田亩》)。

语不惊人誓不休。这些略显惊悚的意象,又与祝凤鸣诗歌的质朴语言,相辅相成。更多的时候,诗人显然着意避免了那些所谓“有力量”的字和词,而选择大众耳熟能详的言语。这些寻常白话,在祝凤鸣笔端,仿佛陈年老玉,略作擦拭和串联,顿时散发出熠熠生辉的温润,直指人心——词语的生命被重新赋予,同时又抹上了情感的光泽。

或许,这就是作者一向孜孜以求、深谋远虑的现代性吧。

众所周知,乡村是有灵魂的。乡下,总有一些通灵的人。《枫香驿》中,诗人不惜笔墨,摹画墓园、死人、祖先和神灵。诗人秉持博爱精神和泛神论情怀,不仅关怀着人,还关注着万事万物及其魂魄。这些诗,描绘了地上、地下两个人间,相互映照、相互衬托,建构起完整的故乡。在闪烁着神秘光芒的字里行间,祝凤鸣俨然一位通灵者。或是说,诗人有一双巫师的灼灼眼眸。

“……溪水绕得山坡晕过去了/山阴里走下/几个归家的发亮的灵魂”(《乡村冬夜》)。

“三月,绛紫色黄昏/沉积着悲痛,/一个久已消失的容颜又浮现在风里/对岸,萤火点点”(《小河沿》)。

我与凤鸣在电视台同事期间,常常一道外出采访。只要一到乡下,诗人就莫名地亢奋起来,间或指着湖水说:“你看,那里有一只白象在水上行走”,抑或仰望山峰,突兀地自言自语:“一匹白马就要飞奔下山”。有一次,他居然抡起笨重的三脚架,口中忿忿有词:“我叫你不快活……”。相信万物有灵,的确是诗人的宿命。

读《枫香驿》,我有一种微醺的茫然,甚至拒绝有声朗读,情愿于心底默诵、咀嚼、体味。如若把握住作者的心律,我往往会随之步入浩茫星空,跌进恬美的、忧戚的渊薮——谨以此文,纪念与祝凤鸣一同辛劳、芜杂而快乐的时光。

2012年9月15日

我们时代的温情

——简论祝凤鸣诗歌

力夫

一个优秀诗人只在闲谈时,才偶尔使用交际语言表达他的态度和意见,而在他的那些不朽诗篇里,他所呈现的爱和对世界的悲悯,已经使语言这个诱人的外套消失成为背景(这与现成的背景观非常不同)。我在看时装表演时,也看到类似的情景,好模特能够用自己的魔力退到服装之后,成为衣服的心,模特知道他们的任务是让服装重新获得生命,让它们活过来。衣裳在一个好模特身上成长。

一个人用纯净的语言表达真话,他就是一个受人敬重的人;他那么干净地站在你身边,你就无形中清洁起来。祝凤鸣的诗歌清澈高远,如果把它们比作声音的话。他是学地理的,他找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泉水。

说他找到了泉水,不如说他找到了自己的灵魂。他把他找到的一切交给了这个时代,我们知道缺什么。

诗人是生成的,他写作只是把自己呈现出来。

他的诗歌最优秀的一部分都是胎养分娩出来的,从1983年到1991年的9年时间中,他的第一批好诗涌现出来。1992年到1994年期间,他创作了另一部分诗歌,这个阶段性的调整过程中,他使用了根艺的刻刀。1995年以后,短暂的“匠人”生涯结束了,诗人再次回到他自己的命运当中,他的诗作在施洗后,返回到自身的光芒之中,再次展示着他生而具有的天才。

他的诗篇是自然生长的,如大地创造的一株榉树、一簇紫竹,跟文化和技术不相涉。

当一个人在自己的血液和经验中长大成人,那么这座学校就是他的往事。一个人所经历的、他祖先所传递的一切,成为这个人的往事之后,就一直活在他的心中。它使一个人完善自己的教养,丰厚、端正、健康地弥漫着。

往事是善的源泉。在《明月夜》里,它还是缓缓涌动的忧愁温情。

“明月夜 妹妹 / 你在遥远的洲地拣棉花 / 你身着布衫 / 穿起秋天的鞋子 / 单薄的身子 如蓝色沼地里 / 啄食的白鹭深深弯下 / 使我想起村姑 / 也就是过去的朝代 / 那些普通人家的女孩……”

我们可能首先被这种对待往事的语调打动,然后,在读到“啄食的白鹭深深弯下”时停下来。这如同两种竹筒乐器奏出的同一音符,我们看见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白衣人,在同一个天空下深深弯下腰,而我们却只能在另一个世界眺望他们。

