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殷墟出土卜骨看,殷人用来占卜的骨头以肩胛骨为最多。问题是,哺乳动物身体上的骨头有200余块,古人为什么独独选取肩胛骨呢? 这是因为,原始苯教有“阳神”观念,还有由此而来的祖先“阳生”传说。文明史研究者如果对这种观念和传说一无所知,那你就无法理解古代游牧民族在选择和爱好上为什么如此一致。 苯教认为,人一出生就有五种神灵依附身上:头顶是地方神;右肩的上部是战神,右肩下腋窝里是阳神;左肩的上部是玛姆(女魔),左肩下腋窝里是阴神。这就是苯教“五守舍神”的观念。每个人都要用心守护这些神灵所在部位,万不可大意,以免亵渎到自己的神灵。 藏语把阳神叫作“帕拉”,也叫“帕拉弥孜”(意为“父神”),把阴神叫作“玛拉”,也叫“玛拉布孜”(意为“母神”)。就是说,每个人都是一个阴阳合体之宇宙化身,所谓“天人合一”是也。 古人认为,对男人来说,右肩最是重要,因为就是命根所在,他的战神和阳神都这个部位,福运亦由此而来。藏族都是非常忌讳异族人拍他肩部的,认为这样就会伤害到自己的生命之神。 苯教还认为,人的保护神一旦蒙羞受辱,会愤而离去,这个人就不会有好运了,生命也将不保。基于这种守舍神观念,藏人和蒙古人都有以肩为亲,为救星的习俗,称之为“梅林”(本义是“火”)。不丹人则直接把战神叫作“胛巴梅林”。 对于肩部的重要性,藏族有许多神话传说,说西藏最后一代天降赞普“止贡赞普”,在与凡人大臣“罗昂”决斗中,之所以被杀,因为罗昂使用了计谋,使得赞普的两个护身神离开了肩部,再用自己的腋下战斧杀死了赞普。决斗中,登天“穆绳”也被意外割断,从此再不能登天而去,只能葬在地上了。 尕藏才旦《青藏高原游牧文化》第89页说,古代藏人处罚临阵退却或行军落伍者的方法是,撕下他袍子下摆,缠在项颈上,即用遮蔽下体的东西羞辱肩部,认为这样他的战神和阳神就被玷污了,他从此就失去了生命保障,这对藏族来说,是比死还难受的惩罚。 肩部既然是护身神之居所,里面的肩胛骨当然就是属灵之骨了,当然就是身体里面所有骨头之“王骨”了! 人的行为是由观念支配的,动物的行为是由本能支配的,这就是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古人不会无缘无故地都选择肩胛骨来占卜,这里有一种古老的观念、思维方式或曰“理论”在起支配的作用。 苯教和萨满教的共同特点是万物有灵,崇尚占卜,事事占卜,殆无虚日,这就是殷墟能出土如此多卜骨的原因。 殷墟出土卜骨以肩胛骨为最多,上面可能原本写有文字,只是没有保存下来。 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出土的施灼肩胛骨 注意,胛骨之“胛”(jiǎ),读音就来自古藏语“王”(བརྒྱ་)的读音,在藏语也是“最大”“第一”的意思。 肩胛骨在藏文化里,就是“灵命”的代名词。藏文古籍《贤者喜宴》说,第一代天降赞普“聂赤赞普”本是天神之子,他下凡到雅砻大地时,落在一块“肩胛骨状之地”,藏语叫作“姜托”(在今林芝县境内)。这是有原因的,因为肩胛骨原本就有“灵性”“命根”之义。 肩胛骨崇拜可能还与它的形状有关,这块骨头上小下大,立起来恰如一位穿袍子的“大人”。肩胛骨又如斧钺,从遥远史前时代起,钺就已经是王权之象征,金文的“王”和“辛”皆画作斧钺之形。 蒙古语把肩胛骨叫作“达勒”,本义是“最大的、第一”。满洲语把肩胛骨叫作“哈拉巴”,意为“黑骨、命主”。 