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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策兰:有限的事物里飘着面纱

 置身于宁静 2020-10-07

“栗树第二次开花:可怜地燃起一线希望……”这句诗摘自犹太裔德语诗人保罗·策兰的《九月里阴沉的眼》,据策兰说,栗树在晚秋开二茬花是“一种致命的疾病 ”。对于经历了二战集中营劳役、国族大屠杀、一生漂泊流放的诗人来说,那种反常的花,开在天空下,就像一种能够有的美的事物,苍白,白得像滴在烛台上的烛花。

保罗·策兰1920年11月23日出生在布科维纳故都切尔诺维茨。布科维纳历史上属于奥斯曼帝国属地摩尔达维亚公国的一部分,18世纪中叶并入奥匈帝国,成为奥匈帝国东疆的一块“王冠领地”;其帝国领地地位一直持续到1918年奥匈帝国覆灭,领地归并罗马尼亚为止。1941年7月,也即苏德战争爆发后不久,北布科维纳又被纳粹德国军队占领。纳粹党卫队在切尔诺维茨犹太人聚居的老城设立犹太种族隔离区,策兰的父母和无数犹太居民被流放到布格河畔的纳粹集中营,并相继惨死;策兰本人则被作为城内的犹太青壮年男丁强制充当劳工,送往罗马尼亚东部布泽乌市一带的苦役集中营做苦役,为战争修筑公路和桥梁。奥斯威辛之后,与许多幸存者一样,策兰一直有一个民族几乎灭亡而自己生存下来那种伤悲感。把“灰烬之花”插入“成年之暗”的瓶,说的就是这种伤悲。 

保罗·策兰

夜里你的肉体

夜里你的肉体因神的激情而青紫:

我的嘴在你的双颊摇着烛炬。

斯人何用摇,不曾有人给他唱催眠曲。

满手雪花,我向你走来,

却又犹豫不决,就像你眼睛变蓝

在时间的圆盘。(从前的月亮更圆啊。)

空空的帐篷里奇迹已泣尽,

一壶梦结冰了——有何不好?

想想吧:一片发黑的叶子悬在接骨木——

那可是血杯的好兆头。

玛利安娜

你的头发没有丁香,你的脸浮出镜面。

云从一只眼到另一只眼,如同所多玛至巴别塔:

它掰了高塔就像剥树叶,还冲着硫磺山林呼啸。

于是一声惊雷闪在你的嘴上——这山谷残琴犹在。

有个人用雪牙拉弓:噢,芦苇声音更悦耳!

爱人,你就是芦苇,我们是雨;

你的身体是绝代美酒,我们十人痛饮;

你的心是麦田的一条小船,我们把它划进夜色;

你一壶蓝天在我们头顶轻摇,我们睡着了……

帐篷前开来百人团,我们喝着酒把你抬到墓地。

人世的地板至今响着梦的坚硬塔勒银币。

策兰的妻子吉赛尔·策兰-莱特朗奇画作

满手时间

满手时间,你向我走来——我说:

你的头发不是褐色的。

你轻轻撩起放到苦难的天平上,它比我重……

他们驾船到你这儿来把它装载,运去欲望市场出售——

你从深渊朝我微笑,我在还是那么轻的贝壳里对你哭泣。

我哭诉:你的头发不是褐色的,

他们给你海水,你给他们鬈发……

你低声说:他们这就拿我去填充世界,我始终

是你心中一条凹陷的小路!

你说:把年年岁岁的叶子掖在身边——是时候了,

来亲亲我!

岁月的叶子是褐色的,你的头发不是。

你的头发在海上

你的头发也漂在海上,带着金刺柏。

它和刺柏都白了,我把它染成青石色:

城的颜色,那座我最终被拖向南方的城……

他们用绳拴住我,每根绳上系了一张帆,

还用雾濛濛的嘴朝我喷水并歌唱:

“哦,在海面上走吧!”

可我像一只小船给自己画上了大红翅膀

还迳自吹起了微风,在他们睡着之前,出海。

我本该把你的鬈发染红,可我喜欢它像岩石那样青:

啊,城的眼睛,那座我倒下被拖往南方的城!

