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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乡村说媒人,用一生的时间来救赎与复活

 西点长安 2020-10-02
题图来自网络
他心底的慈悲战胜了当年的自私,一个能懂得反省之人,心中有爱的种子还在发芽。

一个乡村说媒人的救赎与复活

口述/强贵 整理/风铃

 一、我成了当地妇孺皆知的“名人”,我成了无数个家庭的座上宾

我是一个乡村说媒人,可能很多城里人不知道何为乡村说媒人,也不知道这样的“边缘职业”还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年老了还在拼命的工作。尤其是网络化、信息化发达的今天,我的饭碗很容易被网络端了,好在我当了一辈子乡村说媒人,我在当地已家喻户晓,再加上我的老客户很多。网络再怎么发达,偏僻的乡村很难吹到现代化的春风,农村的婚恋,全靠网络征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也因此还有继续谋生的机会。

我本是农村人,但我不喜欢做农活,我看到稻谷、麦子、油菜花、红苕,我就提不起兴趣,更别谈下田插秧,下地种苞谷,下厨房烧火了。但我的口才很好,我就利用我的优势,干起了说媒的业务。我从二十多岁开始干的,我今年已经七十岁了。在全中国,像我这样的资深说媒人,不多见吧。

我与说媒的机缘,是有故事的。我住的地方穷乡僻壤,除了风景很好外,就是贫穷。很多年轻小伙子因交通、信息闭塞,找不到女朋友。也有很多人嫌弃我们村太偏僻,不愿来我们村生活。单身的男青年急,他们的父母更急,有的甚至一辈子打光棍,到老了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有一次,村里的王婶见到我说,强贵,你经常在外面跑,帮我家阿全找一个女朋友吧。我们的要求不高,丑点,穷点都没关系,人本分老实就行。你找到后,我会报答你的。我把王婶的话放在了心上,正好我家一个远房亲戚是单身,我就把她介绍给了阿全。没想到他们一拍即可,半年后结婚,一年后生了个大胖小子。王婶把我当成了她家的大恩人,我成了她家的座上宾。

我帮阿全找到了老婆之后,村里的单身汉都来找我帮忙,他们觉得我的口才能把一些姑娘“说”到我们村。

我从中看到了商机,我们村如此,其他村肯定也如此,若我把其他村的青年男女整合在一起,我从中收取服务费,那岂不是比干农活的收益好?我说干就干。我把我的“宏伟蓝图”给老婆说了,我老婆反对我说,你一个大男人,去干女人家的事情,丢不丢人?但是我在家里比较强势,我认准的事干就完了。我老婆拗不过我,只好随我的愿。

第二天,我就去邻村收集信息。我用脚步丈量了本村和邻村的距离,我在烈日下走了45分钟。我除了口才好以外,我最大的优势是勤快,能吃苦。惰性这条虫,吞噬不了我。

到了邻村,我知道每家每户去“陌生拜访”恐怕不现实,一来我没有知名度,二来人家觉得我是骗子。我就到人多的地方去“打堆”,去河边和洗衣服的妇女闲聊。我很真诚,我把我的目的给大家说了,遇到热心肠的人,就会给我说哪户人家哪个姑娘或者哪个小伙子是单身,这是我的目标群体,我就上门去走访。

打通一个村其实很简单,找到一个热心的人,就会有连锁反应,单身的男女自然会向我提需求。我第一次工作,我把单身信息记在了我随身带的小本上。当时不像现在这样通讯发达,我没有手机,我找人、通知人,全靠我的双腿。有些村与村相隔较远,有时带着男士去见一个女子,要花上半天时间。吃了顿午饭,再往回赶,一天的时间就没有了。

我走了四五个村后,我觉得像我这样的“散打”效率很低,自己也辛苦,时间都花在走路传递消息上去了。我就以中心镇为依托,每逢赶集的时候,我在镇供销社的门口建立了我的“接头根据地”。找我说媒的,或者需要男女见面的,全部集中在那里。

我突然感觉自己像一个会议的召集者,到了二、五、八赶集天,四面八方的男女青年、或者留守在家的父母,都来找我,我有时候忙成下午三四点才收场。这份别人瞧不起的职业给我带来了快乐,我也实现了人生的价值。

