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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读到的不只是故事，是乡情。 编者按： 社会的变迁，早已告别了砖瓦木结构的建筑模式，那些传统的古老技艺已近乎失传，那些匠人们也不得不告别历史舞台，随之而来的是钢筋、混凝土时代。然而，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总埋藏着那么一段记忆。陈小瓜家世代木匠，祖辈、父辈的技艺虽然被淘汰，但陈小瓜的心里永远珍藏着属于匠人的“荣光”，请听陈小瓜娓娓道来。。。
翠婶家的友生要讨堂客。 讨堂客就要起屋。 起屋就要请我祖父作掌墨师。 我家是木匠世家。祖父的木匠学自他的二叔。二曾祖父是本地最著名的木匠。他会看星辰日月，看天煞地煞。二曾祖父就带了两个徒弟，一个是我祖父，一个是他自己的儿子。 某年某月，二曾祖父到别人家起屋。东家说要上梁了，二曾祖父说日子不对，当天带黑虎煞。东家强行要上梁，说看好了的日子。二曾祖父无奈，只好当日上梁，结果犯煞了。排扇倒下，将二曾祖父打成重伤。二曾祖父请了八锯匠来家里医治，才救得一命。残疾了的二曾祖父握不了斧，只能随祖父一起作木匠时画墨。他画墨，是要算两个工的。因为他画的墨，对于后面的徒弟或徒孙来说，只要照着砍、锯、凿就可以了。无论大木小木，榫头严丝合缝。后来，八锯匠老死在二曾祖父家，养老送终，他流传下来一本《跌打损伤要诀》。二曾祖父及祖父都是他的盖卦徒弟，也是正宗师承。 祖父成了掌墨师，他带着我父亲在乡村各地建房、修桥、作家具。乡村木匠是没有图纸的，无论建房还是制作家具，都是没有图纸。木匠的图纸在伍尺上，伍尺就是木匠的计算尺，也是鲁班的神灵居所——鲁班仙师之位。到东家做事，伍尺是不能横放的。伍尺下有铁箍，铁箍箍紧着的是一根扁扁的铁尖嘴。伍尺就这样插进泥地里，一直竖立着。倘伍尺倒下，被不懂事的妇人跨过去，木匠就会很生气的骂“堂客们，没规矩”，或会骂徒弟没有插好，让伍尺倒地了。伍尺一般是用红椆木制的，和木匠的二长刨一样，伍尺上有各种刻度，可以计算隼眼的位置与规格。伍尺一立，便是规矩。 木匠分为很多种，有圆作木匠，是专门制作圆形的器具的，如尿桶、马桶等；有锯匠，负责将伐下的圆木锯成板子；有雕匠，负责雕刻宁波床上的花草等。此两种木匠也是尊鲁班为仙师，但他们的工具与一般的木匠不同，比如圆作木匠的钻子是扯的，来回扯动，就可以带动钻头旋转。一般木匠的钻子是上下压的，钻杆上有个木质的转子，木匠手中上下的力量通过横杆作用到一根皮带上，转化为钻杆的圆周运动，转子在惯性的带动下旋转。一般的木匠也分为两种，一种是建房、架桥的，叫大木；一种是做家具的，叫小木。祖父擅长大木、父亲擅长小木。祖父说父亲做的小木精致。 友生家的日子在春节前。 秋后，就开始起屋。 木匠与瓦匠一起进场。杀了一只雄鸡就起手，祖父便带着父亲在友生家锯木开隼。我跟着祖父到友生家玩，中午前是有茶食吃的。娘不准我去友生家吃饭，但我可以到他家吃茶食。 翠婶到新屋场一喊：“匠人师傅来吃茶哦”，瓦匠、木匠就会收工，去友生家吃茶。 祖父说我是“欠食巴”，但有祖父在，我还是心安理得的去吃茶食。翠婶家的茶食很好吃。茶食是甜酒冲蛋或者荷包蛋煮红枣，桌盒里九个碟子，有花生、黄豆、雪枣、猫耳朵、瓜子、盐姜、紫苏梅子、刷子萝卜、浸坛子藕片、刀豆花。翠婶家的碟子里最好吃的是紫苏梅子、刀豆花、刷子萝卜。紫苏晒干后，与梅子一起放蜂蜜浸泡，甜甜酸酸的。刷子萝卜是选小个的萝卜晒干后，切成片，切片后的萝卜再切成扇状，放盐里浸一下，然后再晾晒到稍干，放糖就可以吃了。刀豆花最好看，用红曲浸下，红红的。不过好看不好吃，叫“看碟子”。倘若我伸手去抓“看碟子”，祖父就会朝我鼓眼睛。因为“看碟子”是用来看的，下次还会端出来“看”。但是我会忍不住伸手去取一块，放在嘴里吃。父亲用筷子敲我手，我就哇哇的哭。翠婶说：“莫哭、莫哭，看碟子也是吃的”。 吃茶后，我都四个小口袋里都会装满豆子或猫耳朵。我“咯嘣、咯嘣”地吃，娘喊我回去，对翠婶说“小瓜是欠食巴呢！”。翠婶说：“瓜伢子好乖的”。 鸡们跟在我后面，捡食我掉地上的豆子，黄狗也跟在我身后。