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香樟园】邓敏 |造境与写境

 珠溪语文 2020-09-30

欢迎光临珠溪语文~

造境与写境

——邓老师讲《人间词话》三

邓敏

      上一章我们讲到作者在《人间词话》中一上来就推出一个核心概念——“境界”,并一再强调“境界”的重要意义和重大作用,还冠之以“最上”“独绝”这样高峰性的赞美词汇。总之,作者非常推崇“境界”,有境界的词为最上,有境界就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比如五代、北宋的一些词就比较有境界,所以才独绝。强调“境界”的重要性后,今天我们来谈一谈怎样创作有境界的词。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现实二派之所由分”。从创作手法上看,境界可以分为造境和写境两种。“造境”是指作家主观虚构之境,它常借助于想象、虚构、夸张等手法,它对艺术境界是秉于理想的“造”。作家常常让自己进入情境,通过主观情感对外物的提炼和加工来突出作者对真情实感的抒发和理想图景的刻画。所以,“造境”偏于理想的刻画,偏于虚。比如说神话故事、描写梦境以及移情入景的手法运用等等,都属于“造境”。“造境”的词人是“理想派”,这“理想派”有点类似于我们文学的两大流派之一的“浪漫主义”。李白是浪漫主义诗歌创作巅峰性的人物,他诗歌的特点是强烈的自我、澎湃的感情、大胆的想象、奇特的夸张,还有大量的神话传说,共同创造了一种清新飘逸的奇妙的境界。比如说《梦游天姥吟留别》。

      这是一首典型的浪漫主义诗作,也是李白的代表作。它记述了一次梦游,这是一首游仙诗。诗人运用丰富奇特的想象和大胆的夸张手法,记写梦里飞渡瀛洲仙境、流连于天姥山、照影镜湖、降落谢灵运歇宿的地方,看到海日升空、熊咆龙吟的雄壮景致,忽又闯入訇然中开的神仙世界,进入洞天福地,喜逢仙山盛会的景象。这些大胆的非凡的想象,不是谪仙人李白,谁也创造不出这般辉煌灿烂、流丽多彩又大气磅礴的意境。当然,梦里所游之地、所见之景并非现实的翻版,而是融合了诗人心境的独特创造,是为“造境”。

      “写境”呢,比较容易理解一点。它是在尊重客观事物的基础上,对自然景物以及现实人事的客观描摹,侧重于写实,是现实主义流派常常采用的创作方法。比如说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就真实再现了作者在安史之乱后,一家人生活的困顿和窘迫。狂风怒号,卷走屋上几重茅草;群童顽皮,当面抱走地上茅草;连夜暴雨,屋内雨脚如麻,一家人辗转难安。这些都是杜甫当年旅居四川成都草堂生活的真实写照。没有切身的痛苦经历,哪里会写出“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真实场景和感受,又哪里会发出“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这么令人唏嘘痛心的哀叹呢?

      中国文学自《诗经》和《离骚》始就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大流派。这是我们众所周知的。但王国维接着却说,“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他认为,“造境”与“写境”虽然和“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大体对应,但又很难绝对地将它们区分开来。因为所造之境,通过想象虚构的意境,一定是与现实生活相符,亦即符合自然规律的。比如说前文提到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所涉及的处处是仙境,是梦里的幻境,却少不了人间的气派,比如作者在渲染天姥山的高“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除了说它与天同高,仍然使用人间熟知的高山五岳以及夸大了数字的天台山作为它的陪衬。作者深知要构造非自然力的事物,还得要借助自然力,不然读者没有具体的概念和印象。另外,所有的“造境”“理想”“浪漫主义”不光不可能完全脱离实际,其实它们最终也是服务于现实实际的。《梦》对亦真亦幻梦境的描述,那么宏大瑰奇的场景,最终在表明什么?“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不还是为了发泄自己对现实的不满、抒发内心的愤懑与不平吗?只是他比别人更倔强、情感更排山倒海、个性更叛逆罢了。