最开始那几年,家家户户条件不好,成功了一对,我就收取男女双方各五十元,二十个鸡蛋,一只鸡,这是我辛苦的回报。若失败了,我只收取男方的现金和礼物,女方就免了。

干久了,我积累了一定的工作经验,我要先了解对方的爱好、品性、脾气、家庭条件,再匹配条件相当的,这样的成功率高一些,我的收入也水涨船高,日子也一天天好了起来。

我也遇到离婚的来骂我,双发把气撒在我的头上。遇到不明事理的人,对我破口大骂,你个烂人,骗子,社会败类,把这种垃圾扔给我。我被骂得目瞪口呆。随后,拳头像暴风雨一样落在我的身上。我也不甘示弱,我和他们理论,离婚关我什么事,我管天管地,管不了别人拉屎放屁。离婚是你们自己不会相处。你们以为结婚了,就任由自己耍个性?个性耍得越霸道,婚就离得越快。

我成了当地妇孺皆知的“名人”,我成了无数个家庭的座上宾,参与了无数人的喜宴,也在喜宴上发表了系列演讲。我累并快乐着。 我总结了我的工作,我把自己活成了两个极端,离婚的指责我,婚姻圆满的感恩我。

成都人民公园相亲角  摄影:吉它木影

二、我相信轮回,我做过坏事,最终让我的女儿来替我受难

随着业务量的增多,我越做越大,找我的人越来越多。我一边数票子,一边忙着我的嘴皮子。我想到了提高服务价格,从最开始的50元,100元,200元,提高到了500元。这是市场规律决定的,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

我也有利益熏心之时,我曾做过坑人的事,这是我精神的账薄上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我认识了一个单身女子,她想挣钱,她对我说,我们一起去演“双簧”。我负责扮演相亲女,你演好你的“媒婆”。她的意思一说我就懂。这是我们这行的潜规则,只是我一直没有实践过。正好有人推我一把,我就和她联袂上演。

我们以征婚的名义,去见单身男子。我带她见了一个又一个,我们走了一村又一村,不是以性格不合,就以考虑考虑来搪塞对方。事情干完之后,我和这个女子平分“赃款”,挣这样的“黑心钱”比我脚杆跑断去挣钱要快得多,我们昧着良心干了一周,就露陷了。

有一天中午,我们去一户人家见面后,第二天就回绝了对方。我们去另一个家庭的时候,哪料被上一户的人追踪。这下事情败露了,“你个骗子,到处招摇撞骗。”男方的家人一起指责我,尤其是男方的父母站在我面前,颤巍巍地说,我家就一个儿子,我们把希望寄予你,想让你帮我儿子找一个好姑娘,你却带个骗子来。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说完,这家的父亲给我一记耳光。

我好想变成孙悟空,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我无处可逃。我把钱当场退了,那个单身女子在大家指责我的时候,仓惶而逃。我被老人的那记耳光打醒了。我自己把自己坑了不说,我的良心很难过关。从第一次行骗开始,我就很心虚,我怕走夜路遇鬼,还怕更多的人去告发我,我睡觉也不那么安稳了。

我几十年的努力因这些蝇头小利,而功亏一篑。我发觉我干了投机取巧的坏事之后,我没有以前快乐了,人也消瘦了不少。我总是忧心忡忡,我心头有一团乌云。

我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女儿。女儿到了婚嫁的年龄,我把她介绍给了李村的男子,我以为我的女婿会对我的女儿很好,可我的女儿过门没多久,就遭到家庭暴力。我的女儿在苦水中生活,我一手把自己的女儿坑了。三年后,我女儿离婚了。女儿的婚姻是我一辈子的痛。

有一次,女儿哭着回来对我说,爸爸,我讨厌你的职业。然后,她摔门而出。女儿的眼泪里有盐,每掉一滴,我的伤口就痛。

我相信轮回,我做过坏事,也要遭报应,天堂和地狱,只是瞬间的切换。上天对我的责罚,最终让我的女儿来替我受难。我如果不做乡村说媒人,也许我女儿的婚姻不会如此糟糕。世上最大的悲哀,是没有后悔药可吃。

