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大志，我明天就走了，你在家自学四年级的课程，坚持每天读书习字，做算术题。有不懂的，打电话问我。” “知道。” “学无止境。为了好前程，不能怕吃苦。” “知道。” “要坚持锻炼身体，多吃饭，多吃蔬菜。” “知道。” 兴国大志掌心相叩，结束了简单的告别仪式。 二 兴国连夜将自己的行装打点好了。 从去年冬天回家至今，兴国整整一年零七个月没出过山。这次出门，他有点激动。 杭州的表姐来电话说，他的工作已找好，一家物流公司的业务经理。“专业对口，为你物流管理专业的人量身订制的。” 他没有理由再留村里了。 首先是大和娘的愁容像一把火炙烤着他。长期当个不拿钱的孩子王也不是个事，已经三十出头的他还没娶上媳妇，因为连县城的房子也没个影。 男女恋爱前，女人会问：“你城里有房吗？” 不是女人有多功利。城里没房，将来孩子上学就成了问题；孩子上不好学，前程就成了问题。 三 为了房子和媳妇，兴国决定听从表姐安排，再入江湖。 老家县城的房子前年就涨到八千一平了，近期有没有涨，兴国没有关心。 兴国差点买了房，结婚也恐怕差点顺理成章了。五年前他拿走大和娘大半辈子的积蓄二十万，和几位同学去深圳开公司，生产行车记录仪；三年后，由于货款收不上来，合伙人散了，公司倒了，血本无归。 发财梦破了，房子媳妇梦如一缕轻烟相跟着远逝了。 因为交不上房租，被老板赶出来，寒冬腊月，兴国流落街头。 当初信誓旦旦“不混个人样绝不回来”，多么幼稚。混成熊样，不回家又能去哪儿？ 他平生第一次品尝到什么叫损兵折将。 社会有多残酷，不去趟趟水永远不知道。三年的青春，三年的荜露蓝蒌，还有大和娘流在庄稼地里的血汗，一股脑被吞噬，连皮带骨。 四 大志是兴国回家一周后村书记介绍认识的。 大志，男孩，九岁多，上过一年学，如今辍学半年有余。 “兴国，你现在闲也闲着，能不能来我们山庄小学当一名支教老师？就教大志这一个孩子，能教几天是几天。” 娘不假思索替兴国做主答应了。看着兴国一天天闷声不吭蒙头睡觉，娘急，睡傻了怎么办？ “大志，苦命娃。”娘说，“娃妈，外地人，在娃没满周岁就离家出走，至今未归。父亲在江浙一带打零工，一年回家一次。村里其他有娃读书的人家，不是住到镇上就是县城，租房或买房，陪读。大志本来可以在镇上中心学校读下去，由爷爷骑电动车来回接送，谁料到爷爷会突然中风呢。奶奶眼不好，不敢骑车上路。尽管政府给咱修路了，可是没客车。十多里路，娃走不下来。山庄小学已经多年没开门了，留不住老师呀。” 五 兴国就这样突然地当起了老师，颇有点戏剧性。 高考填志愿那时，班主任为了不浪费兴国高出重点线的那三分，建议他填省内重点师范院校，不谙世事的他果断拒绝，打死也不当老师。那时听一位家里办了纸箱厂的同学说老师穷，找老婆都难。稍稍出俏点的女孩，瞧不上老师这种职业。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兴国愿意填师范，现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教大志这样的孩子了。这些年他看到有编制的老师，哪怕农村学校的，也没见他们荒了房子老婆。 六 山庄小学，就坐落在兴国家对面的山脚下。 这个他待过六年的地方，如今陌生得让他心绞痛。 推开吱嘎作响的大门，如同走进了一座古墓。四合院式校园里芳草萋萋，墙脚的扫把菜足有半人高；屋檐下，鸟粪清晰可见，成群的麻雀肆无忌惮地叽喳着，好像这里就是它们的课堂。教室还是那个教室，但木门烂得差不多了；桌椅缺胳膊断腿的，随意摆放；蛛网遍布，灰尘满地。 七 没有培训，没有仪式，兴国直截了当上岗了。 真奇妙，自这对师生进驻校园那日起，死寂的环境立马温馨起来。有了烟火气息，麻雀的叫声也斯文了。 课表写在黑板上，上午语文，下午数学。 体育课安排在课间。蹦蹦操，跳跳绳，师生齐上阵，练得一丝不苟。