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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致用||夜摸子

 昵称70808387 2020-09-25

夜 摸 子

张致用

漆黑的深夜里还出来活动的人,要么是些喝醉酒了的、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失眠的、迷失了路找不着家的、看天上璀璨银河作诗的、趁夜色赶尸做法的,要么是找野男人野堂客幽会的,要么就是一些偷鸡摸狗的梁上君子。我乡将最后一类人称之为“夜摸子”,这个词从上到下透露着行动诡秘、行色匆匆、行影莫测的味道。


一、天下有贼

小偷,这是一个古老的职业(行当),孔子饥渴困顿中路过盗泉而不饮。因偷成家,史书留名的就有不少:信陵君窃符救赵、孟尝君门下鸡鸣狗盗之士、盗跖讥孔等。而《水浒传》中的鼓上蚤时迁至今被人们津津乐道。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是大家心目中太平盛世里的安宁祥和景象,人人盼之。另一方面,完全也有可能是,路上无遗可拾,夜间无须关门,盗贼无物可偷。家家户户,开门敞窗,虽无人在家,却根本不用担心来小偷,缸内无米,柜里无钱,栏里没猪,栅中无鸡,村里连一声牛哞羊咩狗吠声都听不到,静悄悄的,多么可怕!

笑林中有过一则故事:一晚一梁上君子溜入一户人家,黑灯瞎火中翻箱倒柜,一无所获,悻悻欲出之际,主人躺在床上,其实早已发觉,提醒“麻烦出门时顺手将门关上,免得我点灯费油。”

一年春节前,伯父挨家挨户收购了一担阉鸡,准备第二天送到长沙城里,盘算着应该能卖个好价钱,一家人满心欢喜,劳累一年,终于可以开开心心热闹一下。第二天早上起来,鸡舍里的鸡一只都不见,仅剩下了一地鸡毛,气得伯母捶胸顿足,痛骂这个夜摸子要遭天打雷劈,断子绝孙。又骂伯父夜里睡得跟头猪一样,鼾声如雷,一点动静都听不见。再骂看家护院的大黄狗,白天只晓得乱叫不咬人,晚上胆子细得跟针尖,寂寂声都得。这件事后,原来常听见伯父家哈哈大笑声,寂静了很久。大黄狗羞愧得垂头丧气,连朝路边行人汪汪叫的心情也没了。再过几年,因为别的案子牵扯,小偷被抓,原来是隔座山邻村的一个二流子干的,一件是招,十件也是招,警察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早早踩过点,凌晨三四点,几个肉包子把狗收买了。用鸡毛掸子从鸡舍顶里伸进去,密密集集的鸡们以为多出了一个同伴,就这样一只一只地赶进了麻袋。

十年前,父亲母亲春节来深圳跟我一起过年,我习惯性地把大门关上,母亲告诉我,农村里大白天的,根本用不着。她不愿跟我们一起住,很大原因是城里一早到晚大门关得严严实实,还有防盗门、防盗网,象个牢笼,防住了盗,也困住了自己,人就是个囚徒。又像是座庙,当和尚做尼姑来修行。

过去,乡亲们外出,门虽然上锁,象征性的,但钥匙并不随身携带,麻烦,怕丢。要么挂在土墙铁钉的一块烂抹布下,或搁在墙边的一只破鞋里,或是破了沿的脸盆底,总之不出三步远。而堂屋的后门,从门缝里伸个手指,就可以门搭取下,如要进屋,不出十秒即可。母亲她不知道,防盗门也是防君子不防小偷的,无论多牢固的防盗锁、保险柜,专业开锁的师傅短则半分钟,长则半小时,就可以了无痕迹地轻松搞掂,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我问母亲,你来城里,怕不怕家里的钱被偷。她笑着说,你晓得我把它放到哪里了?!“大隐隐于市”,要让一片树叶不被人发现,最好办法是让它成为森林里的一片树叶。要将宝贝隐藏的最佳途径,不是锁进保险箱,而是让它看起来跟扔在垃圾堆里的破铜烂铁一个样。我亲眼见过母亲将存折、证件、几张红票子塞进了一个缺耳少边的霉菜坛子里,盖上几年前都未吃完的霉干白菜,再将坛子摆到杂屋里一个不显眼的角落,坛子上布满了灰尘,如同一个被时代抛弃了的落伍者,形影相吊,向隅而泣。