这种缓慢悠闲的颂歌语调并不来自今日,他让它的中国读者很容易感到《诗经》的抒情品质。这就是古风。

诗人的地域性蕴含着一种成长、一种希望。

像弗罗斯特、福克纳和《四个四重奏》的笔触都倾注于一个独特的世界一样,祝凤鸣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古老的“枫香驿”。他的滋养、传统、秉赋和心性均为那块母性之土所赏赐,他的诗歌在他成长时与他一起长大。

“朝北的路通往京城 / 汗淋淋的马在这里更换 / 少年时我从未见过马 / 通过我们家乡的驿道 / 秋来红叶落满路面 // 枫香驿,在以往的幸福年代 / 稻田里捆扎干草的 / 农家姑娘 / 在一阵旋风过后 / 总是想象皇帝的模样 / …… / 驿道一程又一程 / 没有一个人能走到底啊 / 夜色里飞驰而去的消息 / 都是官家的消息 / 随后是冬天,飘雪了 / 枫香驿便渐渐沉寂下去 / 在一片白色里 / 很少听得见马蹄哒哒的声音”

一个乡下人的传统里有山川河流的初衷,祝凤鸣深入他的那片土地,刻苦经营着。因此,在国内诗歌以乡村为题材的诗人中,他是最真诚、质朴的一个,不动摇,所以他的歌声显得珍贵。

“有一次,丘岗夜色正浓,/ 二月还未苏醒,/ 我踏着回家的羊肠小径,在山坡 // 白花花的梨树下,碰见邻村 / 疲惫的赤脚医生,面孔平和。/ '刚从李湾回来,那个孩子怕是不行了。’ / 他说,药箱在他右肩闪着枣红的微光。// 路边的灌丛越来越黑,/ 细沙嗖嗖—— / 我们站在风中,谈起宅基,柳树、/ 轮转的风水。// 阴阳和天体在交割,无尽的秘密,/ 使人声变冷,/ '……生死由命。’ 这时,蓝光一闪,/ 话语声中,一群流星静静地 / 布满天空;/ ……”

祝凤鸣的诗有神秘、忧伤的心灵景象。他的语调接近人们普遍的心灵,他的诗歌之所以打动人,只因为它出自心灵。

他的诗歌排斥智慧。一个智者的心灵在倾诉时不需要表现智慧,就能赢得共鸣,这比智性诗人高出一筹。智慧的诗只能算作心灵诗的练习曲,智慧只是通往心灵的道路。

说直接一些,祝凤鸣质朴的情怀之所以受人称道,在于他的朴素感情中有着善和美的质地。而这正是他在《所见》里请求的位置。

“有一次,在梦中 / 我蹲在一个温和的角落 / 秘密地观看 / 一头母牛产下红色地牛犊,/ 并舔干净它,给它哺乳。/ 夜色明净 / 青草芳香 / 在早春草原荒凉的中心 / 红盘的月亮 / 洒下光辉 / 我的眼睛有着 / 焦虑的妇人的柔情 / 我请求他们 / 在梦中,我跪下并请求他们 / 也给我一个位置。”

这里暗含着诗人对世间万物的敬仰之情。在诗人温柔之心中,万物都渴望被爱,这种月光中的“忧伤”心境,可能因为“更远”的距离造成了柔软之心在长久流浪之后的自我回归——唯有“爱”才是回头的道路。

“更远的地方 / 我看见一只温顺的小猫 / 如一支蓝色火焰 / 在村庄潮湿的瓦上 / 忧伤地滑行”——《瓦》

“大殿一片血红,飞檐前的黑色天幕 / 钉满了雪粒般的星辰 / 微光脉脉里 / 众鸟飞掷、争辩、没有终结…… / 万物依稀。”——《初春,明教寺》

一个内心充满爱的人,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不好,所以他将告诉你把好与不好的分开。他帮了你一个大忙,你不再糊涂,心也安静了,他帮助你找回了快乐。其实,他虽然不明说,他帮你找到的是心中的那份爱。怀着这样的忧伤和感激,审视自己,看看自身的处境,便自然而然接受了另一首深刻的《自责》。

“生活辽阔的海市蜃楼 / 退缩在电视中,父亲 / 长久怔望雪花沸腾的屏幕,/ 聆听着表弟带来的乡村死讯!/ 他的双眼垒起碎冰,/ 枯硬的双手 / 迅急掠过疼痛的肝部。// 我的诗越写越假,/ 所谓的“高蹈”,所谓的“关怀”,/ 忽略了亲人的恐惧和爱!// 哦,父亲的漆黑脸孔 / 浮现在午夜的空气中,/ 他有着怎样游丝般的哀愁?/ 他是怎样生活的?”

