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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正在重构世界的一股意识流

 稻读公社 2020-09-22

对诗意的感觉的记忆,比起对心灵的痛苦的记忆,要远为长久。

——《在少女花影下》

文/立夏

一九一三年秋,文艺男普鲁斯特找了几回伽利玛,希望把《追忆似水年华》交由他出版,后者是鼎鼎有名的文学杂志社NRF《新法兰西评论》的掌门人,两人因在巴黎街头偶遇而一见如故。但感觉敏感的普鲁斯特这次把嗅觉用错了方向,所托非人。

纪德和NRF编辑部的审稿人很快就被两叠五百五十页厚的稿子和公爵夫人家没完没了的饭局弄得不胜其烦,于是斩钉截铁地把稿子拒了。普鲁斯特辗转了几家出版社后找到了格拉塞,后者看都没看书稿就爽快签约,因为普鲁斯特说自己埋单。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于当年十一月十四日出版,反响热烈,纪德重读之后追悔莫及,主动写信给普鲁斯特道歉“拒绝这本书将是NRF所犯的最大错误,也是我这一生做过最后悔、最内疚的事。”但这也不能全怪纪德,当时七十五岁高龄的阿纳托尔·法朗士曾经哀叹“生命太短暂,而普鲁斯特太长”,这也足以说明这部晦涩的大部头足以令邻人望而却步。

▲普鲁斯特画像

《追忆》花去了普鲁斯特人生最后的十三年(一九○九——一九二二),这部未竟巨著的出版历时十四年(一九一三——一九二七),洋洒洒二百多万字,完全颠覆人们阅读或欣赏时所习惯的那些固有模式,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没有宏大的主题、更不关涉重大历史事件、也没有典型化人物,只有繁复的、冗长的甚至是神经质的对身边琐事喋喋不休的叙述,通篇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突然喷薄而出连续不断的意绪(从一块甜点心的味道开启思绪的阀门可以肆意汪洋地写上三百余页),这也许会令人很难进入,即使进入了也会产生阅读上的困惑。小说时而似自叙,时而又跳脱,因为没有哪个人物是传统意义上的主角,七卷书的主角实际上是——时间,这简直不可思议。巴尔扎克、司汤达、梅里美、雨果……过往的任何大师没有谁这么胆大妄为,试图去捕捉表现飘渺无形的时间,而普鲁斯特却这样干了。他用回忆对抗时间,进行了一次勇气非凡的征服。普鲁斯特的描写仿佛有着魔性一般,英国山楂树的芬芳,百合花的清香,马德莱娜点心的气息,童年的幻影……瞬间即永恒,在细微中触摸时间、在记忆中与时间对抗。

时光荏苒,在个人主义大行其道的消费社会,重现的普鲁斯特带着病态的苍白面容,像一朵卡特里兰花一样缱绻暧昧,引人入梦。也许我们需要在浮躁的都市放慢脚步,细细品读这漫长的回忆,捕捉时间的声音,一起尝试自然生长的叙事方式,完成一次意识流的奇妙漫游。

▲普鲁斯特手稿

普鲁斯特在他的作品中,想以精微的分析力显示真正的人心,想以巧妙的艺术方法与科学合一;我们不敢说他是完全成功,但他的这种努力,他使这种努力所得的结果,我们可以说,后来的人是不能遗忘的。他实在有一种心理学,一种从前的文学没有的心理学;他将动的观念,将相对的观念,应用在人心的知识上,他发现一个内在崭新而为从前所不认识的人。这是近代的人,近代动的文明社会中的人。触摸到心灵幽微隐秘的深处,将私底下的自我连同岁月经年的沉淀都铺陈开来,普鲁斯特寻找的是湮灭在时间长河里等待被再次激活、再次唤醒的生命体验。“我思故我在”在普鲁斯特这里成了“我回忆故我在”。曾觉之说普鲁斯特“开辟出许多法门方便后人可以再进”,也的确,一百年来,《追忆》中泛滥的内心独白和意识流就是身处物质文明被无限放大的消费社会中现代人用来安抚“存在焦虑感”最常见且行之有效的创作手法。

