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初谙世事、懵懂少年时,父母因为一个重要原因举家搬迁,从北京崇文区(今东城区)移至西城区什刹海周边四合院。 人过中年、睡梦融入很多往事,多为少年时代生活的环境,几处历史遗迹可圈可点——东面,花枝胡同南侧院,曾是印刷中共中央首家机关报《向导》所在地;西面,棉花胡同北侧院,是蔡锷将军在北京居住地;南面,护国寺街路南宅院,是末代王爷溥杰住所;北面,三不老(三宝)胡同,是航海先驱郑和七下西洋后、叶落归根的豪宅…… 笼罩灰暗色调而不失神秘感的胡同,时静时喧、曲折幽深。有些景致,直到我双鬓染霜仍印象清晰——四合院海棠花荫下,一盆金鱼从容游动。十字巷口斗鸡坑旁,老人摇扇笑谈今古。昏黄街灯下,儿童捉迷藏身影闪动。小巷深处,蟋蟀市场爆棚秋景…… 京城胡同的吆喝声,堪称五花八门,生动浸润胡同文化的底色。垂暮,卖晚报的声韵,苍凉空远。清晨,卖小金鱼的叫声,清亮高亢。投递员递送信件的叫声,能穿透垂花门和影壁。推木桶车卖水的山东汉,招呼虽显豪迈,却附带几分焦虑。初春丝雨飘舞后,小院里的花墙顶端,每每萌出鹅黄翠绿的小草。除夕花灯一夜喧阗后,我迎着晨曦走入深巷,捡拾未点燃的鞭炮,权当春节“余声”。 童年,彩画般的胡同经历,像一首舒缓动听的儿歌。而今,旧景难返、渐行渐远。不忍重新哼唱,却又难以舍弃。 最让我萌动诗感的季节,自然是初春。小院墙角的二月兰叶绿花紫,花墙内杏花初绽。屋檐下,筑巢的燕子悄然对话。温馨晨光,常携我从甜梦里走出,融入小巷深处的叫卖声中……最富含童话感的情景,是路边摆放两只竹桶。游商一脸微笑,吆喝着售卖小蝌蚪。但见清凌凌水中,成群结队的小蝌蚪起伏穿越、活力四射。于是,我用买零食的钱精选几只,装在玻璃瓶中,高举凝望。但见明灿的阳光与蝌蚪精彩互动。走回家中,忽想到,蝌蚪找妈妈心急情切的故事。于是,面对形态慌乱、屡屡碰撞瓶壁的蝌蚪心生恻隐,跑到家边不远的什刹海,轻轻把蝌蚪送回波光潋滟中,深情目送。至于“小伙伴”能否找到妈妈,我一路牵挂。 走回四合院,站在老榆树下,仰头望着一簇簇、绿茵茵,弥散着清香的榆钱,缠着妈妈制作一盘淡黄色与嫩翠色相间的榆钱饼,为的是解开那份小小的纠结…… 春雨潇潇的清早,我常独自坐在小院门楼下,抚摸溜光的门礅,看门楣上缓缓爬行的蜗牛。夏日当午,我常坐在门楼阴影下,望着胡同口方向,盼《中国少年报》那一缕油墨香味早些钻入鼻孔。秋夕,静静的门楼下,偶尔飘进一片片金色的叶子,我轻轻把它拾起,细细数着纵横延伸的叶脉。当门环、门礅被冬雪覆盖时,我在门楼边堆起了俏皮的雪人……门楼啊,你承载了我的笑声、畅想和企盼。 半个多世纪弹指一挥间。近年,当我重新走入后罗圈胡同,童年的梦,竟被无情的现实击碎。面对此情此景,我惟有扼腕长叹! 院落很坚实的女儿墙不见了,造型美观的影壁不见了。当年,很齐整的一些老屋被档次低俗的新式建筑替代。有的四合院,在木门外加了厚厚的铁制门,昔日规整的庭院,业已面目全非。新建简易房周边,随意堆放的杂物,把旧邻们的对视、问候连同相互串门习俗冷冰冰隔断…… 小院依然很静,但静的令人不安。偶而,从防盗门上的小窗口,射来一缕警觉目光,低声向我探问。细听,大多是外地方言!我试着打听几位老邻居,他们都以"不清楚"回应。我只好走出院门,仰天长叹,想在儿时常倚的门楼下作片刻追忆。但我来的太晚了!哪里还有古色古香的门楼!矗立在我眼前的,是用粗砖劣瓦新建的所谓“门楼”。 过路人看我望着门楼发呆,走过来问我,是不是街道办要修缮这座门楼。我摇头不语,心内纠结,想离开追怀之地,然而,谈何容易!几辆轿车早已把巷口堵住,充斥焦躁感的鸣笛声此伏彼起。我只得侧着身,闻着刺鼻的尾气慢慢“突围”……好在胡同之南的老街还在,小吃店的老味道尚存,有一家“胡同主题宾馆”传出京腔京韵…… 我不否认,我曾居住过的北京西城区,至今仍保留少量"年份胡同",稀落名宅旧院以及漂亮的门楼,但那不是我熟知的门楼,入内,也不是市井人家邻里和睦、亲如一家的院落。其实,也不可能入内。因为,这些经过精心修饰、威风八面的家宅,其主人,大多是动辄数亿购买四合院的当世豪富。大门紧闭、车库紧锁,拒绝参观是常态。 我不敢想象,童话般小院、素描般胡同、贫富精简凸显的门楼连同鸽哨吆喝,是否还能飘入我的梦中?我很想与朋友诉说这一切,然而,话到嘴边,欲说还休…… 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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