这是一代人的《自责》。这首诗里有我们的心。那些本能的善心,也正作为报应离我们而去。我们空虚,感到心中出现了空缺,但是,我们还不清楚那个空洞是如何造成的,我们转向内心的视线被牵制和转移,作为可能被牺牲的一代人,我们成了“空心人”。

像人们称赞莫扎特的音乐里只有“是”的声音一样,祝凤鸣的诗歌中自始至终没有“否”和怀疑。如果一个人是坚定的,那么他的艺术就是统一的。祝凤鸣自刚开始时就表现出气节和修养上的成熟。就诗风和题材的统一性上看,在当今诗人的作品里难得一见。祝凤鸣自初学阶段便清楚地进入了自己的审美领域,同时也发现了自己的方法,到1995年之后,更是牢牢抓住它们,使他成为一个独树一帜的诗人。

他写得老实,不玩花招,不投机取巧。他十几岁的时候就这样做了,他年幼的时候就有幸成为一个明白人。在他作为一个乡下人进入诗歌作品时,他天赋的想象力使文化诗人羞愧。

“水果摊前 一串串香蕉 / 如碧绿的小鸟 / 临空飞起, 使进城谋生的外乡人 / 想掉头重返 / 遥远而又贫穷的家乡……”

他这样说了之后,我们的头都掉过去了。

祝凤鸣的诗歌写作抛弃了书本和他所受到的“学校教育”,使自己真正回到本源上来。这从他感知的素材,从他那些朴实无华的诗题就能看出,他到底对什么感兴趣,对哪些事物的结局寄予厚望。《枫香驿》、《鸟巢》、《流星纪事》、《瓦》、《炭》、《乌桕树》、《耸壁寺》、《苍鹰》、《荒芜》、《白夜》、《音讯》、《偶遇》、《所见》、《自责》、《县城》,从此我们可以猜度一个诗人的精神历程。

谨慎地说,祝凤鸣在这个制造明星的年代,差点被吵闹声埋没了。虽然他得到了很多有眼力的纯洁读者的尊敬和爱戴,但是,就目前对他诗歌的重视程度来看,非常不正常。当噪音散去,读者和初学者的时间耽误了。这是这个时代的错。

乡土中国的“持烛者”

——祝凤鸣诗集《枫香驿》读后

方汉君

这些年,这些诗……为何它总如一阵清风吹拂我的面庞,又为何它如一只银狐时常在我梦中一闪而逝。是的,近30年来,祝凤鸣的诗一直伴随着我流动的人生步履——生命是多么奇妙,什么都可以忘掉,只是这样的诗始终铭刻在我的内心。当重新翻阅祝凤鸣新出的诗集《枫香驿》,我坚信这些诗也注定经得起岁月的磨砺与拷问。

宿松是祝凤鸣的故乡,位于皖、鄂、赣三省交界处,北倚山地,南向大湖和长江。数千年来,从岭南往北,沿着“古驿道”, 多少商贾、军队与名士,必经此前往长安、洛阳和北京。李白等诗人曾在此游吟过。如今,古驿道虽已荒芜,但却给这块古老的大地滋生出独特的民俗风情。宿松东北临“桐城派”文化,西南临楚文化中的“鄂东文化”——“重五伦”与“不服周”相生相融。两种文化特质,既使百姓独具质朴、细腻的个性,也自然蕴含着一种更为旷达、自由和不拘的人文气息。这种既传统又开放的真性情,传承在祝凤鸣身上,就体现得尤为突出.

“道法自然”与“人间烟火”巧妙相融,既清新又生动。我一自以为,一味地“道法自然”,总难触及人类的心灵。只有融入“人间烟火”,才能重现大地的生机。由此,来佐证祝凤鸣的诗,才能看出其“开创性”的意义。

我想强调的是,有一个客观的事实,在祝凤鸣的《枫香驿》、《明月夜》等诗问世之前,中国大地上只有海子写出过这种风格的“现代乡土人文诗”。许多人都忽视了这至为重要的一点。

祝凤鸣的诗,其影响是深远的,也是潜移默化的,许多至今有名的所谓大诗人都受过他的影响。叶赛宁说过:“我不是为了什么,而是因为什么才写诗。唯有时光是诗可信赖的天使”。我始终相信这一点。时光沙里淘金,最为纯正的诗终会留下。

1987年5月,某个星期天的上午,黄山。我下山去看望诗友阮文生。他问我这段时间喜欢谁的诗,我说祝凤鸣的诗。他笑而不语。我说祝凤鸣是个女的吧?诗友的爱人不觉“扑哧”一笑。诗人阮文生说,祝凤鸣就在离你不远的一个中学里教地理。我欣喜若狂,中午即坐车赶到“仙源中学”。一间单身宿舍,一扇门大开,一个瘦长的男人双手枕着头,外着一件深色的西装斜躺在床上。他似乎在静静凝视窗外的一颗树。我直呼姓名,他“啊”的起来,笑哈哈的。

