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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只有诺奖才能提醒我们读残雪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0-10-07

我不敢奢望你现在就答应作我的读者,我只是请求你给我那线希望。我向你发誓,我已经决心按你说的去行动了。
——残雪
 
又一年诺奖开奖在即,如果说颁奖前的赔率飙升让残雪获得了公众的广泛关注,那之后的诺奖季节,就应该是一个这样的季节:它所提醒的不应该是残雪赔率之类的悬念,无论是竞争还是陪跑,这些事情和文学本身无关。文学毕竟不是体育锦标,任何一个文学大奖,都理应以文学的欣赏和传播为目的,否则它便对这一崇高的事业有害无益。
理解残雪的作品,并说明白她对于大众读者有何价值——这一直是一个值得去做的事情,同时也是一个高难的过程。但这样的工作并不是无从下手,毕竟我们处在同一个时代,使用同一种语言。
那我们就从一个小小的语言实验开始吧。
你知道什么是红色,什么是橙色吗?
当然知道,我又不是色盲!
现在面对一段标准的色谱,指着上面红色渐变橙色的那一段,我们再来问一次。
请看这里吧,哪里是红色和橙色的分界线。
这……很难确定吧。
那就让我们随便指到色谱上红橙过渡地带的某个点:这是红色还是橙色?回答者往往会有明确的答案,也许有时候要思考一下。
这是一个著名的语言学实验,这个实现很形象地说明语言的模糊性,因为任何一个词语都关联着一个观念,这种模糊性也会带来观念上的模糊性。红色和橙色的并没有科学的分界线,在它们融合和过渡的那个地带,很多点说是红色也可以,说是橙色也可以,但人们往往会莫名其妙争执不休。
让我们把这个实验再做一次,现在我们是用善良与邪恶两个观念。什么是善良,什么是邪恶?在这两个观念的极致部分,大家都很明白。但在它们交汇的地方,每一个人都各执己见,无法妥协。在现实的生活中,我们遭遇到的往往就是这样大面积善恶融合交汇的地方,我们很难遇到彻底的善和彻底的恶,我们只能遇到各种各样大量平庸的善和平庸的恶,我们的矛盾和争执又多又琐碎。
而真正的文学(而不是传奇,不是故事),往往就是在这样广阔的交汇之处得以诞生。
好了,有了这个基础,我们终于可以开始阅读残雪了。
作家残雪

不可发问的魔镜
在《五香街》的一开头,观念的模糊本质就开始登场了。
Q先生到底是美男子还是丑男子?五香街上的所有人的答案都不一样,哪怕他们使用了同一类语言,但内心对Q先生的美丑感受也完全不一样。
X女士呢?她多大年纪?她的性感是淫荡还是纯洁?她的品格是正直还是邪恶?五香街的群众各怀心思地揣测着他们,所有场景和人物都在飞速地转换,转换之处所有的揣测也不一样,人们诡秘地交头接耳。
唯一可以达成一致的意见是,群众们必须搞清楚这两个外来人的来路,五香街的老百姓都是一些现实主义者,他们眯着眼睛打量他们:五香街不允许有这类神秘人物的存在!与其说是不允许神秘人物存在,倒不如说是不允许有神秘存在更贴切些,毕竟他们还不是罪犯。五香街得容纳这两个人,但容纳并不意味着和稀泥,而是通过漫长岁月将他们溶解,改造。
由此,小说达成了一个狭小而有趣的叙事场,这类叙事场在所有门类现代作品属于比较通行而且高明的一类,因为它不至于要读者抛出太远,它就像一块面积有限的考卷,易于展示创作的智力,而不是想象力。
比如希区柯克《后窗》的公寓楼,麦克唐纳《三块广告牌》里的厄宾小镇,都是圈定这样一个狭小的叙事场。
那么,既然这个场做好了,《五香街》的故事是不是就可以开始了?故事的悬念是什么?