毋庸置疑,很多先锋派作家如王蒙、格非、马原、王小波、莫言、余华、孙甘露都曾有过饕餮外国文学经典的学习阶段。普鲁斯特对他们的影响往往是和其他现代派的作家如乔伊斯、伍尔夫、卡夫卡、博尔赫斯、福克纳等糅合在一起的,但如果我们用心分辨,还是可以从很多个文本中找出《追忆》的基因。在王小波的小说集《黄金时代》中,有一篇就叫《似水流年》,他解释说:普鲁斯特写了一本书,谈到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这些事看起来就如一个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流光、落叶、浮木、空玻璃瓶,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这个书名怎么译,翻译家大费周章。最近的译法是‘追忆似水年华’。

▲普鲁斯特生前最后一个房间

听上去普鲁斯特写书时已经死了多时,又诈了尸。而且这也不好念。照我看普鲁斯特的书,译作似水流年就对了。这是个好名字。现在这名字没主,我先要了,将来普鲁斯特来要,我再还给他,我尊敬死掉的老前辈而莫言感兴趣的是《小说的气味》“让我们把记忆中的所有的气味调动起来,然后循着气味去寻找我们过去的生活,去寻找我们的爱情、我们的痛苦、我们的欢乐、我们的寂寞、我们的少年、我们的母亲⋯⋯我们的一切,就像普鲁斯特借助了一块玛德莱娜小甜饼回到了过去。”周国平亦有同样的体验,感官让记忆之门洞开,于是昔日重现:“逝去的年华,我们最珍贵的童年和青春岁月,我们必定以某种方式把它们保存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了。我们遗忘了藏宝的地点,但必定有这么一个地方,否则我们不会这样苦苦地追寻。或者说,有一间心灵的密室,其中藏着我们过去的全部珍宝,只是我们竭尽全力也回想不起开锁的密码了。然而,可能会有一次纯属偶然,我们漫不经心地碰对了这密码,于是密室开启,我们重新置身于从前的岁月。当普鲁斯特的主人公口含一块泡过茶水的玛德莱娜小点心,突然感觉到一种奇特的快感和震颤的时候,便是碰对了密码。一种当下的感觉,也许是一种滋味,一阵气息,一个旋律,石板上的一片阳光,与早已遗忘的那个感觉巧合,因而混合进了和这感觉联结在一起的昔日的心境,于是昔日的生活情景便从这心境中涌现出来。”赵丽宏揭示出普鲁斯特写作的核心:“时间。记忆。普鲁斯特小说中的两个主题是发人深省的。时间在毁灭一切,而回忆可以拯救已经消失的往昔。

其实人世间任何一刻只要发生了的就不会消失,只要你记得它,只要你愿意回忆它,只要你珍惜它。如果你是一个珍惜光阴、热爱生命、喜爱艺术的人,那么你曾经经历过的生活——那些美妙的、哀伤的、刻骨铭心的瞬间,就可能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当一个特定的情景在你的周围发生时,它们就会不期而至,把你重新找回到已经消逝的时光中,激情的生命过程重现了,重演了。这是一种奇妙的境界。我们相信每个人都可以达到这种境界,普鲁斯特用他的小说为我们做了示范。”

▲《在细雨中呼喊》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七日,余华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力作《在细雨中呼喊》:“小说描述了一位江南少年的成长经历与心灵历程。作品的结构来自对时间的感受,确切地说是对记忆中的时间的感受,叙事者天马行空地在过去、现在和将来这三个时间维度里自由穿行,将记忆的碎片穿插、结集、拼嵌完整。”这段作品简介让我们立刻联想到《追忆》,余华是否把普鲁斯特当榜样来打磨自己的作品?在一九九八年意大利版和二○○三年韩文版的前言里余华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在《契诃夫的等待》中,余华对常年受哮喘病折磨却感觉异常敏锐的普鲁斯特钦佩不已:“作家有一次下榻在旅途的客栈里,他躺在床上,看着涂成海洋颜色的墙壁,然后他感到空气里带有盐味。普鲁斯特在远离海洋的时候,依然真实地感受着海洋的气息,欣赏它和享受它。这确实是生活的乐趣,同时也是文学的乐趣。”在他看来,“马塞尔·普鲁斯特在其绵延不绝的《追忆逝水年华》里,让等待变成了品味自己生命时的自我诉说”。

似水流年。《追忆》百年的历程见证了一个文学神话的诞生和延续,普鲁斯特掀起了一场“逆向哥白尼式”的革命,他暴露了自己的灵魂,而我们,在阅读的某一个瞬间被他灵魂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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