都说诗如其人,但祝凤鸣的长相完全跟他的诗不搭界。一米八六的高大身材,尤其是一副中亚男人的脸相,跟我们这些炎黄子孙差距太大了。我笑他长得像希腊诗人埃利蒂斯,他说哪敢。这时,我才得知他两年前从安师大地理系毕业,来此教书。他热情地带我到仙源小街逛逛。后来我们谈到西蒙所著的《弗兰德公路•农事诗》,当然,也谈到了芒克、海子等人——那个时候,还没有多少人留意海子的诗。一下午时光很快过去了。我跟他挥手告别,回到了静静的山上。此后,我们一有空就一起坐坐,留连于湖光山色。

其间,祝凤鸣不满足于山村中学的教书生涯,动辄去新疆、云南、四川等地游历。1988年秋,他调到了马鞍山一所中学,继续教书。后来,他又调到合肥。除诗之外,祝凤鸣涉猎之广,令人称奇——这些年,他编著了几本历史书,写过安徽诗歌史,拍过荣获国际大奖的电视纪录片,研究世界各国的电影,写下了几十万字的美术评论,又在很多国家级报纸开专栏、谈西方文化。

正如他为人开朗、大度和豁达,祝凤鸣向来懂得兼容并蓄,懂得包容与平衡,懂得善待并认真汲取一切文明中好的元素。20多年前,当人们一味沉浸于康德、萨特时,他却不舍老庄;当如今人们开始数落“西方文明”之时,他依然故我,与西书不离不弃。我看到过他家近二万本藏书——一个开阔的心灵与坚硬的头颅,整日沉静在纤巧、悠然而又甘甜的泉源中。

祝凤鸣的诗,似乎大多与他感恩的乡村有关,但内核却包裹着人类精神的隐密与悠久。他的诗澄澈、清丽、幽深,也会使人感到置身于寒夜中炭火丝丝作响的温暖。他小心又明确地坚守着属于自己的诗性。诚如劳伦斯所言:“好诗是一种完美的均衡”——其意思是,好诗无论从形式到内容,都要达到一种流畅、明晓的效果。今天,我们看到很多诗人,往往执着于诗的“内核”,而忽视了诗体的“简朴”。说到底,过于修辞,只有发明,却没有发现。

诗集《枫香驿》中,既有祝凤鸣20多岁写下了的《枫香驿》、《严恭山》、《子贡岭》等歌咏家乡古迹的诗,也有他随后应和四时,写下的《古老的春天》、《流星纪事》等与天象、四季相关的诗。交替在诗人内心的,总是过往的宁静和宇宙的浩渺。——这些诗影响很大,许多被翻译成英文和日文。后来,他又写下了《苦艾诗》、《自责》等触及现实的诗,但他坚守的方向未变,所开掘的深度则更为幽远。

当然,说祝凤鸣的诗为“现代乡土人文诗”未免狭隘。但这种界定,并不妨碍他对中国现代诗的开创价值和影响——几乎很少有诗人能做到他这一点,既赋予中国古老大地以如此大的想象力,又不遗余力地悄悄提升和激活了汉语的无穷魅力。汉诗很难得如此简朴和优雅过,哪怕是其中的忧伤,也让我们看到了美丽。对于诗人来说,万物皆有灵。近30年前,祝凤鸣就很轻松地找到了。这正是他的沉静之处。他的诗不属于浮华的时代。

2012年9月

自然意象与乡村宗教

——读祝凤鸣诗集《枫香驿》

张驰

近读祝凤鸣的诗集《枫香驿》,我被一股虔诚而神秘的情怀久久笼罩着——这位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诗坛上别具一格的诗人,仅就他留下的几十首代表诗作来看,足以奠定他在中国现代乡土诗歌中的独特地位。

祝凤鸣的诗,因自然意象的别致使用,整体上呈现出抒情与哲思的冷凝现象,并在这种冷凝过程中,有着蓝火焰般的炙热。就意蕴挖掘和精神提升而言,祝凤鸣的诗有着强烈的形而上的冥思色彩,生命从乡村出发,渗进了历朝祖先的梦想,并融入生生不息、大慈大悲的情怀中。

当代诗坛,许多诗人诗中的意象都不是自然意象,而是意念意象,是地地道道的个人梦呓——他们根本不是在用心写诗,不直接言说,而是在无聊地玩味修辞和挥霍才情,结果把读者搞得云遮雾绕、不知所云。这也造成长时间以来读者远离诗歌、诗人远离生活的难堪局面。