我走路到伯伯家去，给他送点茶食。 娘说：“小瓜，晚上画梁呢，早点回来。” 去伯伯家才一百米，我自然会早点回来。 排扇做好了，就要画梁。 梁是上好的杉木。 笔直且干透了的木才可以做梁。梁是架在堂屋顶脊上的。 整根梁的一面被刨平了，中间弹了墨线架在新屋的堂屋地基上。 晚上画梁，翠婶先捉了只鸡来。祖父用斧子杀鸡，将鸡血淋在梁上，就念法退煞：“喔哦，弟子请起鲁班仙师，喔哦，请起鲁班仙师来退煞，天煞地煞年煞月煞日煞时煞，二十四位凶神恶煞，天符地符阴阳符…….，喔哦，天煞归天、地煞归地，雄鸡退煞，喔哦！”。仿佛号令鬼神归位，清洁吉祥，于是就可以画梁了。祖父和父亲为主画梁。梁上有日月，日在东头月在西，中间是太极图。太极图与日月之间画彩云。倘若梁大，还可以画龙凤。画梁都是用彩色的颜料。一般从天黑开始，要画到转钟以后才能画完。祖父先画图案的轮廓，然后父亲带着祖父的其他徒弟去描，祖父就抱着我在边上抽烟吃瓜子。画完的梁，会高高的搁在高脚凳上，严禁有妇人跨过。 翠婶买了发饼、蒸好了米糕。发饼又大又圆，米糕是上好的稻米磨了浆做的。翠婶蒸了三笼米糕，娘一早就过去帮忙。 等我起床的时候，平平早就在新屋场了，他手中拿着个腰子篮。大人们都来了。瓦匠是外队的，来得晚点。祖父和父亲早就到了。 吉时到，放鞭炮，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在鞭炮的烟雾中，祖父右手持斧头，左手抓雄鸡。他用斧头在木马上一敲，就唱：“斧头一响天门开，恭请鲁班仙师下凡来，今日接你无别事，东家新修一所好华堂……”。唱罢，就杀鸡，鸡血涂抹在排扇的屋柱。父亲组织祖父的徒弟及帮工用力索和楼梯竖排扇。四缝三间的瓦屋，先立堂屋的两排扇。两边的排扇立起后，在各屋柱的下面垫好磉墩。父亲待排扇立起后，就手持斧头从左边的排扇爬上去，迅捷如猿猴。瓦匠也会从另一边的排扇爬上去。两人各坐定一头。 祖父在下面赞道：“日吉时良，天地开张。恭贺主东，修选华堂。不看此屋，单看此梁。此梁此梁，生在何处，长在何方？生在峨眉山，长在活龙头。上有千枝参北斗；下有子根万丈长。谁人得见？鲁班得见。谁人得知？弟子得知。张良便把大斧来砍。一筒伐起做中柱；二筒伐起做挑梁；三筒不短不长伐得做主梁。鲁班一线，弹在中央。弟子一线，附在两旁。七寸创一出，坦坦平洋。长刨子过路，耀耳毫光。两头写起乾坤二字，中间画起八卦阴阳，左边画的金鸡鸣，右边画的凤凰啼。一鸣一啼，金玉满堂，神听老司口，木听匠人言，前发三百年，后发五百年，一发又是一千年。恭贺东家，荣华富贵万万年。”唱罢，祖父用鸡血涂梁上。各位帮忙的人，将一幅联贴在中屋柱上，联上写的是“竖柱欣逢皇道日，上梁恰遇紫微星”。 再放鞭炮，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众人用力索上梁。 梁到屋脊，父亲和瓦匠各执一端，对好隼眼。 父亲用斧头敲一下，就唱：“喔哦，东边一朵紫云起，西边一朵紫云开，两朵紫云来合彩，鲁班仙师下凡来……”。唱罢，瓦匠在对面唱：“东家起华屋，张良仙师下凡来……”。两边都唱罢，就用斧子把梁敲进隼眼。榫卯对好，梁就上完。 我在下面看着父亲，翠婶等人早就准备好了发饼和米糕。用力索升上去。父亲和瓦匠各提一个篮子在上面。父亲持酒杯赞道：“一杯酒点梁头，恭喜东家代代儿孙出公侯。”，瓦匠在另一边也持酒杯赞梁。 我仰望着父亲，他手里提着篮子，从里面抓出发饼、米糕，朝下面扔。我跟着大人去抢，乱成一团。我人小，只抓了一个发饼，抬头一看，平平也抓到我的发饼了。我一扯，发饼变成两半。平平娘抢了，就往他的篮子里放。我就去他篮子里抓。他就哭。他娘就把篮子拿过去。 父亲在梁上继续赞，继续丢饼子下来。众人哄抢，我太小，根本就抢不到什么，我就在边上哭，手中的半个发饼也不见了。 烟雾散去，父亲从梁上下来。 祖父提着雄鸡，父亲问我抢到没有，我就哭着说什么都没抢到。父亲从口袋里拿出几个饼子给我。 良辰吉日，上梁大吉。 我拖着雄鸡回家。 丁酉年丙戊日于长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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