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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医为了悬壶济世?

 新用户34201035 2020-09-29

学医为了悬壶济世?

  昆德拉的小说《身份》里,主人公马克是个理想主义者,中学毕业的时候,他把世界上所有能考大学的职业都想了一遍,最后发现当医生是最为利他的,就报考了医学院。治病救人、救死扶伤的确挺高尚的,我们常把医生这个职业说成“崇高的职业”。上世纪初,不少仁人志士都是把自己的职业选择跟中国的前途连在一起,有因此学医的,有因此学农的,有因此投身文学的;鲁迅一开始学医,后来他发现治疗人的身体不如治疗人的灵魂更重要,改事文学了。想想现在,你可能纯粹出于一己的兴趣选择了写小说,可能是因为医生挣钱多选择了学医,好生惭愧。

  行医的目的是什么?可以说是治病救人吧。要是有个医生说他的目的是挣钱,你会不会觉得他有点儿鄙俗,甚至恶劣?然而,一个壮工挖土方,为了挣点儿钱,他鄙俗或恶劣吗?也许恰因为医生这个职业格外崇高,为挣钱去学医就鄙俗甚至恶劣?

  医生这个职业为什么格外崇高呢?治病救人的确是件很重要的事儿,但种粮食、做衣服、盖房子不重要吗?再说,我们是因为某个行当重要而投身其中吗?的确有马克那样的青年,从理想出发走上一条道路。但多数人未必如此。想想我们自己和身边的人,怎么一来就成了农民、建筑工人、医生、画家、官员?我成了郎中,可能是我生在中医世家,可能我叔叔是郎中,看我聪明可教把我带在身边,可能有位神医治好了我少年时的一种怪病,也可能有个庸医治死了父亲,例如鲁迅。当然也可能,我琢磨着当医生挣钱多。

  我入了这行你入了那行,本来多半是因缘不同。而且,不管行医多高尚多重要,不管你是不是出于崇高理想当了郎中,你毕竟在靠行医这个业行养家糊口。你可以默默无闻地在内蒙古种了好多树,你可以加入博济会做半年义工,但我们通常得养家糊口。你得会干点儿什么,长大了才能养家糊口,而从前,最现成的路子是“子承父业”,你从小看着爸爸诊治病人,你自然熟稔于症状和药材。

  通常,我们既不是先考虑哪个业行能实现最高的理想然后去选择它,也不是先考虑哪个业行能让我利益最大化然后去选择它。我倒是知道跟政府联手开发房地产利益最大,我听说飞行员转个会就几百万,但我从来没想过往那个方向去把利益最大化,因为它跟我哪儿都沾不上。这在传统社会里更明显一点儿,那时候,利益更明显地跟具体的人的具体身世连在一起。

  人生不是股票市场,可以站在它外面来权衡得失。行医,从军,或从事地质学、文学、电子商务,我可能被抛入其中,被安排到其中,我可能受到吸引,受到感召,也可能那是经过考虑的选择。现代以来,选择成为人生的关键词。这既是刻画现代人生活的一个重要字眼,也是与现代整体观念配套的一个字眼。例如,萨特强调责任来自选择。

  然而,选择这个字眼也积淀了现代观念中一些虚假的成分。例如,责任不一定来自选择,我是个公民,抽签担任了陪审员,我照样需要承担责任。古代思想中较少选择的观念,却并不少责任的观念。眼下我要说的则是,虽然你进入了这个业行而不是那个业行,其中会有某种考虑和选择的因素,但选择总是伴随着出身、禀赋、感召等等做出的。

  选择观念引向等距,仿佛被选择项在时空上并列摆在那里。出身、禀赋、感召等等则含有时空上的远近。孩童最喜欢跟着比自己大两三岁的哥哥姐姐,从他们那里学这学那,中学生往往在某个老师那里找到自己的榜样。一个近在身边的榜样,比一个远在天边的榜样有更强的吸引力,他也为我们模仿他提供了多得多的细节。

  无论理想还是利益,都离不开一个人的具体环境,包括他心仪的生活典范和他自己的禀赋。我从小学起跑步在班里最后一名,我多半不会以刘翔为楷模,非要干飞人这一行。即使我像鲁迅似的一心爱国,而且认为要救这个民族最重要的是文学,我若并不爱好文学,没有什么文学禀赋,我也不会想到去写小说诗歌救国。我们谈论理想与现实,说不能停留在理想上,要化理想为行动,这话当然没什么错,但我想补一句,我们并不是先有个与自己的现实无关的理想,然后面对一个与理想无关的现实,我们生长在相当具体的现实里,理想一开始就是在这个现实里呈现的。

  黑格尔那时代,老年人还常老气横秋地训导年轻人,他说青年人抽象——黑格尔把“抽象”视作缺陷,这我很同意。的确,年轻人没做过什么事,他的远大怀抱,他的高扬理想,难免有点儿飘。不过,青年的理想有点儿飘扬不仅是正常的,甚至是可喜的。青年学子聚在一起,指点江山,一派以天下为己任的劲头,其中不乏昂扬的意气。毕业十年以后,同学重聚,若个个一事无成,仍然在那里高谈阔论国家大事、人类前景,旁听者难免有点儿疑惑起来。我们要的是那种能一步步引导你把自己的事情做好的理想。是啊,若总是停留在年轻时代的理想方式上,人就变得抽象了。一伙儿退休老头儿每天议论政治局的人事布局,议论怎么进行改革的顶层设计,哦哦,那无非是街头下棋之余的另一种消遣。