细读祝凤鸣抒写乡村题材的诗作,几乎每一首诗,从标题到诗行,到处都呈现着浓密的自然意象,也正是通过这些意象,进而揭示并托举起乡村诗意与存在。我们先来看看他的成名作《枫香驿》。

朝北的路通往京城∕汗淋淋的马在这里更换∕少年时我从未见过马∕通过我们家乡的驿道∕秋天来了 红色的叶子落满路面∕枫香驿,在以往的幸福年代

稻田里捆扎干草的∕农家姑娘∕在一阵旋风过后∕总是想象皇帝的模样……

《枫香驿》创作于1988年,随后刊发于《中国作家》,再被选入《中间代诗全集》、《中国当代青年诗人诗选》等众多诗歌选本,随后被翻译成英文和日文……并被诗人杨键推荐为“改革30年,我心目中的30首好诗”之一。

驿道、马、干草、红叶、夜色、雪、马蹄,这首诗中,自然意象纷纭,既有利于提升诗歌语言的速度,又有利于掘进诗歌的内在意旨——

驿道一程又一程∕没有一个人能走到底啊∕夜色里飞驰而去的消息∕都是官家的消息∕随后是冬天,飘雪了∕枫香驿便渐渐沉寂下去∕在一片寒冷的白色里∕很少听得见马蹄哒哒的声音

枫香驿,像一枚粗略的枫叶,散发着清香,又宛如久久丢失的童年被诗人拣拾起来,夹在我们时代的迷惘之中。

祝凤鸣呈现出来的乡村,以及这个乡村背景里的生命、亲情、记忆、时间、死亡,不仅仅具有伦理层面上的情感意义,而且也具有宗教层面上的精神还乡意义,我将它总结为“乡村宗教”。这得益于诗人独特的文化自觉。

印象中的祝凤鸣不仅博览群书,而且一度在中国诗坛交游甚广,他对当时流行的“文化哲学”与诗坛上部分诗人进行着的“民族史诗”探索不可能不清楚。然而,他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坚持了自己的独立性、原创性,从自己的乡村这个微小口径进入,并用一首首看似小诗的形态拉开了“生命史诗”的大幕。

这是我们的村子 / 还没有到芦花泛白的季节 / 花椒和山杨还未透出朱砂的颜色 //母亲是疲惫而坚忍的 / 是什么使她哑然无声地伫立 / 在先辈的宅邸中?

这是诗歌《芦花村》里的几个句子。我,芦花村,母亲,先辈的宅邸,再加上诗末的两句“许多人离开又回来了 / 村头还有数不清的未世者”,那么,这个生命链条还在延伸,简直就是以我为中间地带,以“芦花村”为现场的一条生命长河。

在祝凤鸣《流星纪事》一诗的意象群中,第一组意象是大地方位上的,邻村,芦花村,李湾村,旷野;第二组是天空方位上的,夜空,流星,猎户星座;第三组是时间方位上的,二月,冬夜,千秋;第四组是精神层面上的,死生由命,使人声变冷的秘密,古蟒的灰烬,蓝色的鞭影。

如果说《芦花村》是生命流程的纵向列举,是“我”对生命的一种线性表述,那么《流星纪事》则是生命存在的一个截面呈现,是生存对我的一种包围式表述。说到底,与生俱来的惊悚,生命渺小的无助,对天地神灵的敬畏,是生命最原始的宗教情感。在乡村,“生命”的过程就是在这样的“纵向”与“横向”中一代一代传承下来。

佛说,觉有四种,本觉、不觉、始觉与究竟觉。究竟觉又称如来果地,就是回到了老家,看到和拥有了本地风光。在《河湾里》,祝凤鸣吟诵道:“我将渐渐衰老,死去,哦!故乡,若是真的 / 能再转生人世 / 我还要回到这里,看着喜鹊和乌鸦 / 被杨柳的绿焰摧飞”。诗人在这里的表达,正是达到了“究竟觉”的境界。生命的意义说白了,就是懂得拥有并珍惜自身所拥有的一切。不管人生多么艰难,不管环境多么恶劣,不管地位多么低下,你都能忍受着,并从中发现美好,培育怀情。

通读祝凤鸣的乡村诗作,佛性和轮回之光无所不在。在《小河沿》,诗人询问,“一只变蓝的鸟 / 带着我的忧愁,将头插入水中 / 河心,葵花形石桩激起涡流 / 我从前来过这里?”;在《鸟巢》里,诗人写道,“我有时深夜去井边 / 碰见乌鸦和鹭鸶 / 它们是否与我早逝的姐姐有关?”;在《请求》里,“请求樟树 树下的人 / 抬起秋天玄色的棺材 //请求死者复活 / 用肩膀把我扛到山上 / 请求山上的人们记住我”;在《亡灵》,诗人哀叹:“我不与你说话 / 我把手伸给你 / 但救不了你,夜里多雨 / 月光往往又被西风卷去”……所有这一切,既与死亡有关,更与爱有关,归根结蒂,还是与苍凉、空寂有关。诗人也正是在这诸多轮回和幻像中,培育出了对乡村的慈悲,对生命的慈悲。

