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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永谋:科学不够哲学凑?

 知易行难nev5ph 2020-09-26

公众号第500篇帖子,哲学式酷评最近流行的与科学有关的一些观点。

第一种:中国科学原创力不够,原因是科学家没学好科学哲学。我的专业是科技哲学,当然愿意相信类似的观点。但哲学家的理智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想一想:用科学哲学来指导科研,与用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指导科研有差别吗?众所周知,西方科学哲学流派众多,相互攻讦,科学家应该用哪一种来指导呢?我觉得,哲学指导科研的说法完全不切实际,说“启发”科研更好。有没有作用?也许有,也许没有。科学家爱学学,不爱学不学。

如果说中国的科学哲学水平高,中国科学的水平才会高。那完了,中国哲学在世界上的位置,与自然科学相比落后不是一点点。实事求是地说,中国可能有世界级的中国哲学家(毕竟中文是我们的母语),但似乎没有世界级的科学哲学家,能用英文流利写作和交流的都很少。

第二种:哲学是科学的源泉。的确,现代科学是1617世纪从哲学中分化出来的,所以现在理工科博士学位还叫Ph.D。可是,既然生出来,就回不了娘胎了。对不对?黑格尔认为不对,还要继续搞自然哲学,要把分科之学“塞回娘胎”。有人说德国自然科学因为黑格尔这种观念的流行被耽误了。有一点很清楚:他的《自然哲学》中科学部分错误百出,很多完全是瞎说。今天的科学是科学,哲学是哲学,大家都是平等的、相互影响的。事实上,现在科学对哲学的影响,比哲学对科学的影响大得多——“源泉”这个词,可能反过来用好一些。

说实话,今天的哲学家能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整”明白都难,要多和科学家交流,多向科学家学习,“源泉”、“指导”我看还是算了。

第三种:科学的本质是自由。科学家历来主张学术自由,说科学亲近自由当然没错,不过要说科学的本质是自由,显然过了。科学是以求真为目标的知识创造活动,同时也有造福社会的功利诉求。

首先,科学既可能促进自由,也可能妨害自由。科学能提高生产力,这意味着从人类从资源匮乏中获得自由。科学能扩大知识的边界,这意味着从“必然王国”和无知的统治下获得自由。但是,科学可能被用于奴役人们,剥夺人的自由。

其次,在科学活动中,自由表达与权威确立同时存在。有什么不同的科学观点,科学家都可以按照体制程序自由发表意见,供同仁商榷。但同时,科学又是精英的事业——原创主要是少数“无形学院”顶层精英做出的,绝大多数科学工作者做的都是一些“边边角角”的研究——所以,科学界的马太效应非常明显,实际也有利于科学的发展。

再次,科学界对外要求学术自由,同时又要求国家和社会的支持,这注定只能在自由与不自由之间平衡。道理很简单,拿了人家的钱,还不让人家发表一点看法,这不是不讲道理吗?

第四,在社会制度层面,科学与自由的制度关系复杂,科学与民主制并非并行不悖的。科学如马克思所言,更容易为资产阶级利用。科学家参与政治活动,即我所称的技术治理,存在着威胁民主制的风险。一定要记住:科学标准不是民主投票的结果,因此科学逻辑扩散到社会事务中必然是精英主义的。

最后,在中国语境中讲科学的自由,目标是想将科研活动从行政束缚中解放出来。这实际是在国家规划与学术自由之间找平衡,并非“科学本质上是自由的”——科学家希望的是少一点对学术的行政干预,而不是别的什么自由。

第四种:科学的本质是人文。人文是什么?完全说不清楚。人文是琴棋书画、四书五经,还是人格高尚、精神贵族,或者将是文史哲和艺术学科?怎么说科学都不是人文啊?这种观点应该是认为科学与人文对立,想用“科学的本质是人文”的理念消弭分歧。我觉得,科学从来就没有与人文对立,现在计算机可以用来作画写诗就是证据之一。感慨科学与人文对立,很多时候是人文学者觉得资源都分给了科学家,自己被忽视了。

第五种:中国科学搞不好,是因为中国科学家缺少不爱名利只追求真理的贵族气质。这种说法认定科学是高贵的,我称之为“科学高贵论”。科学高贵论者常常要说古希腊自然哲学,说它是贵族学问,完全笼罩在神圣的真理光芒之中。我不是古希腊的专家,不知道古希腊自然哲学是不是真理的化身,但我知道一点:古希腊自然哲学与哥白尼之后的现代科学不是一个东西。如果严格按照现代科学的界定,不仅中国古代,古希腊也是没有科学的。的确,现代科学继承了古希腊自然哲学的理性精神。实际上,继承理性传统的不仅是科学,而是整个西方社会文化——可以说,当代西方社会都是古希腊理性的继承者。

现代科学继承了古希腊自然哲学的高贵了吗?科学修辞学研究表明:“科学纯粹求真”的说法是科学兴起的早期,为了争取合法性、学术自由和社会建制性认可的一种美化。实际上,在科学早期,到处宣扬“科学有造福社会的实用功效”也是常见的合法性斗争策略。从一开始,现代科学就是在求真和功利之间找平衡的。再一个,齐尔塞尔的科学史研究令人信服的表明,现代科学的实验传统并非来自哲学家或大学教授,而是来自文艺复兴时期的顶层工匠——他们常常被视为不高贵的技术传统的代表。在《十七世纪英格兰的科学、技术与社会》中,默顿论证了科学兴起与清教伦理的一致性关系,而后者讲求履行天职和造福社会的现世功利诉求。总之,没有证据表明:现代科学是高贵的事业。

到了二战之后,科学事业大规模扩张,科学与技术一体化,甚至“科学的本质是技术”的观点越来越流行。“科学高贵论”已然过时。我倒认为,如果科学是人民的,而非贵族的,这并非说科学不高贵,相反科学恰恰因其造福人类而高贵。

当然,重要的不是科学到底高贵不高贵,而是中国科学发展的“瓶颈”是不是中国科学家们不高贵。科学家要得到社会更大的认可,得到国家更大的支持,需要给科研“松绑”——这些与高贵不高贵似乎关系不大。

我觉得现在的问题是:不管是科学界,还是哲学界,老老实实做学问、做研究和搞创新的人,不如那些当官弄权、吹牛拍马、拉帮结派、形式主义和投机取巧的人“混”得好。如何避免“劣币驱逐良币”的制度性堕落,才是应该考虑的问题。

以上胡言乱语,一家之言,难免偏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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