不,这里面没有悬念,故事也无法开始。
X年龄多大,她和谁睡过?煤厂小伙为何和金老婆子混上了?这类构成小说行动的小事情实在称不上有悬念。知道不知道答案,对一个当代大众读者来说没有什么意义,大家连邻居的年龄都懒得关注,何况小说里的人物?这些问题毫无兴奋点可言。唯一称得上是悬念的是:为什么所有人的观念会如此不同?那个女人淫荡还是纯洁,他们的判断为何永远莫衷一是。
《五香街》
这就是我们开头所谈的红与橙的问题,当这个问题以小说的方式提出之后,我们发现它比我们想像得复杂的多。有好几对观念在每个人脑海里盘旋,人物之间的关系又会推动这些观念不断变化内涵,冲突,溶解,形成了极为复杂的心理结构,如同很多的棱镜在分解色谱,而光源也在不断地移动。
“每一个人的背后,至少有两个以上的重影,有的还更多,影子竖在地上,就像一把把张开的,看起来那么令人头昏。我必须用很大的力气眯缝着眼,才能把松散的重影收拢来。”
不但是人物在判断上的错位感,哪怕同样的景物,他们也会有不一样的视觉。这种海量的差异化,构成了《五香街》的第一层趣味:这层趣味是属于现象学范畴的,他们停留在那里,如同小说里的魔镜摄入了发呆的人,那是不可发问的镜像。
我们所能收获的趣味,就是这种海量差异化的可怖之处:鳊鱼一样尖脑袋的男人聚集在一起,窗帘掀起露出羊头骷髅……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感知,每个人都也有独特的认知和判断,将这些感知和认知进行统一表述,无疑是令人绝望的事情,就像我们不能强硬指定一条红橙的分界那样。
“每个人在表演时皆是一位上帝,我们诚恳而又高尚,充满激情和一篇真诚,开垦出一片片陌生又美丽的新天地,欣喜若狂于自身的功绩。现实在我们的世界里得以生动地再现,变化无常的规律也循着我们的思维规律驯服了。”
我们难得一见地看见残雪解释自己的风格,在《五香街》里,这种风格有着特殊的诡秘,每个人都能用高尚看待自己,用邪恶看待别人,而高尚和邪恶的标准是如此的参差不齐,不但人与人之间参差不齐,而且每个人的善恶标准都也无法固定,它们会随着对象和时间而改变,这样的世界在表面上是阴森的:你路遇的每个人都用秘密射线探测着你,而街道如此昏暗,谁在盯着你看?他们面目残缺,名字毫无意义。
 
残雪教你读残雪
小说的第二部分,残雪突然改变了叙述方式,她不再采用全知视角,而是进入了她熟悉的内心独白式意识流:孤寡老妪、跛足女郎、煤场小伙等轮番出场。她将第二部分命名为《故事》,他们的内心独白才构成真正的故事,而不是行动去构成故事。
也是从这一部分开始,《五香街》走出了阴沉的人心,开始了她向技巧和思想上的双层创新。残雪既然是中国文学里绝无仅有的,这种创新当然也是绝无仅有的。
她打破了作家职业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作家不可在作品中以本来面目登场,如果作家自己想说什么,那必定是借助人物的嘴去说,或者使用拟态。作家的慷慨陈辞,只能留给前言或者后记。自从福楼拜创造了让作家随时可以在作品里隐身说话的妙计之后,就再也没有谁去打破这条惯例。
破例的这一节就叫《笔者的口述》,写下这段,意味着残雪想明白了一件事:她在给读者玩一个心理和语言的魔术,她得设计好这个魔术,并且把它演绎得天衣无缝。她是一个魔术师!
对,所有的魔术师不都是魔术表演的一部分吗,她有权展示魔术也展示个人?如果我们把这类写作当成魔术的话。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点子,多年来残雪的作品一直被指责为阴郁怪诞,如果把这阴郁怪诞旁边放一个热情洋溢的魔术师,他一边表演一边声情并茂地讲解,效果会怎样?真相会怎样?