肩胛骨崇拜可能还与古人的直觉感知有关,打猎、射箭都离不开手臂,而肩胛骨就位于手臂的末端,古人便认定是它在统帅整个手臂,那当然就是最重要最尊贵的“王骨”了。 《贤者喜宴》还说,止贡赞普被大臣罗昂杀死后,赞普肩胛骨里游弋出来的“命魂”返回家中,与一个妃子交配,使之怀孕,后来生下一个血块,放在野牦牛角里,孵出一个男婴,他长大后夺回被窃取的王权,重新统一了西藏。 并且,吐蕃王陵墓群所在地也叫“索嘎”,全称“贡日索嘎”,意为“肩胛骨状雪山”。因为在苯教观念中,就是吐蕃王朝“命根”之所在。 肩部是“阳神”居所和“命骨”所在,与这个苯教特相对应的是,古代羌藏类游牧民族还有祖先大神“阳生”的传说,他们的祖先大神特别圣洁,不是从女人下体诞生。 例如,苯教经典《多堆》说到,苯教祖师辛饶弥沃,生于木鼠年阴历正月十五(公元前 16017 年),他是母亲的腋窝下降生。 纳西族神话《什罗飒》说的是纳西族的大战神,东巴教祖师“丁巴什罗”的故事,其母亲怀他尚未足月,他就在娘胎里问母亲:“我从哪里出世呢?”母亲答:“人生之路早就定了,你也要从这通道里出世。”男婴说:“这条通道是不洁净的,我不走这路,我要借母亲的腋窝出来!”过了三天丁巴什罗就从他母亲腋窝下出世。 有佛经说,佛祖释迦牟尼是从母亲摩耶夫人的右腋窝生出。《墉城集仙录·圣母元君传》曰:“(老子)寄胎于元君,托孕八十一年而生,诞于左脇。”这都是因为,佛教和道教都是从原始苯教中分离演变出来的,沿用了苯教的许多观念。 古籍《通志》说,黄帝玄孙陆终,娶鬼方氏女为妻,她“脇生六子”,一子在夏代被封为“黄侯”,后被楚国抄灭,并说灭黄侯国的楚王,祖先名叫“季连”,也是鬼方女所生六子之一。就是说他们其实是远房兄弟,属于血亲自相残杀。 古籍《春秋繁露》说:“修己(禹母名)坼背而生禹。”即夏禹也是从母亲的肩背部生出。 郭璞《玄中记》说到,西方有“丈夫民”,出自殷帝之子,但是从父亲的背肋生出,其曰:“王英(殷帝子)采药于西王母,至此绝粮,不能进,乃食木实,衣以木皮,终身无妻,产子二人,从背肋间出,其父则死,是为丈夫民。”这些都是苯教“阳生”观念的产物。 满洲人也有类似传说,说名叫“阿布卡赫赫”的天神造人时,先造出的都是女人,发觉不对后,天神顺手抓了一个肩胛骨,杂以女人的肉和腋毛,搓成男人。所以,男人是骨头做的,因骨头坚硬,男人身体要比女人强壮,因搓进了腋毛,男人的须发比女人浓密。这是“阳生”观念的另一种演绎。 蒙古人的祖先故事相对比较特殊。拉施特《史集》说,古代蒙古氏族分两大类,一叫“尼伦”蒙古,二叫“迭列”蒙古,而以尼伦蒙古最为尊贵,他们被称为“真正的蒙古人”,因为他们的祖先是从圣母阿兰豁阿的腰部生出,成吉思汗就属于尼伦蒙古。蒙古语“尼伦”是指“腰身”。但这仍然是“阳生”观念的变种。 古希腊神话中的日神“阿波罗”,印度教中的雷神“因陀罗”,他们都是从母亲的胁肩中生出。因为从遥远史前时代起,青藏高原上的古羌藏类游牧民族就在不断地向西方和印度次大陆迁徙,原始苯教观念曾在欧亚大陆广泛传播。 对于“阳生”的位置,从来就是模糊不清的,与背生、脥生、腋生、腰生,始终是混淆在一起的,因为肩胛骨的位置比较特殊,很难准确描述,但只要不是从下体诞生,是从上半身出来,就都是“阳生”,因为上阳、下阴,女人也一样。 胛骨崇拜和阳生观念属于游牧文化,是原始苯教所固有的,故史前时代的草原岩画中就有它的痕迹。 对胛骨崇拜,农耕定居民族几乎对它感觉,没有任何这种传说传下来。