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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届“香公杯”乡愁诗文大赛初选入围作品|| 张裕昌《永不回家的姥爷》散文

 古城文化界 2020-09-30


永不回家的姥爷 

作者:张裕昌

在艰难的人生旅程里,姥爷一直远远地离开我母亲的的生活圈子,可是母亲一直想念着他,时时刻刻地盼望着他能够突然归来。

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说过姥爷离家时的情形。

我姥爷出走的那天是个下午,金黄色的阳光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当我母亲领着四岁的舅舅走进屋里的时候,姥姥坐在八仙桌的旁边,用手绢掩着面哭得气都喘不上来了。姥爷见我母亲进来,立即蹲下身来,亲着母亲和舅舅的脸说:“兰儿,好好跟弟弟玩,听娘的话,等爹回来时给你买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

我母亲不知姥爷要到那里去,觉得他如同平常到乡下,明天就会回来的。当时母亲笑了,还郑重地点了点头。那时,我母亲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女孩。

那是一九三八年秋天的一天,满山的高粱红了,满地的谷子黄了,芝麻开的白花一节比一节高,一片丰收的景象。母亲说:当时大人们那有心思去收割这些庄稼呢。是啊,战争的乌云笼罩着整个中国的天空,压抑着人们的头颅压抑着人们的心灵:东北三省沦陷了,北平失守了,日寇的铁蹄就要踏遍整个华北!市面上关于战争的谣言沸沸扬扬,闹得人心惶惶,说不定那天家没了命也没了,人们还要这些庄稼做什么呢?

我姥爷叫何文仓,他是在武安县城上的学。一九三八年的那个夏天,城里抗日救亡活动的宣传搞得如火如荼,使年轻的姥爷热血沸腾:他要抛家离子,他要投笔从戎,他要奔赴抗日的最前线同日本侵略者拼个你死我活,把倭寇逐出中国去。母亲当时的家是个大户人家,家里几院都没有分家,有二十多口人呢,姥爷充其量是个少东家。当他把参加军队去抗日救国的想法对家里人说了一下后,家里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旋即遭到家里人的一致反对。理由很简单:咱们是大户人家,当兵捐丁的事没人派到咱们头上,就是派来了,咱们可以花钱买一个人去,没有必要让我们家的子弟到战场上流血捐躯。再说,你怎么忍心扔下年迈的父母、年轻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一走了之呢?姥爷的理由也很简单:穷人家的人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儿,也有离别痛苦,有钱人家的财产多,更需要有人去保家卫国,况且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争论了几个月,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姥爷后来义无反顾地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了音信。

一九三九年的春天,冰河刚刚解冻,柳树上还没有长出嫩嫩的绿芽,山背阴的地方到处都是冰雪,早晚的风还是刺骨的寒冷。有一天,不知谁在街上喊了一声:日本人来了。听到喊声,村里的人像炸了群的羊,纷纷四处逃难。我姥姥抱着我舅舅,母亲的小手拉着姥姥的衣后襟,夹杂在逃难的人群中。我姥姥在逃难中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又结记姥爷,吃不好睡不好,且担惊受怕,不久就染上了病,经过好多大夫治疗都看不好,到了年底,就病得奄奄一息了。姥姥临终前,把我母亲叫到床前,拉着我母亲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兰儿呀,我就把弟弟交给你了,你就是死也要把弟弟拉扯大,这是何家的根,不能断呀。不管再艰难,一定要等你爹回来,你爹回来一切都会好的。”我母亲那时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她听不懂姥姥说的话,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母亲说,我姥姥临死时盯着她的那双眼睛有些怕人。姥姥死了多时,那双大眼睛就是不肯合上。

在我姥姥死了一年多后,姥爷终于有信了。那是一九四一年的冬天。那年的冬天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天气冷得出奇。母亲和舅舅同家里其他人逃难到武安与山西交界的山沟里,母亲和舅舅都穿着厚厚的棉袄,同家人挤在山村的一所屋子里。屋子里没有火,只能靠蹦蹦跳跳来取暖。留在家里的人拿着信费尽周折才找到母亲她们。大人们拆开信,看看日期,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信中大意说:他跟准备参军的人来到南方后,没有参军,经熟人介绍,考上了国立政治大学,已上了两年多了。因为国家的局势恶化,学校让他们这期学生提前毕业,愿参军的可以参军,他已经领到军装了。并说,日本人就要大举进攻中国,不要管家里的田产,收拾东西赶快往南方逃。这是我姥爷对家里有联系的唯一一封信。

看完信后,家里的人哭成一团。母亲却没有哭,她觉得有信总比没有强,觉得用不了多少天,我姥爷他们就会将日本人赶出中国的,那时,我姥爷就会回来,一切都会好的,她相信我姥姥说的话。就这一封信,改变了家里人的逃难方向,转向南方逃。一大家人从此开始了四五年的颠沛流离生活。

就在这几年,母亲经历了人间地狱般的磨难,亲眼目睹了日本军队烧杀抢掠“三光”政策的暴行。那时,母亲和舅舅觉得她们的爹就是杀日本鬼子的,挺了不起的,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脸上有光。到了一九四五年的春天,姥爷仍然没有信,但这几年中间不断有人传言姥爷在同日寇的战斗中被打死的消息。对于这些消息,母亲概不相信,她天真地认为:娘死了,爹是不会丢下她姐弟俩不管的。