“每个人在表演时皆是一位上帝,我们诚恳而高尚,充满激情和一片真诚……重要的不是事情本身怎么样,而是它在百姓头脑中的巧妙再现,那种勃发的、瑰丽的创造,那种无羁无绊、天马行空式的想象,那种对于博大精深的底蕴的开掘,那种细致入微、咬住不放的感知风度,便是这一切,构成了我们这个大千世界的丰富宝藏,也许有一天我们将衰老,但这生命之树上所结出的奇异果实,会永远标志着我们那狂放奔突的情怀。”
她找到了一种在不改变创作的前提下去接近大众的方法,并试图澄清一些误会,比如认为她的作品阴沉可怖,这类误会往往是由于无法理解她创作的哲学观点和创作方法而产生。她擅长写阴郁,正是因为她擅长把明媚和阴郁相对照,对照完之后,她会移除明媚的部分,正如拓片者会将宣纸从石碑上揭开。
来看看笔者自白中一段五香街的描述:“我们这条欣欣向荣,五彩斑斓的街上,每个居民都尽情享受着充分的自由,如鱼得水,轻松快乐。车辆满载丰盛的食品从马路上驶过,技术高超的照相馆为我们日夜开放,街边绿色大树的华盖被晶莹的蓝天陪衬,赏心悦目,成群的鸽子在我们庙宇的屋顶上停留……每一个人,在早晨睁开眼的一刹那间,做着深呼吸,便从头顶到脚尖都感受着这欢愉的战栗,这美的旋律,甚至热泪盈眶或泣不成声的情形也是有的。在这个人间天堂,世外桃源里,人人和平友爱,亲如一家人……”
天啊!这还是那条充满了各种暗语、秘仪,连太阳的边缘都长满了尖锐的三角形的五香街吗?
她为何要推出两种五香街截然不同的描述?
最重要的不是指定哪里是红色,哪里是橙色,而是知道红色和橙色交汇之处到底有多大。
每个人都无法摆脱自身的偏狭,但不一定每个人都必须固守,甚至退回到自己的偏狭。
作为文学,更有责任去突破自己的偏狭。她描述了两种五香街,这是不确定的五香街,让五香街变得不确定,比让它们确定要难得多。但这值得去做,五香街的结局,就是一条宽容的街。
因为文学就是这样一种奇妙的镜子,它既不能精确描述什么,也不能精确定义什么。比如水,文学无法给出它的分子式,也计算不了它的数量,但文学可以让水奔流,让水清澈,让水映照,文学可以摄取水的观感和灵魂。但谈论文学的人谈着谈着往往会忘记这最要的一点,而去谈论它到底说明和定义了什么,又贡献了什么。
残雪和中国文坛的疏离感往往就由此而产生,她的创造早已经超越了传统评价体系的极限。她创造的全新灵感来自于前沿的哲学,她制造了空前丰富的解读层次,除了红与橙,她的文本里还有大量心理分析,海德格尔式的自在和胡塞尔式的直观,如此巨量的内涵是需要很多篇文章,而且是融通了各种哲学体系和文学理论的人,才能给予一个透彻的评价。她又是如此自信,她的胞兄邓晓芒应该是唯一能洞彻她的人,但她的博学和执拗,往往让邓晓芒也徒叹奈何,兄妹间的对话和争执无穷无尽。
她给大多数中国评委们制造了难题:他们既有的学识已经够不上去评价残雪,于是,要么忽略要么贬低就成为一种最佳方式,这总比承认自己无法评价要好。如果在没有彻底澄明的情况下,贸然给她一个什么地位,那不但传统的评价体系会分崩离析,而且残雪的风格必然难以为继。
但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评价,而是宽容。这依然是一个红与橙的命题:你所有对她的定义既是对的,也是错的。要摆脱对错二元对立的纠结,唯一的办法是知道她所处的地带,并且承认那个地带。如果有更多的兴趣,可以搞清楚那个地带有多大。
她也早已厌倦于给她的种种评价,她真正的期待也是宽容,“他们必须承认,在他们的观念之外,还有一个伟大的,充满了新鲜玩意的空间。我希望他们都能突破,努力地扩大自己,而不要窒息在狭隘的观念上。
在《五香街》里,她罕见地对读者和评论家都写下了留言,并且按下了回车键。
更郑重的,是她自身的宣言:
“我们只有抱着尊重个性,尊重事实的态度,对每一个答案都加以全盘的肯定,才能闯过激流险滩,到达那光辉的彼岸。若要钻牛角尖,纠缠于其中的个别关系,脑筋僵化,便会不知不觉地越搞越糊涂,最后沉沦到那黑暗的底里。胸襟的坦荡是人类最高贵的品质,在我们这个繁杂纷纭的世界里,多少票无法揭开的死结,多少令人眩惑的疑团都在这种博大的,兼容并蓄的胸怀里得到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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