祝凤鸣的诗歌,清丽婉转,哀而不伤。其中有寂静、忧伤,但没有埋怨、戾气和愤怒。毋庸置疑,从乡村现代表达这个角度看,祝凤鸣对中国当代诗歌作出了积极探索与特殊贡献。

枫香世界

——祝凤鸣诗歌简论

王永华

我一直认为,至少有两座枫香驿,都试图蹲坐在祝凤鸣的诗歌世界里。

在原初的枫香驿绾结而起的世界里,“风景和时光难分难离”(《庙宇山的池塘》),因此我们可以看到河湾里“在阵阵压缩的空气下”“仿佛一团黑泥”的,“纹丝不动”的枝头雀鸟,可以看到“南方水田的铜镜里/大梦飞旋,/一只白鹭,单腿侧立着,这坚硬的//弯曲的火苗/使中天的弦月越绷越紧……”这样的奇异图案。

是的,这里是绵延悠长的乡村世界,是芦花村,是光阴像一棵枫树般缓慢生长,有时候甚至让我们看不出一丝它也曾有过的变动痕迹,恍若千万年来,从未移异。这是一些奇妙的感受与暗示:“一轮新月在呼喊/声音很细/仿佛还在恐龙和遥远的冰河时代”,蜿蜒小径像鞭子一样,“在大地上啪啪作响”;“四野里/无尽的星辰正喘息着升起”。

在过去,枫香驿处于一条南北交通要道的中间,距离枫香驿最相邻近的两座驿站,往北有本省太湖县小池驿,往南是湖北省黄梅县的亭前驿。在诗人的成名作《枫香驿》里,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描述:“朝北的路通向京城/汗淋淋的马在这里更换”、“……在以往的幸福年代/稻田里捆扎干草的/农家姑娘/在一阵旋风过后/总是想象皇帝的模样”、“驿道一程又一程/没有一个人能走到底呀/夜色里飞驰而去的消息/都是官家的消息” 如今,故乡里儿女们天真、纯朴的心事,是否一如那五月江南的声声布谷,依旧在吐放着对田亩的感激,和远方的追惋?由此,在“展开”的对于“枫香驿”的描述里,诗人试图完成他对于农耕“故乡”的“命名”,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座落在诗人故乡的枫香驿,像一枚粗略的枫叶,散发着清香,犹如童年,被诗人拣拾起来,夹在我们时代的迷惘之中,注释着往事、风景,和难言的美。

多年以后,诗人在这块既丰腴又贫瘠的土地上成长起来,最终考入大学,告别故乡的山水与恩泽,迈入熙熙攘攘的城市。诗人的出生地,枫香驿,不得不成为一个记忆中的地名,此后长久地搅动他的灵魂。诗人一系列以家乡地名为题的诗作中,都能够让读者隐约感受得到——然而,种种物事景象,无论故乡或异乡,让他既心驰神往又“目瞪口呆”——安放记忆中“故乡”原初的的枫香驿究竟在何处?

枫香驿的世界不是劈空而来,有着属于它自己的历史。多年以后,因为生活而不得不远离故乡、远离枫香驿,还可以读到诗人对此的抑郁与懊恼之作。“万物在各自的心中掌灯/我们彼此单一 相互遗弃”(《春夜》),进城十年后的诗人,就这样写下一系列追挽甚至自责的诗,如《爱的证据》、《荒芜》、《苦艾诗》等。“世间清苦的热气”里,“母亲还陷在那里”,然而“乡下现在变了,/人不愿种田,/只有读书一条路……”

不得不承认,曾经的枫香世界陷落了。此后有一段时期,诗人也许是被动地将目光转向“城里”——他开始关注另一座“枫香驿”在我们时代可能的安放,而且,这种安放是引人注目地安放在众声喧哗的城市当中。在《初春,明教寺》中,诗人写下:“殿前柳苞初明,梅朵半谢/枇杷叶抽出了紫红的心”、“……光阴//在秘密回旋!今日香炉边/烟雾纠缠着青铜松巅挂着残雪,枝桠间/还有去秋遗留的漆黑松果——/一颗心高悬、紧缩、迁流不定”、“微光脉脉里/众鸟飞掷、争辩、没有终结……万类依稀”这是另一种陶醉与追挽。