  我们需要在成长和为事的过程中变得具体。学医的漫长岁月里,我们多半时候想的不是怎么悬壶济世,而是学习枯燥的生化学,记住成千上百种药物的名称和成分,一遍一遍重复这种那种操作程序。

  糟糕的是,这些知识、技术、规程,你并不能区分其中哪些与你的理想联系紧密,哪些关系不大。你从政,你不是每天想着怎么落实理想,而是想着去处理那些日复一日的事务,或怎么处置火烧眉毛的意外事件。无论你一开始怀抱怎样的理想,它都无法原封不动体现地在这些实际工作之中。理想不仅变得具体而微,而且一定经历了这样那样的变形。实践的目的不在手段之外——这样从政,成就的是这样的政治目的,那样从政,成就的是那样的政治目的。

  这时候,就来了异化的危险。我们当年的同学,后来走进政治这个行当,当年谁不是抱着经世济民的理想?后来呢?冯友兰从手段目的来谈论这里可能发生的情况,他说一个目的可以是另一个目的的手段,比如做官的目的是改良政治,然而,“在人事方面,这有时是很危险的事”,“若千方百计运动去做官,久而久之,也许会忘记改良政治而以做官本身为目标”。

  这里的确有一种我们都知道的危险,但这样来刻画这种危险稍嫌简单,仍把目的手段视作互相外在的东西。实际上,很少有谁像葛朗台为攒钱而攒钱那样把做官本身作为目标。且不去说那些一开始就为了去搜刮民脂民膏做官的贼人——他们倒是不会异化,只说那些一开始为了改良政治才去做官的,真正的麻烦差不多总是在于,你一开始怀抱的那个理想,与官场的实际运作没啥关系,等进了官场,你很快会认识到,那种理想过于抽象。相应地,那时设想的现实也颇为抽象。目的或理想面对的并非一个泛泛的现实,你面对的是具体的制度、人脉、规则、惯习。待到你学会了在所有这些之中把事情做成的时候,你的理想,连同你自己,无可逃避地被改变了。你很少面对我该坚持理想还是我做出改变做出妥协这样的大选择,你的改变发生在难以觉察的毫厘之间。没有这些改变,你将一事无成。但你最终做成的是什么呢?你自己最后变成了什么呢?

  简言之,异化的危险在于,你最后做成的事情不可能像你一开始设想的那样子,你自己也不可能保持少年时候的那个样子。在现实生活中,一切都在不知不觉地改变着,这种改变是理想获得了具体的形态呢,抑或是理想逐渐湮灭?绝不像比较一个完整的苹果和一个咬过一口的苹果那么清清楚楚。

  学成个郎中,不一定出自悬壶济世的理想,多半也就是为养家糊口。这并非要否认,行医的确是崇高的业行。种庄稼当然要技能,也要勤勤恳恳,但行医不止于此。行医的技能一层层,没有止境,神医妙手回春,简直有再造生命的神奇。而且,行医还需要某些特殊的品德。

  我并不想否认行医的这些特质,我想说的是,一个业行有它固有的规范,你热爱这个业行,要在其中做得优秀,你自须把这些规范内化到你身上。培养行医的特殊技能和品德,更多在于你深入行医这个业行,而不在于你入行之前的动机。你一开始只是跟着郎中爸爸学一门养家糊口的本事,还是一开始就抱着悬壶济世的崇高理想,差别不大,你要把这门本事学好,就得掌握这些技能,培养这些品德。即使你一开始学医只是为了养家糊口,照样可能在从事这种活动的过程中成为“理想主义者”。行医这个业行比你的动机包含着更实实在在的理想。

  如果你做的事情值得赞扬,你出于个人的爱好来做它又有什么关系?朱瑞峰年复一年从事网络反腐,不断受到骚扰、威胁,我们旁观者也难免为他的人身安危担心——贪腐官员无所不用其极的案例已经出了不少。人家采访他,他却说,他就是喜爱做这事,即使他妻子为此跟他离婚他也不愿放弃。我们从事一个业行,很少能用非此即彼的简单动机来说明,这在很大程度上又是因为,动机通常无法与当事人的其他方面割离开来,无法跟他面对的特定现实割离开来。实际上,朱瑞峰的“个人兴趣”与他的拳拳报国之心交融难分。充满个人爱好来做一件事情,丝毫不减弱这件事情的“理想性”。套用夫子实实在在的说法,强为之者不如乐为之者。

  才能、感受力、际遇,会把同样的动机引向很不一样的道路。

  一个女青年,爱好写作,强烈希望成为出名的作家,某些机遇让她接触到南京大屠杀的历史,她觉出那是个极好的题材,到图书馆去搜集资料,到各地采访当事人,落笔写作。在这个过程中,她一步一步陷入历史的残酷,民族的苦难,她写出了一部震动世界的书,出了大名,同时,她变了个人,出名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真诚面对世界真诚面对自己进行写作。当然,你也可能从始至终坚持为出名写作——果若如此,你多半写不出什么很好的作品,哦哦,糟糕,你出名的机会恐怕也会少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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