带着金刺柏,你的头发也漂在海上。

策兰的妻子吉赛尔·策兰-莱特朗奇画作

骨灰瓮之沙

霉一样绿,是忘却的家。

每扇风吹的门前你被砍头的吟游诗人变蓝。

他为你敲打青苔和伤心阴毛做的鼓;

他用化脓的脚趾在沙里勾画你的眉。

他画得比你原来的长,还画你唇上的红润。

你在这里填满骨灰瓮,喂养你的心。

海石

我们世界那颗洁白的心,非暴力的我们

失去了它,正当玉米叶黄了的时候:

一个线团,在我们手里轻易就绕成。

我们还得织新的,沙地梦塚睡眠的红羊毛:

不再是一颗心,而是深渊之石的垂发,

额头的寒碜饰物,在贝壳和波涛之上沉思。

也许,这座城门有个黑夜的意志要把它升到空中,

让它睁开眼睛东望家宅,我们长眠之地,

嘴边大海黑茫茫,头上插着荷兰郁金香。

人们为它操戈上阵,一如昔日我们高举梦想,于是滚落出

我们世界那颗洁白的心。它头上

缠起了雾丝蛛网:一种奇怪的羊毛,

美丽地代替了心。

啊,心跳时来时去!有限的事物里飘着面纱。

策兰的妻子吉赛尔·策兰-莱特朗奇画作

法国之忆

跟我一起回忆吧:巴黎的天空,大秋水仙……

我们到卖花姑娘那儿买心:

心是蓝的,在水中绽放。

我们的房间里突然下起了雨,

莱松先生来了,我们的邻居,一个瘦小男人。

我们玩牌,我输掉了眼珠;

你借给我头发,也输光了,他打败了我们。

他踏出门去,雨在后面追他。

我们死了却能呼吸。

夜光

我的夜情人头发燃起来最明亮:

我送她最轻的木做的棺椁。

它波涛起伏像我们在罗马的梦床;

它跟我一样戴白色假发,说话嗓音沙哑:

它谈吐像我,当我允许心儿出场。

它会一首法国情歌,我曾在秋天唱起它,

当我羁旅向晚之国并给黎明写信。

好漂亮的一条船,小棺椁,情感之木凿成。

我曾在血流中划着它,那时我比你的眼睛还年轻。

如今你年纪轻轻像只死去的鸟在三月雪中,

如今他朝你走来唱着那支法国情歌。

你们多轻啊:你们要把我的春天睡到尽头。

我更轻:

我在异乡人面前唱歌。

油画《致保罗·策兰》安塞尔姆·基弗

岁月从你到我

在我流泪时,你头发又扬波。以你眼睛那片蓝

你为我们摆下爱的餐桌:一张床,在夏秋之间。

我们对酌,不是我,不是你,也不是某个第三者酿造的:

我们呷饮一杯空无和残余。

我们相望于深海的镜子并把酒菜更快地递给对方:

夜就是夜,它和黎明一同降临,

把我安顿在你身边。

一生

半睡半醒的太阳蓝得像你天亮前一小时的头发。

也像野草萋萋长在一只鸟的坟头。

我们玩过的游戏也逗引了它,如同游乐船上的梦。

匕首也和它窄路相逢,在时间的白垩崖。

沉睡的太阳更蓝:所以你的鬈发只一次:

我曾像夜风流连在你姊妹卖春的怀抱;

你的头发挂在我们头顶的树上,可你人已不在。

我们曾经是世界,而你是门前一蓬草。

死亡的太阳苍白得像我们孩子的头发:

他曾从潮水浮上来,当你在沙丘搭起一座帐篷。

他冲着我们拔出那把目光熄灭了的幸福刀。

策兰的妻子吉赛尔·策兰-莱特朗奇画作

《罂粟与记忆》是策兰在德国出版的第一部诗集。在时间跨度上,两部诗集中的作品涵盖了诗人从故乡切尔诺维茨到布加勒斯特,再由维也纳到巴黎的生活经历,其间有些作品深深地打上了历史事件的沉重印记,尤其收在诗集中的成名作《死亡赋格》以及《白杨树》、《墓畔》、《黑雪花》等名篇。书名 “罂粟与记忆”见于诗人1948年春在维也纳写下的《Corona》一诗,这是策兰广为读者传诵的一首诗。

“Corona”(《冠冕》)这个诗题,人们多所猜测而不得其解。也许 “冠冕”之谜就在这首诗中: “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 ”。学名为Papaver的罂粟广布于欧亚大陆,茎直立,花单生,大而艳丽,多为红色,间或亦有白、橙黄及淡紫色者。