然而,从明教寺辐射开来的俗世生活很快让诗人失望:“淮河路中段 明教寺门前/石阶上的乞丐/如一只只废弃的黑瓮”、“寺院的围墙紧挨着延边狗肉馆/发红的招聘启事上正急需两位小姐”。“远处 省二建公司在承建金融大厦/电焊的弧光阵阵绞割着人影……”这是和上述《初春,明教寺》写作于同一年的《寺前即景》中的描述。120路的公交车上,“……有人吃石榴/有人望着右手发呆/有人用牙齿咬着塑料袋”,诗人不禁暗问:“这玻璃和钢板里锁着魂魄?/长江饭店有人下车?/那夹着皮衣的背影要去哪里?”不得而知,能够看到的是,这辆公交车从双岗到南七,一路上“多少店面 人脸 多少水泥地和垃圾堆。”(《120路公共汽车》)

在城市的“万家灯火”里,鱼贩子收工;水果摊前,哆嗦的老汉“俯身于弯曲的灯火”,而“红发姑娘一边等车 一边尖叫”。这些都是瞬间的静寂,是万千世界的刹那明灭。

枫香驿也在剧烈变异,甚至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虽说诗人没有明说,它现在看起来也在和一座城市的郊区所见日渐混同,同样也会“有人在噼噼啪啪打牌/有人大笑 有人呕吐/有人要去深圳”(《合肥 南郊之春》),但相比之下,丧失了魂魄的明教寺更加无力,散摊在城市的匆忙、灰霾里,它连它自身都无法肯定,更谈不上去肯定诗人缅怀与神往的枫香世界。因此,明教寺变身不了诗人童年记忆中的枫香驿。在短暂的停驻之后,诗人更多地把他的诗笔投向我们所从来的乡下——原初的,如今已经不复圆整的枫香驿,一个梦境般的枫香世界。

对于一位诗人来说,他的全部成熟作品,往往都是为了呈现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吸引他,提示他世界与生命的意义所在,让他寝食不安。甚至,早在诗人开始他的写作生涯之前,就已经隐秘地盘踞在诗人的童年脑海中,他将毕生不得不变换着用不同的表达方式,来不断尽量准确、鲜明地展示它。写作生涯中的每一首诗,都将是这一主题的有限的透露。这就是秘密,托付给文字,以一首诗的形式。正如中国古代的画家,将情怀托不得不付给明灭起伏的云烟和山水。

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祝凤鸣诗歌的主题有可能是什么呢?或者说,他全部的诗歌指向的隐秘中心何在?如果把祝凤鸣的诗歌作品整合起来阅读、分析,透过神秘、氤氲的想象,以及写作技术上的完美追求,会注意到一些元素性的音符在其中叮当作响:爱与温情。那是水气氤氲的巫蛊楚地里,山岗上、田野中,从往古归来的幽魂,在现世里翩翩起舞。民俗,故事,和我们的生活水乳交融,既让人哀伤,又让人神往。枫香驿及其所属的李湾、芦花村、凉亭等等,组成了安顿俗世肉体以及往昔岁月的枫香世界,虽然贫瘠,却让人心灵安定、举止平和。相反,权且作为变体却又无法替代枫香驿的明教寺,作为广阔生活在异乡流溢的微澜,本意在于安顿灵魂,抚慰现世的焦虑与饥渴,诗人对此的感受,却分明是两手空空、失望难掩。枫香世界的当代不圆整性也许就在于此,我所理解的祝凤鸣诗歌中的两座枫香驿,不仅没有能够圆满契合,甚至,我在诗人的作品中分明看到,诗人在无声地斥责这巨大的人间裂缝。然而诗人的职责之一,不就是要如实揭示这种不圆整性吗?

在祝凤鸣约略可以分作两类的诗歌作品中,就技术性而言,贯穿始终的是无与伦比的对于美的高度关注。这也是诗歌写作的应有之义。因此从诗人的作品中,更多地能够看到的是那些淳和的、棉花般的历史、风景与民俗之美,也能看到细腻与光辉的,有着丝绸般质地的、和金属般纤细闪亮的乡村剪影与动画,阐释着往昔、温暖、人情和俗世。读者由此既领略到一个静谧、舒缓、生动的枫香世界,又感受到一个油画般滑腻的光与影的枫香世界。

城市与乡村在这里互相排斥,文明在这里急剧对撞:我们失去了多少美好的人心!诗人由乡村——童年——回到乡村——返回城市,由城市——当下——反思,那些无言的神秘和忧伤并非无凭无据。是的,“中心耗散,万物分崩离析”,城市的“神秘”正是它当下的凌乱和无序,乡村的“神秘”却在于它将日渐褴褛、再无秘密可言。这些诗句,正是诗人对于当代的一份担当,一份吁请。在揭示这种巨大的不圆整当中,诗人是耐心、细腻的,然而即便如此,梁小斌还是明白指出,生活中的祝凤鸣与诗人祝凤鸣之间,存在矛盾,我的理解是说与不说的矛盾,诉说与倾听的矛盾。这种矛盾,难道不正是出于当下的无奈吗?