二、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

做贼是需要勇气与智慧的,非一般人能干得了。初中放学回家,我曾经见过一个小偷被手指粗的麻绳捆得严严实实,双手反绑在后背,左右各有一人推搡着,耷拉着头,衣服破破烂烂,穿着双破了洞的鞋,鞋跟都没有提起来,一瘸一拐走在大路上,押送的两人昂首挺胸,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和为民除害的得意写在脸上。听旁人说起,这个家伙是大白天到别人家去偷东西被当场抓住。这就不是夜摸子了,而是日摸子。那时,乡亲们隐约有了些法制观念,知道不能私设公堂,关押用刑,只能送派出所处理,可私刑虽免,活罪却难逃,一顿拳打脚踢后,鼻青脸肿。

七八年前,老家也曾有夜摸子光顾。凌晨时分,父亲听得外面的铁栅门“咔嚓”一声,心想,莫不是有贼,赶紧起身,顺手拿起了枕边的电筒,轻悄悄地走到厨房门后,隐约中有个黑影借着星光,用根东西拨动门拴,门微微地“吱呀”被人推开,父亲突地将电筒打开,一道强光照在那人脸上,大喝一声“做么子鬼?!”,那人哪能料到此时此刻有人躲在门后,吓得东西一扔,掉头就跑,父亲在后面紧追,一面大声呼喊“抓夜摸子!抓夜摸子喽!”周围邻居家听得吆喝,灯光次第亮了起来,狗吠声中人影晃动,贼慌不择路,沿着田间曲曲折折的小路朝山里跑,看不清一个急转弯处,扑通一下滚到了鱼塘。众乡亲们团团围住,大大小小十来束光照到鱼塘,如同切生日蛋糕,将沉沉的黑夜剪碎。有人在岸边高声喊“打死这个鳖孙!”,有人打110报警。初秋的深夜,有了几分凉意,小偷抖抖缩缩地站在水中间,只露出了一个湿漉漉的头,往东游人群立马往东,往西游人群又立刻往西,哪上得来,又哪敢上来。大家自然也不会下水,在岸上抽着烟讲着笑,如同群猫戏鼠般看着。黎明时分,派出所的民警终于到了,喊他上来,他颤抖的嗓音中充满了恐惧,边说边瞄着乡亲们“他们不打我,我才上来!”警察说“保证不打!”,走上岸时,象只老母鸡,一身水淋淋的,不停地在发抖……后来,从派出所传来的消息是,这家伙是个惯犯,住在离我们二十来公里远的另外一个镇,刑满释放没多久,又重操旧业,来我家之前,先偷过一家,不过是一口铝锅,几只不锈钢碗,值不了几个钱,收获不大,决心再找一家,摩托车就停在离我家不远的马路边。这件事,是别人告诉我的,父母不会让我知道的。我颇有些同情那个家伙,但愿他现在已改邪归正,靠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

三、盗亦有道

伯父走村串户收了鸡蛋再送到省城集市,见多识广,讲起长沙城里扒手特别多,尤以公交车上为最,趁乘客上下站时,一前一后,故意起哄加塞乱挤,混水摸鱼,待到失主发现,他们早已逃之夭夭。搞得我每次路过长沙,提心吊胆,将那几张可怜的小小纸币藏在鞋底踩在脚下,等到掏出时一股怪味扑鼻而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铜臭?好在花时不因香臭而贬值拒绝。伯父说,扒手有行规,“三不偷”:一是春节大年初一至初五这几天不偷,否则让人彩头不好;二是证件、相片不偷,于已无用,于他人却很重要;三是钱不偷完,得留点给别人吃饭、回家。现在,支付宝、微信人人都在用,连街头乞讨的人前都有二维码,移动支付活活地把扒手逼得走投无路,我过长沙再也不用担心此事了。