诗人故乡的田野上常常可以看到这种罂粟花,其早期作品中写到罂粟的诗句也不少,譬如《雨中》一诗就提到家乡的 “罂粟地”(Mohnfeld)。红罂粟尤其开得鲜艳耀目,人见了如同溅血惊心之物。然此花早落,开败后即露出发黑的花芯,像一顶忧郁的王冠;也许在这首诗里,通过这个意象, Corona神秘地与罂粟重合在一起。

油画《罂粟花田》安塞尔姆·基弗

CORONA

秋天从我手里吃叶子:我们是朋友。

我们从坚果里剥出时间教它走路:

时间缩回壳里。

镜中是礼拜日,

人睡入梦乡,

嘴巴吐真言。

我的目光落向爱人的性:

我们彼此相望,

我们说些黑暗的事,

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了像螺壳里的酒,

像海,在月亮的血色光芒里。

我们相拥于窗前,路人从街上看我们:

是时候了,该让人知道了!

是时候了,石头终于要开花了,

心跳得不宁了。

是该到时候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策兰的代表作之一是以下这首《死亡赋格》,1945年作于布加勒斯特,该诗发表于二战后,一经问世,震撼了整片欧陆。策兰在1960年指出,该诗根据他1945年在《消息报》上读到的关于伦贝格犹太隔离区里德军命令犹太人演奏音乐的真实报道。

由于《死亡赋格》直接而深刻地谴责了纳粹的罪行,德国公众对它抱有不可抗拒又难以接受的双重心理。诗人将奥斯威辛永远钉在了人类历史的耻辱柱上,而直到 1965年德国书评界仍有人置诗中的历史事件于不顾,反借形式感和“音乐性”大做文章,指作者以“唯美主义”和“秘笈似的空洞形式”描写世界大战和非人的罪行 。

而策兰此前一直强调,任何人单纯从“美学”和“音乐性”的观点对《死亡赋格》做过度解读,均违背作者的意图。从《死亡赋格》在战后德国文坛的遭遇,可以想象诗人用德语向战后的德国公众讲述罪行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策兰甚至认为,反犹主义已经在德国文坛死灰复燃——“这个不幸的(意识不到其灾难的)国度,人文风景是如此的令人悲哀。”

死亡赋格

清晨的黑奶我们晚上喝

我们中午喝早上喝我们夜里喝

我们喝呀喝呀

在空中掘个坟墓躺下不拥挤

有个男人住在屋里他玩蛇写字

他写当夜幕降临到德国你的金发啊玛格丽特

写完他步出门外满天星光他打呼哨唤来他的狼狗

他吹口哨叫来他的犹太人在地上挖个坟墓

他命令我们当场奏乐跳舞

清晨的黑奶我们夜里喝你

我们早上喝你中午喝你晚上也喝你

我们喝呀喝呀

有个男人住那屋里他玩蛇写字

他写当夜幕降临到德国你的金发玛格丽特

你的灰发苏拉密我们在空中掘个坟墓躺下不拥挤

他吆喝你们这边的挖深一点那边的唱歌奏乐

他拔出腰带上的铁家伙挥舞着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你们铁锹下深一点其他人继续奏乐跳舞

清晨的黑奶我们夜里喝你

我们早上喝你中午喝你晚上喝你

我们喝呀喝呀

有个男人住那屋里你的金发玛格丽特

你的灰发苏拉密他在玩蛇

他喊死亡要演奏得甜蜜些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他大叫提琴拉得再低沉些你们全都化作烟雾升天

在云中你们就有一座坟墓躺下不拥挤

清晨的黑奶我们夜里喝你

我们中午喝你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我们晚上喝你早上喝你喝了又喝

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他用铅弹打你打得很准

有个男人住那屋里你的金发玛格丽特

他放狼狗朝我们扑来他送我们一座空中坟墓

他玩蛇他做梦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你的金发啊玛格丽特

你的灰发苏拉密

本文诗作译者为孟明,部分内容节选自《罂粟与记忆》中译本序,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题图:Oriental Poppies II Georgia O'Keeffe

保罗·策兰(Paul Celan,1920—1970),生于一个讲德语的犹太家庭,父母死于纳粹集中营,策兰本人历尽磨难,于1948年定居巴黎。策兰以《死亡赋格》一诗震动战后德语诗坛,之后出版多部诗集,达到令人瞩目的艺术高度,成为继里尔克之后最有影响的德语诗人。

来源 | 飞地

划:颖川、刘奕奕丨编辑:颖川、刘奕奕、利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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