但是,在原本是祖先名号的古汉字里,它却是存在的,体现在造字方式中,只是人们早已经完全不认识而已,例如: 四个表示“阳生”的字符 1,乌兰察布草原上的人物岩画,画的正是腋窝生子的故事。 2,金文“夹”字,一大人腋窝下生出两个猕猴直立状小人。 3,甲骨文“舞”,《后汉书·西羌传》记载,西羌有共同祖先名叫“舞”。 4,金文“奭”(shì),画也是胛骨生子故事,这是受殷人祭祀的祖先之名。 王宇信《建国以来甲骨文研究》认为, 殷墟甲骨文中记载着一个人类起源的故事,人类始祖母是巨人,她迎风而孕,婴儿从她腋下诞生。王先生没有举例说明之,他说的应该是“夹”“舞”“奭”等字。 藏医和蒙医至今认为人体之“阳”在肩部,但中医就没有这种观念,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肩胛骨崇拜和阳生观念不是农耕汉民族所固有的,说明了在华夏文化起源过程中,占主导地位的始终是原始苯教和游牧文化。 考古已发现的,年代最早的施灼肩胛骨,出土于内蒙古巴林左旗高河沟遗址,经检测是牛的肩胛骨,距今已有5300年,那里至今还属于游牧区域。 藏族史诗《格萨尔王传》中就有《天岭卜筮》篇,故事说格萨尔的父亲名叫“僧隆”,他是岭国王,也是法术极高的巫师,他善于用羊的肩胛骨占卜。 《敦煌古藏文写卷》中有《羊骨卜文》,记载的都是占卜得到的结果,从中可知,赞普在军事行动前必先占卜,以决定行止。在吐蕃,从贵族到平民,从军国大事到头痛脑热小病,事无巨细,皆要占卜。以至于走路时被石头绊倒,一只羔羊被狼叼走等,吐蕃藏人都会请巫师占卜,巫师如发现有鬼魅作怪,会闭目作法,念出一长串凶神恶煞名字,以吓唬和驱赶邪魔,最后还要把占卜结果记载下来。 敦煌藏文写本里,把肩胛骨叫作“索玛尔”(so mar),藏语本义是“红命”,即命根之所在。 青海都兰热水吐蕃王墓23号出土的写满古藏文的肩胛骨,上有占卜炙烤出的孔洞。释读显示,其一面记载的是得出的兆示,另一面记载的是一份契约,可名为《夏查那违约赔偿契约书》。 宋代《梦溪笔谈》记载了西夏党项羌的占卜习俗,曰:“西戎(党项)用羊卜,谓之跋焦,卜师谓之厮乩。以艾灼羊髀骨,视其兆,谓之死跋焦。”也是用羊的肩胛骨占卜。据记载,西夏语把灼烧卜骨叫作“筮么”(si me),藏语意为“用火来筮”(倒置语序)。 彭大雅《黑鞑事略》记载有蒙古人的占卜习俗,曰:“其占筮,则灼羊之坎子骨,验其文理之逆顺,而辨其吉凶,天弃天予,一决于此,信之甚笃,谓之烧琵琶。”这个“坎子骨”就指肩胛骨,其形又如琵琶。 纳西族《布杷过书》中,非常详细记载了用猪羊肩胛骨占卜的方法,肩胛骨有左右两块,取那一块要以占卦人是男是女,以及占卦什么而定。 有资料说,直到近代,蒙古人大年初一晚上必占卜本年财运。肩胛骨经烧炙会出现许多裂纹,巫师根据裂纹走向、长短、个数,及阴阳五行关系断卦,巫师的水平高下也就体现在这里。蒙古人习俗,胛骨上的肉须一家人分着吃,有客人在,要先让客人吃。这个肩胛骨将用于占卜的话,肉就不能用牙咬,须用刀来剔刮,在香火上转三圈以祛污,否则占卦就会不灵。他们还认为肩胛骨有辟邪的作用,故常在自家牧场上挂成排的肩胛骨。 所有这些都在告诉我们,肩胛骨崇拜是原始苯教的特征,只有在藏族及北方游牧民族中是一直延续着的。那么,在殷墟留下许多卜骨的人,他们不是古代羌藏类游牧民族,又会是什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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