我乡的贼也有底线,一是不偷牛。偷鸡小过可恕,偷牛乃罪不饶。一名老囚犯问刚入狱的,你犯什么事进来的。答曰,捡了地上一根绳,大惑不解,再曰,绳上系了头牛。“春牛如战马“,是乡亲们的一生血汗,是田间劳作的朋友。目标大又显眼,无法销赃,有的人还在牛角上刻有记号,走得再远也能认出。尽管牛栏通常离人住的地方有点距离,真不用担心被盗。顺手牵羊听说过,顺手牵牛可不行。海南很多地方放牛,只须在头牛脖子上系个铃铛,走到哪就响到哪,将牛群赶到山里树丛,就不用再管。傍晚,其它牛会尾随着头牛,在薄薄的炊烟中归来。一日,我无意中碰到了牛群,好奇地靠近,离十来米时,头牛警觉地抬起头,瞪大眼,斜斜地乜上我几眼,又安静地低下头来旁若无人地啃草。再靠近四五米时,它感觉到了几丝不安,“哞”了两声,其它牛会意了,跟着它不急不忙地踱着步,迈向了橡胶树林深处。一会儿,牛群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串“叮叮当当”。湛江一带的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养牛,牛是须臾不可或缺的忠实伙伴。在村口路边,立四根两米多高的水泥柱,随便搭个甘蔗叶编织的顶棚,将缰绳松松垮垮地系在柱子上,扔几把割来的青草,牛一声不吭,大口大口地嚼着。在这个可避雨不能遮风的狭窄之地,牛活得象个智者,既局促又安然,既无奈又自在,村庄夜里的人和事,它都看得明明白白。

二是不偷本村本队的。乡里乡亲,屋前屋后,相互帮衬之处,相互帮忙之时多着了,低头不见抬头见,哪下得了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如果是结下了怨,埋下了仇,更不会去偷,更不能去偷,只求个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偷人养汉却恰恰相反,大多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熟门熟路,知根知底,放心!

四、此盗非盗

儿时乡下看完电影,融融月光下,回家的路那么缥缈朦胧,田边地里的花生、红薯,叶子绿油油,菜园里弥漫着蕃茄、黄瓜的清香,顺手扯一把,挖一蔸,摘两根,解解馋,润润喉,充充饥,路在眼下坚实了,清晰了。就如鲁迅先生笔下的《故乡》一样,算不上偷。

近年来,我乡大棚种植西瓜的越来越多,一种就是几十亩,上百亩。今年此地,明年另外一处,隔年轮种。除为附近租地乡亲提供搭架、间苗、除草等劳动机会外,也可乘机尝鲜。端午节的一个闷热的晚上,跟堂兄坐在一起闲聊枯坐,他突然起身,说了声稍等,身影一下消失在夜色里,只听得隐隐踢踏的脚步,烟头红光一闪一闪,过了一会儿,怀里抱了个绿皮大西瓜回来,边切边说“我跟守棚的李老倌打了声招呼,试试你们西瓜味道如何,他爽快地带我在瓜地里找了个最大的。”妻不解,问“不给钱吗?”看来,她不懂得乡村里的生存智慧和交往之道。邻居家有一棵高高的柚子树,柚子肉红汁多,酸甜可口,味道很特别。当果实长到拳头大小,青翠如灯,挂满枝头时,路过的小孩都会忍不住朝树上多看几眼。待到秋天成熟之时,女主人精挑细选,给组上每家每户送上两个,让大家尝尝。他们都清楚,如此举动,才不会让旁人心生他念。

电话里,父亲有时絮絮叨叨地抱怨,秋冬时分山中的野兔、狗獾等野物,春夏天空的麻雀、乌鸦等鸟儿,如今胆子越来越大,前者是散兵游勇,后者是成群结队的,稻草人根本吓不住,溜到菜园,扑到田垄,萝卜白菜、玉米稻谷、冬瓜豆角都会变成它们盘中餐,而且猾得很,专门挑长得最甜最嫩的,恨不得拌点农药毒死它们!说归说,可从来没有干过。父亲常说的另一句话是“畜牲也要过年的呢!”人来到田间时,鸟与兽,早已在此生活了不知多少年,侵占了他们的乐园。给把食,就算作一点点利息吧。