如果细加留意,在祝凤鸣笔下,每一座枫香驿都对应有两种表达、两种风景。因此,对应于《枫香驿》、《白石坡》、《鸟巢》、《古老的春天》、《音讯》,我们读到《凌晨》、《乡村冬夜》、《流星纪事》、《白夜》、《春末的下午》;对应于《寺前即景》、《合肥,南郊之春》、《自责》、《致艾诗》,我们读到《初春,明教寺》、《120路公共汽车》、《万家灯火》,等等。前面分析过,这两类诗歌有着同素异形的本质,前者棉花般温暖、绵延,后者锡箔般明净、光泽。祝凤鸣曾经坦承他的诗学渊源,在诗集《枫香驿》后记里说,早年得益于美国现当代诗歌,以及夸西莫多等意大利隐逸派诗人的影响。在写作技术上,除了上述外来影响的催化之外,我个人觉得拉美文学对于祝凤鸣后期诗歌创作的影响也隐隐约约;但就根本而言,祝凤鸣诗歌还是源出于自身,音调的哀而不伤,语言的清晰、准确,浸润自传统诗歌。当代也许让人“魂飞魄散”,但祝凤鸣诗歌的表达,却难得的宁静与圆整,这需要定力。因此在他的笔下,为了保证一首作品的完整,往往会施以必要的补白,给人以神来之笔的感觉。这和古代中国书画艺术不无暗合之处。在那些油画性质的诗意表达中,光与影,色彩,动作,画面,都安排得恰到好处,让读者顿生奇异的审美感受。究其目的,却是为了抵达心灵——这心灵柔软、温情、又让人哀伤。

“现象学还原”致力于探讨事物的“是其所是”,对于诗歌与诗人而言,则是“何为诗歌”、“诗人何为”的当代提问。在祝凤鸣的诗歌里,我们看到了诗歌技巧在其内部的自我生长,而这种技巧自我生长的本身,就是诗歌的生长,诗人的生长,或者说,诗歌本质上是从枫香驿自己生长出来的,借用祝凤鸣的肉身与语言。

枫香世界因此试图保持它曾经的圆整——在看与看见之间,在看见了什么与怎样看之间——两座枫香驿几乎代表了两个世界,对撞,却彼此都没有粉身碎骨,诗歌因此成就为诗歌。这当中,诗人全部的创作与批评,都体现了一种“微妙的挤压”,这是诗人的高超所在,也是祝凤鸣诗歌成立的依据,诗歌对于世界的指认因此得以成立。

“随后是冬天,飘雪了/枫香驿便渐渐沉寂下去/在一片寒冷的白色里/很少听得见马蹄哒哒的声音”。祝凤鸣是耐心的,他曾经在故乡的茫茫白雪中,倾听过来自往昔的哒哒马蹄声。那么,祝凤鸣还在等待吗?他会描述这个世界在他笔下的最终和解吗?那将会是另一座枫香驿、另一处枫香世界,矗立在云烟与集市里,当无尽的烟霞消散过后,同样秘密、温情,又更加庄严、亲切。

二〇一三年一月三十一日

祝凤鸣简介

祝凤鸣,当代诗人,纪录片导演,艺术评论家,安徽省社科院学者。1964年生于安徽省宿松县,1985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大学毕业后,曾在安徽黄山、马鞍山等地中学任教。1992年,任安徽省文联《诗歌报》编辑,后兼任该刊编辑达10年之久。1993年,正式调入安徽省社会科学院从事科研工作。1998年起,兼任安徽电视台社教(海外)中心编导。近年来,主要从事艺术批评工作,已发表油画、观念摄影等批评文章20余万字。纪录片《我的小学》曾获“金熊猫”国际纪录片大奖,第六届中国电视纪录片“学术奖一等奖”暨“最佳编导奖”。

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1990年代中国代表性诗人,1998年参加《诗刊》社第十四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古老的春天》、《枫香驿》等。诗歌作品被集中翻译成英、日多种语言。除文学创作外,著述还有《山水精神——油画家洪凌评传》、《安徽诗歌》(以上为专著)、《安徽通史》、《当代安徽简史》、《中国发展全书﹒安徽卷》、《安徽历史》、《资治通鉴精编》(以上均与人合著)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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