其实,在母亲的描述中,我始终弄不清姥爷长的是什么模样。母亲总是说姥爷是细细瘦瘦的身材、文文弱弱的样子。直到母亲去世,她也没有拿出姥爷的照片让我们看看。看来,姥爷是没有留下照片了。姥爷当年托人捎回的信里也没有照片,也许是当时的时局紧张或照相条件不便利吧。我姥爷出走的时候,母亲只是个六岁的小女孩,懵懵懂懂的样子,哪能记住姥爷的相貌呢?我觉得,就是姥爷回来,站在我母亲的面前,她也是认不出来的。但是母亲一直在等待着、盼望着,她坚信我姥姥说的话,我姥爷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日本投降了,到处都是庆祝胜利的锣鼓,到处都是欢庆的鞭炮。可我姥爷却没有随着胜利来到而归来,害得我母亲望眼欲穿,天天站在村边等。母亲每天都等到太阳落山,等到繁星满天,她盼望着奇迹出现,盼望着在大路的远处能突然出现我姥爷的身影,但次次都是失望而归。母亲说:那个时候,每次往回走我都是哭着回到家的。

由于生活没有着落,我母亲和舅舅只好寄居在她们的舅舅家里。最艰难的时候,母亲多次想要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但她望着年幼的弟弟,想起我姥姥的话:不管再艰难也要把弟弟抚养成人,等待父亲回来。我姥爷是她活下来的重要精神支柱。我懂事后,从来没听母亲说过舅舅的事。有次我问母亲:和你相依为命的舅舅是患什么病死的?可母亲就是不说,再一问就泪如泉涌。想是母亲觉得就在这件事上对不起我姥爷和姥姥?许是她自己认为没有照顾好舅舅,让何家断了“香火”,在百年以后见到姥姥姥爷无法交代?

父母含辛茹苦地养育了我们兄妹五个,看得出我们兄妹五个始终是母亲的骄傲。无事闲暇时,母亲也常常会提起我姥爷。她曾经对我们说过:“如果你姥爷有一天回来,看见你们几个健康活泼,成家立业,他一定会高兴的。”

有天我同母亲走到村边的大路旁,她站下对着南面的大路看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等了好一会儿,只听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后对我说,“你姥爷要是活着现在都七十多快奔八十的人了。”那年,母亲已经五十多岁了。

我姥爷可能没有死在日寇的屠刀下,知道这个消息时是改革开放已经许多年了,母亲通过外地的一个亲戚找到北京的黄埔同学会,联系上一位曾同我姥爷共过事的人,这人说,1947年他同我姥爷一起在内务部戒毒委员会工作,后来我姥爷调到伪贵州省秘书处,以后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就这道听途说的一句话,让我母亲兴奋了很长时间,有时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记得她曾经对我说:“我说你姥爷没有死吧谁也不相信。可你姥爷怎么能把我和你姥姥你舅舅忘掉呢?他亲口对我说他回来时要给我买许多好吃的东西呢,我稀罕他给我买好吃的东西?我只希望能有封信给我或回来看看我,我也给他诉说诉说这几十年我受的委屈,现在我满肚子的话可对谁说?我都快六十岁了,还有几天活头呢?”

母亲说着,浑浊的双眼涌出了两行清泪,这泪水中包含着多少无奈和辛酸啊!

我姥爷如果没有死,或许又在什么地方成家了,永远不愿知道我母亲姐弟和我姥姥的消息了,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往往会是这样。母亲却认为我姥爷绝不会再成立新家庭的,她认为我姥爷在大陆解放时可能随着国民党部队跑到了台湾,后来因为条件限制无法回到大陆来探亲。现在我母亲唯一的希望就是盼望台湾和大陆能够早早统一,那样,也许在解密的国民党档案中能够找到我姥爷行踪的蛛丝马迹。

转眼二十多年又过去了,母亲都八十多岁了,但对我姥爷的思念有增无减。八十二岁那年夏天,一向身体健康的母亲在院中洗菜时不慎摔倒,从此就不能起床了。我们兄妹几个轮流伺候了一年多后,一天,母亲突然饮食大减,并且时常昏迷不醒,打针吃药也没有多少效果。有次,她从昏迷中醒来,见我们兄妹几个都再床前守着,就拉起我的手说:“我就要跟你爹见面去了。你们兄妹几个都有自己的时光,也都过得去,我也不挂念你们什么,最让我放心不下的还是你们的姥爷,看来我活着是等不到他的音信了。等台湾回归大陆后,你们一定设法去台湾的国民党的档案中查查,看能不能查出你们姥爷的下落,我太想知道他到底死在那里尸骨葬在什么地方了。如果知道了他的下落,一定去坟前同我说一声,好让我安心。”说着便泣不成声了。

说这话仅仅一个月后,母亲就带着深深的遗憾与世长辞了。


作者简介张裕昌(笔名:布雅山歌):河北省武安市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著有诗集《布雅山歌》长篇小说《野草湖迷踪》等。 

责任编辑:南冰  一根筋

编       辑:晓梦  镜中人  宁静   云飞

执行编辑:云飞







总奖励6万第一届“香公杯”乡愁散文诗歌大赛征稿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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