家乡鱼塘,只有放养的草青鳙鲢鲤等家鱼才算承包人的,而那些鲫鱼、游鱼、黄鸭叫、花木丽、张大口等,都是野鱼,无主之物,人人有份,人人可钓,无须征得他人同意。家附近有口苦水塘,不知从何得名,水不苦,宜养鱼。人人争着承包,一天深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这种天气,是偷鱼的最好时机。承包的人不放心,起来巡塘,果不其然,在雨雾电光中恍恍惚惚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拖着什么。他立即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道电筒光射去,是一个矮小瘦弱的男人,收上来的网中,几条大草鱼还在稻田里蹦着。那人脸色惨白,人赃并获,没有什么好狡辩的。当场认错求放过一马,说看鱼有多重,愿意双倍赔偿。但主人一口拒绝,将其关在鱼塘边看鱼的小屋里,第二天雨停后,一边让小偷敲着一口锣,胸前挂着一条鱼,一边自己放铳,沿村游街示众。两天后,收下那个男人送来的九十四块一毛钱。不久,承包鱼塘的人就有些不正常,做事古里古怪,有时胡言乱语,越来越疯疯颠颠,最后连自己的父亲都杀了,公安机关鉴定是精神病发作,捉进去一段时间又放了回来。左邻右舍都说,人做事呀,不能太绝,偷鱼的夜摸子不是强盗,他咽不下那口气,请巫师在钱上施了法,念了咒来报复,九十四块一,不就是搞死你嘛?!

五、道高一尺

有的男人女人,结婚多年,妹子一个接一个,总是不见带“把”的,名字从招弟取到迎弟、望弟、盼弟,最后变成了绝弟。男人怪罪女人不争气,土里只长秕谷;女人反驳,土不肥实哪来的五朵金花呀?!是犁不行!吵来吵去,男人女人妥协了,那就去租头好牛借把好犁来试试。有的如愿了,有的认命了。

满姑告诉我,上世纪六十年代困难时期,有家人在门前巴掌大的空地里种了几蔸南瓜秧,天天施肥浇水,日夜守着盯着,像个宝一样,看着开出了金黄色的花,结出了翠绿的瓜,从酒杯大长成了饭碗大,最后变成了脸盆大。深夜里,听得屋外有动静,主人赶忙爬起来,从后门溜出去,也装着象个贼一样,猫着腰转到了屋前,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好像一阵风就可以吹跑。星光下,他认出了是邻队一个寡妇的独子,十二三岁,瘦骨嶙峋。男孩在藤里左找右摸,瞥见了大人背影,愣了一下,有点害怕,转念又想,这么晚,肯定跟自己一样,都是来偷瓜的,井水不犯河水,又自顾自地低头去寻瓜,他记得妈妈说的“别摘多了,就两个,人家辛辛苦苦栽出来不容易,虽然他家劳动力多。”男孩完成了任务,再去看另个一个贼,不见影了,担着箩筐,觉得有些异样的沉,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轻手轻脚,跌跌撞撞回到家,妈妈在门口等了很久很久,一把搂住他,往箩筐一看,奇怪地问男孩“叫你只摘两个,怎么是四个?!”男孩也纳闷:明明只摘了两个,另外那两个是从哪儿来的呢?

六、大盗无影

如果有人问,偷什么既不犯法,又不犯错?我一定会将自己不长不短的一生的经验很诚恳地告诉他:偷懒!我曾象一条树叶上的虫子一样纹丝不动,让金黄温暖的阳光穿透窗户,晒到我的屁股,却依然赖在床上不起来。我想看看,一个人到底可以懒到什么程度,但很快,肚皮贴后背的饥饿让我不得不爬起来找吃的,饼干吞完了,方便面嚼完了,屋内满是垃圾,还是得出门去买点东西呀,不能象条蛇或只狗熊样冬眠。我又痴痴地想,如果人能进化具有草或是树的光合作用的功能,饿了,出来躺在地上,晒晒太阳或是月亮,什么也不用干,无须为一日三餐操劳,那世上会少了多少烦恼与忧郁,也犯不着整天去琢磨什么才是人生的真正意义。国与国之间会少了多少争端摩擦、冲突战争。这样又会多了多少诗人、哲人、艺术家……人将获得多大的自由呀。



我就这样长久地想呀想,一天早晨起床洗脸刷牙,面对镜子中的那个头微秃、鬓微霜、背微驼、肚微腩的天天形影不离的他,我不禁纳闷困惑:他少年时只身仗剑勇闯天涯的豪迈去哪儿了?怎么变成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宅男”?他坚信“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的雄心去哪儿了?怎么会萎缩成 “生活掐住了我的裤裆”的无奈与认命?枕边的另一半有如瀑布倾泻飘飘黑发去哪儿了?怎么只有靠染发剂来梳扮,如同千年历史被篡改的虚假?我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被谁偷走了?这样的盗贼怎么连个影子都看不到呢?连个脚印也没留下呢? 

作者简介
张致用,笔名云在青天月影移,文学爱好者,从军20年,生活经历丰富,未曾发表作品,现居深圳,供职于某机关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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