      当然,“所写之境”,写实也是不可能完全脱离理想的。文学的创造,它总是来源于自然生活,又高于自然生活的。它不单是现实的忠实记录,更重要的是它融入作者的情感、人生,倾注了作者的血泪、爱恨,更带有作者强烈情感和现实难以实现的理想以及高尚的情操。比如说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我们除了看到一位对自己的生活、对一家老小的处境焦灼、无奈、无力的忧心如焚的诗人形象,诗歌的末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更为让我们动容的是诗人那担荷人世间大苦难的意志和对全人类苦难者的大悲鸣和大牺牲。作者这种超越人类一己之情的呼告,是理想之理想,也是最伟大的“造境”。

      所以,一个好的文学是离不开“造境”和“写境”这两种创作方式的,而一个伟大的诗人也必然是超越两者的局限,而将其圆满地渗透和交融到一起而创造出“独绝”的“境界”的。将王国维关于“造境”与“写境”几句话结合起来理解就是,“造境”侧重艺术的幻想和虚构,“写境”侧重艺术的自然和写实,但一个好的作品必然是既离不开生活的真实,又要表现作者的激情和理想。下面以秦观的《踏莎行》为例,剖析其中“造境”与“写境”两种创作手法的运用。

踏莎行·郴州旅舍

【宋】秦观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该词前三句本是作者夜宿江畔,看到暮霭沉沉,月色朦胧,楼台津渡在这迷蒙的夜气中模糊不见,更不用说能看到更远的景致了。但作者用了“失”“迷”和“桃源”等词就不一样了。谁“失”?谁“迷”?“雾”“楼台”“月”“津渡”,显然不能够嘛!但作者采用移情大法,就造设了一个迷雾、朦月、楼台、津渡和作者一起自失的迷茫境界。这就不是生活的直接描摹了,而是倾注了作者强烈情感的“造境”。作者因为党争贬谪郴州,这一路上所见迷蒙夜景因为作者的心情而发生着巨大变化,仿佛自然界也跟作者在人世所经历的困折一样而变得扑朔迷离,而变得冰冷无情,让失意的作者更加迷茫和惆怅。“桃源”是陶渊明笔下虚构的一个地方,一直以来成为人们所向往的理想之地,结果连桃源在云遮雾障里也无处寻觅了,可见作者内心巨大的失落和伤痛。

      上阕后两句回到现实。“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怎能忍受春寒时分驿馆的孤独和寒冷,此时远处传来杜鹃的阵阵悲鸣,那惨淡的夕阳正徐徐下山。如果说日暮斜阳是此时,那前面月色朦胧在时间上就说不过去了。不可能先有夜,然后才黄昏吧。但我们在读该词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妥。原因就在于,前三句所造之境完全烘托出作者的失意、惆怅和前路渺茫的心境,正是这样孤馆中的日暮思乡才更有了忧愁、凄怆的缘由,也更显得沉痛。

      下阕前三句讲书信传情,这是寻常之举。但关键是“砌成此恨无重数”的“砌”字,让寻常事物有了造境,仿佛堆叠的不是“梅花”,不是“尺素”,而是无数块像城墙砖石那样的“恨”,是巨大而沉重的愁情一块一块堆砌在一起。那每收到一封书信,没展读一次文字,作者内心该有多么深切的忧伤啊!这些积恨又大又沉,堆压心头,无法消解。

      于是,作者迸发出一句无理却有情的追问,“郴江你本来生活在故土,环绕着郴山奔流,究竟为了谁而竟自离乡背井,流向潇湘而去呢?”眼前的郴江自然无法回答作者这个沉痛深恨的追问。作者能回答吗?有谁能解答呢?自古而今正如郴江流向潇湘一样,是一个万古的迷。一代一代同命相怜、同声相戚的文人恐怕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吧!作者将幸自流过的郴江水与“天问”似的追问结合在一起,就有了“造境”神奇的魅力,也越发凸显其慨叹的深沉。

      由此可见,好的文学是将“造境”的虚与“写境”的实完美结合的,既遵循自然的真实,又表现理想的深情的作品。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