成都人民公园相亲角  摄影:吉它木影


三、唯有多做好事,善事,才能减轻我的负罪感

我干了这个职业几十年了,我是拼命三郎,一年没多少休息时间。尤其是逢年过节,家家户户打工的男女青年都返乡了,这个时候是相亲、结婚的高峰期。我忙不过来的时候,我就“挑肥拣瘦”,谁家近一点,给的服务费高一点,我就帮谁。这有点不地道,但在市场经济面前,我是现实的。

后来,我发现找我的人不多了,尤其是近两年,村里的留守老人和儿童越来越多,男女青年越来越少,很多都选择了网络征婚,我就捡“剩下的骨头”,每个月还能成功牵线三到四对。我的女儿劝我不要干了,身体要紧,但是我长年累月在乡间奔波,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我今天之所以想把我的事情说给你听,我是想赎罪,那些被我坑过的人,虽然过了二十多年了,但我想起来心里很难受,那是我人生的污点,我一辈子都无法洗白,唯有多做好事,善事,才能减轻我的负罪感。我年轻的时候出卖过自己的良心,我现在想把良心找回来。这世界没有人能救赎自己,唯有自救,才能心安。

我到了一些村里,发现是“空村”,那些老人望着远方发呆。人老了,心荒凉了。我陪他们聊天,让他们不那么寂寞。我走到回龙村,发现一个老人对着猫掉眼泪,我问她,大婶,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大婶怔住了,她望了我一眼,自言自语的说,只有猫是我的亲人。我听了很难受,那个下午,我就陪老人聊天。

我发觉,在各种孤独中,精神上的孤独最深刻,会成就一个人,也会摧残一个人。到了一些村里,我看到老人,就放慢脚步,我对他们嘘寒问暖。

这几年,我发现了好几个村有贫困的留守儿童,他们的生活极为艰辛,有的家庭吃着低保,我从收入中提取一小部分,给他们买书、零食和日用品。我想多干好事来平衡曾经的坏事,我想多积善来冲淡我心中的愧疚。

去年开始,我在人品的甄别、男女双方价值观的一致上,下了很多功夫。八、九十年代,征婚的需求很低。现在时代变了,以“三观“为核心的姻缘显示了社会的进步,我希望通过我认识的男女青年,个个都幸福美满。我也把我对婚姻的看法和婚后的相处,讲给我的客户听。日常生活中,我不光促成姻缘,我还参与了一些家庭的矛盾调解。

每年通过我的努力,让很多濒临解体的家庭,破镜重圆。我觉得这是我年老后,我的心境发生了变化带来的新气象。

我年龄大了,很多事情也看透了,看淡了,我把利益看薄一点,多做点让自己开心的事。我为自己积德,也为下一代积德。这些浅显的道理,年轻的时候我很难悟到,只有经历了,我才参透。

最近,我患脑溢血住院了。曾经我说媒成功的一个家庭,知道我的处境后,那对夫妻特意到医院来看我,这是我当了一辈子乡间说媒人,最让我欣慰的时刻。

风铃后记:近日,我回到村里,我看到强贵苍老了很多,每一道皱纹,是他在乡间走过的每一条路。我看了他面前摆放的“相亲登记本”,他用不同颜色的笔标记,按村庄、性别、年龄、职业、爱好、收入等分类。看到这个本,就像看到了乡村男女未婚青年的生活生态全景图。

我还看到了很多照片。这是当年,单身的男女给这个乡间说媒人的。强贵以最原始,最传统的方式去说媒——先看照片,再见其人。如今,照片上的青年男女,很多已是爷爷奶奶辈了,但他们青春的印记,被这个乡间说媒人珍藏。

这几十年,强贵熟悉乡里的一草一木,一盛一衰。他虽干过投机取巧的事,但他已不是当年追逐利益最大化的他了。他心底的慈悲战胜了当年的自私,一个能懂得反省之人,心中有爱的种子还在发芽。巴尔扎克说过,我不够深,但够宽,我绕自己走一圈也挺花时间。一个人的自救,有时需要搭上一生的时间。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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