有时也做游戏。兴国喊：“抓小偷啦！”大志就跑。兴国假装晕倒，大志立马上前做心肺复苏。大志叫：“着火了！”兴国匍匐在地，爬行几步。 音乐课也安排在课间。兴国用手机下载了一些欢快的儿歌，师生跟着唱。“大哥哥好不好，咱们去捉泥鳅……”唱着唱着，小手牵着大手跳起了舞。 有时兴国也带大志种花、拔草、打扫教室，算是劳动技能课。 师生俩没有星期几的概念，没有周末，也不过寒暑假。“山中无日月，寒暑不知年”，习惯了每天太阳出山便去学校，有时兴国先到，有时大志先到；太阳落山，师生一前一后离开了学校。 八 有一次，课堂上，兴国学孔子问志。 “大志，你的名字有大气象。” “爷爷取的名，希望我有大志向。” “你的大志向是什么？” “将来找个能赚钱的工作，在城里买个大房子。” “怎么能赚到买房钱？” “多学文化。爷爷说有文化就有赚钱能力。” “读书为了赚钱买房，这充其量是小志。” “不。有了房，妈妈就会回来。爷爷说，因为爸爸没文化，找不到赚钱的工作，买不起城里房，妈妈生下我不久就走了。有了房，爸爸有媳妇，我也会有媳妇。” 兴国笑了，摇头又点头。 “老师，您的志向呢？” 兴国愣了一会。他的名字是大大取的，本希望他能成为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如今怎么看，这名字于他都有讽刺意味。潦倒如此，何谈兴国？学生时代写励志作文，兴国常常引用名人名言“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奉献乃生命的真谛”。人如果永远年少多好，梦里总是将军，“敢叫日月换新天”。 “此时我的志向是当个好老师，你信不信？”兴国拍了拍大志的肩膀。 “以后呢？” “以后嘛，和你一样。”师生四目相对，笑了。 九 大志很聪明也很用功，已经跟在兴国后面踏踏实实学完了小学四年级之前的全部课程；能读懂一些儿童文学作品；能用简单的文字表达自己的情感；能熟练运算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加法交换律、结合律，解方程。 爷爷常常抚摸着大志的头，欣慰地说：“我的能孙，这么小就有文化了。” “爷爷，我这不算有文化。老师说人的知识好比一个圆圈，圆圈里面是自己懂的知识，圆圈外面是自己不懂的知识，人懂得越多，圆圈也就越大，不懂的也就越多。” 没想到孙子能说出这么有学问的话，爷爷幸福地笑了。 十 明天就要走了，兴国一想到大志这娃，心里像坠着千斤石，局促不安。 窗外黑沉沉的，草虫扯着嗓子咕咕唧唧，是奏响别离的曲子？兴国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镇上中心学校五年级学生可以住宿，大志明年蹲五年级跟得上班吗？ 如果成绩跟不上，挫伤学习积极性，然后无心向学，然后辍学，再然后踏上父亲的老路，那他的“大志”岂不泡汤了？他的前程又在哪里？ 十一 兴国捱到天亮，心里翻江倒海，搅成一锅粥。他需要出门到山上走走，让憋闷的胸腔透透气。 兴国推开门，借着熹微晨光，他看到貌似一只蜷伏着的小狗窝在门槛石上，定睛细看，原来是瘦弱的大志。 “老师，这是奶奶煮的元宝蛋，十二个，带着路上吃。奶奶说，元宝会给你带来运气，赚许多钱，买大房，娶漂亮媳妇，事事如意。” 兴国一把抱起了大志，许久许久没有放下，眼泪模糊了双眼。 “好孩子，谢谢你奶奶……老师决定不走了，再陪你一年吧，让你明年顺利升五年级。” 大志挣脱了兴国的怀抱，一蹦三尺高。 “老师不走了？不去赚钱了？” “赚钱可以耽搁，你的前程可耽搁不起。” 兴国一下子舒畅起来，呼吸的都是晨露草木的馨香。 远处山峦的尽头，天空一点点红润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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